永远有多远 7

五十五

 

天舒开始工作的前半年非常的消沉。因为一些政治上的原因他们那一年的毕业生似乎都不太受欢迎。每天上班下班,做得都是些事务性的工作,没有发挥专业和特长的机会。其实天舒在一起分配去的人中还算好的,他毕竟有一技之长,而篮球又是好多单位的传统体育项目,所以单位的领导还算有点注意他。可就算这样,还是和他的期望值相差太大。没过几个月,他就决定不能在这里呆下去,要考研究生。那年春节的时候,他们班搞了个同学聚会,碰到另外一个住在沙坪坝的同学也正有此心。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一起租一个房子,一起复习迎考。

 

沙坪坝是重庆的文化区,包括重庆大学,建筑学院,外语学院和好几所其他的大专院校都在这里。二人考察了一下,为了好去蹭课听就找了一套靠近建筑学院的两居室租了下来。建筑学院和重庆大学其实是斜对门,楚天舒心里隐隐地有些盼望,所以也没有计较房租就订了下来。

 

天舒每天要坐40分钟的公共汽车去上班,下班以后匆匆吃完饭就要到建院的图书馆去看书。有时候他妈妈会来看看他,送点吃的用的来,或者帮他洗衣服收拾屋子。那种校园的氛围毕竟是天舒熟悉和喜爱的,所以就算有点辛苦,心里倒也平静。

 

 

五十六

 

重庆的春天是很短暂的,脱下冬装没有几天,夏天似乎就快要来了。好不容易一个星期天下午,天舒和室友王建觉得看了一上午书了,需要休息一下,天气又是那么好,就决定去重大校园走一走。搬来有一个多月了,天舒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大学。他和王建沿着江边慢慢走着,聊着些陈年旧事,也憧憬着考上研究生以后会有些什么变化。

 

两人转过弯,走到了风雨操场。球场上有些人在打球,王建转头对天舒说,要不我们参一个,好久没有活动了。天舒开玩笑说我不跟这些业余级别的打,突然他听见一串笑声从背后传来。这声音太熟悉,天舒猛地转过身,看见了陆晓峰。

 

晓峰正和一个男生向天舒站的方向走来,她边走边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满脸都是笑。晓峰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丑小鸭了,她身穿一条粉红色的毛线长裙,裙摆随着她的轻快步伐快乐地飘动,在春天的校园里,像花一般地绽放着。天舒怔怔地望着他俩与自己不到三米地擦肩而过,晓峰根本没有看过他一眼。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天舒都固执地认为晓峰是故意忽略他,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当他向晓峰重新讲起那天的这一幕,他才不得不相信,事实很简单,晓峰根本就没有看见他。

 

五十七

 

这天晚上,天舒终于决定去找晓峰。女生宿舍一向是工科院校的熊猫馆,没费多少功夫他就找到了那栋楼。守门的大爷听说要找陆晓峰,查都没查,立刻就拨了晓峰寝室的号。天舒正想,找晓峰的人一定不少,就听对讲机里面有人答道,陆晓峰还没有回来。天舒道了谢,走出来。站在路边想了想,就决定等。

 

天舒抽了半包烟,也没有等到晓峰。快十一点了,正打算离开,就看见那条粉红色的长裙飘了过来。天舒走出树荫,叫了一声,晓峰。晓峰看见他,很惊讶地说,这么晚了楚天舒你在这里干什么?天舒说我在等你啊,有三个小时了。晓峰说哎呀,不好意思,早知道我早点回来。你有事吧?天舒说有事,但你们要关门了,我明天晚上再来吧,晓峰说算了别麻烦了,你现在说嘛,晚了我翻进去,又不是没干过。天舒说你穿裙子怎么翻,晓峰忙叹了一声,我搞忘了。你等着,我先进去换一身出来。

 

十分钟不到,晓峰穿着衬衣牛仔裤跑了出来。天舒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才对嘛,刚刚你那身我真的有点不习惯。晓峰大笑,说我就想有点女人味嘛,有人喜欢。

 

五十八

 

天舒和晓峰在起起落落的校园路上并肩走着。有几分钟,天舒不说话,晓峰也一言不发。走到下午碰到晓峰的操场,天舒试探地指了指擦肩而过的地方,说我们到那边找根凳子坐下谈。晓峰没有迟疑,说好。

 

找到一条长椅,晓峰和天舒尽可能远地坐在两头。天舒侧过身面对晓峰,说你变了好多。晓峰说嗯我知道。天舒说女大十八变,真的越变越好看。晓峰说你该不是专程来夸我的吧?天舒说那倒不是。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晓峰说又不是我来找你,你肯定要自己说的嘛。天舒哑然失笑,说晓峰你不管穿什么有一点还是没有变。晓峰说那是啥,天舒说你穿出来的女人味被你一张口就吓跑了。晓峰哈哈大笑,说那倒是。

 

天舒沉默了一下,说,晓峰,我想问你的是,有没有可能我们回到四年半以前。晓峰转过头,面对着天舒,一字一句地说,我听过一句话,第一次上当怪别人,第二次上当怪自己。楚天舒,如果你想这些,就不要来找我了,不可能。再说,我有男朋友了。说完晓峰起身快步离去,天舒赶紧站起来,跟着送她到了女生楼前,看着晓峰翻进铁门,天舒转身离去,心里一片凄然。

 

天舒没有想到,这是二十世纪他最后一次见到陆晓峰。

 

五十九

 

天舒的回忆被一阵叩窗声打断。他打开车窗,一个小伙子很不好意思地站在车门边说,先生可不可以麻烦你动一下车,我调不了头了,嘿嘿,不瞒你说,新手上路。天舒点点头说,没问题。钻出小巷,他瞄了一眼表盘上的时钟,已是下午两点。三点钟还有个客户要见,他赶紧回了公司。

 

一切忙完又是下午六点半了。八月的重庆骄阳似火,六点过依然是酷热难当,天上一丝云都没有。天舒站在落地窗前,满脑子是挥之不去也舍不得挥去的陆晓峰。一想到从此以后,这个让他来来回回,起起落落地牵挂和思念了二十年的女人,终于彻底而决绝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不禁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一个小时以后,天舒稍稍平静,拿起电话通知助理小王取消了明天的一切计划。从电话里能听出小王的惊讶,因为天舒一向有点工作狂,像这种临时变更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的两天,天舒开始亲自寻找晓峰的舅舅。自从重庆直辖以后,拆迁重建得非常厉害。不夸张地说,如果一个地方半年没去,很可能下次去的时候就找不着路了。辗转了好几处,天舒总算查到了晓峰舅舅的下落。

 

六十

 

晓峰的舅舅李庆山前年刚刚退休,退休以后就和老伴一起从长寿县搬到了重庆,住的正是晓峰姥姥遗下的拆迁房。一开门,天舒就确定这位老人正是他要找的人,因为晓峰实在是长得很像她舅舅。天舒站在门口,自我介绍说是晓峰以前的中学同学,受人之托有事要找她舅舅。李庆山赶紧把天舒让进屋,一边吩咐老伴沏茶,一边说没想到客人要来,屋里很乱。天舒说伯父您千万别客气。两人这才在客厅里坐下来。

 

天舒正在想怎么启齿,李庆山开始夸起晓峰来。听得出来,晓峰是全家人的骄傲。自从姥姥去世以后,舅舅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晓峰对李庆山一家都很照顾,这几年连表弟上大学的钱都是她每年从国外寄回来。天舒望着絮絮叨叨的老人,心里很犹豫该不该由自己把这个噩耗告诉他。最终天舒还是没能开得了口,记下了老人的电话和邮政地址,就匆匆告辞了。

 

走出李家,天舒驱车来到江边。凉爽的江风吹散了一天的燥热,却吹不走天舒心里郁积的伤痛。

 

这天夜里天舒回到家,把李庆山的联系方式用Email发了出去。因为不放心,又打了个电话通知了正在上班的云威。

 

六十一

 

晓峰的后事很顺理成章地进行着。因为她是出公差的时候出的事,所以除了人寿保险还有一种特定的意外险,两样相加一共有大概四十万的赔偿。林钢的名下有百分之五十,一共二十多万。签字那天在律师楼林钢完全是一付灵魂脱窍的样子,好几次都把名字签错了地方。云威一直陪着他办完手续,然后把他送回了公寓。

 

一进门,林钢就软在了地上,云威怎么都把他拖不起来。其实云威最近也是心力交瘁,但如果他不强打精神,好多事情根本没有人去办。云威干脆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头靠着墙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候,林钢突然像一个婴儿一样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地抱着云威说,我不要钱,我要晓峰回来。从晓峰出事到现在没有掉过一滴泪的云威,终于忍不住,陪他一起哭了起来。

 

擦干眼泪,林钢说,云威我要搬走,我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我每天晚上都看见晓峰穿着背心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想去拉她,又怎么都够不着。有两回,我看见她站在阳台上对着我笑,我差点扑了出去。说完这句,林钢又哭了一回。

 

六十二

 

这天以后,林钢就住进了云威和尹放家的客厅。原来的公寓因为合同的关系,还交了一个月的罚金才退掉。所有的手续几乎都是云威帮他办的,林钢把所有的证件干脆全部交给云威,整天缩在屋里,任窗外的树叶绿了黄,黄了红,红了又落。

 

晓峰的葬礼是在十一月举行的。这是一个暖冬,多伦多还没有下过雪。林钢捧着晓峰的像框,只顾自己哀伤,连有什么人参加都没有注意。葬礼过后几乎每天他都会开车出门,去晓峰的墓碑前呆上好一会儿。尹放和云威都很担心他,因为他魂不守舍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开车,所以一到周末,他们就会送他去,看他凄凄哀哀地站在墓前,尹放也经常陪他落泪。云威倒是不哭,一个人紧闭双唇,牙关紧咬的样子有时候看来比哭还难受。

 

十二月初,林钢决定回中国了。除了晓峰的两大包东西,他自己的几乎什么都没有要,值点钱的东西全部逼着云威和尹放收下,其他的能送的都送了,能扔的也都扔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云威对林钢说,你能让我挑一样晓峰的东西么?我想留作纪念。林钢打开晓峰的箱子,说你自己来。云威看了看,拣了一支晓峰的发卡,说就这件吧,这是那年我们一起去加东三日游在魁北克古城买的。林钢说好,你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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