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十载北京妞儿 回头是岸女海龟:北京海味十足 如果说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的美国,对我们这代人,是海的尽头处一道传奇的幻境,那些飘到远方的小船,影影绰绰发回的微弱信号,透过走了半个月的航空信和两美元一分钟的长途电话,给我们描绘着从没见过的斑斓世界,刺激着我们探险的冲动,那么21世纪初的中国,对我们的诱惑就更强劲而炫目。感谢,通畅免费的Internet,把故乡分秒的变化,展示在我们的彩色屏幕上。不用读时代周刊和华尔街时报的分析,光是我们自己探亲回国,瞻仰一下被玻璃摩天楼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街景,吃几顿又便宜又过瘾的南北美食,看看亲友们开的亮闪闪的私家车,谁都会深叹,中国变了。这真切的反差,回到美国以后更显得清晰。在月光清亮,只有蛙鸣的静夜,世界那一端的故乡,如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般的激情生活,活生生地晃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清晰可辨的热闹锣鼓点,敲打着游子们不甘平静的心。象十几年前的美国梦一样,多少怀揣着美国护照的中国人,把身后的故乡,又化作一个崭新的梦想。 我是那种没有多少创意,可偏偏好奇,结果总赶末班车的人。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后,由于种种机缘,回到故乡北京工作和生活了三年。感谢上苍,他足足地圆了我的中国梦。在美国的朋友不时问我,回国感受如何,一如我当年在信中,急切地询问来美多年的前辈,生活在遥远的美国的到底是什么感觉。前辈曾告诉我,来了三个月,三年和三十年,感受是变化的。我发现他们模棱两可的回答,其实是放之四海都正确的硬道理。 如今,回味在北京三年的生活,我对故乡对美国,对自己对他人,都多了一份过去不曾有的感受。这些纷纭的感悟,当然不是一篇随笔能完整表达的。但光是聊聊肤浅的观察,也是有趣的。如同打量一眼擦肩而过女人的时装,总能估摸出主人的性格和心绪。 初到北京的西方人马上会发现,北京是一个失去了自然色彩的城市。北京的四季,已经很难从早春枝条的嫩绿或者深秋落叶的橙黄来感受。本来就不多的树木,早已让位给蒙着灰尘的高楼,和永远塞车的马路。花草更是这个城市只在偶尔的节日里才隆重登场的奢侈品。繁华的西单十字路口处,旱见的大片绿色草坪,轧眼得近乎神圣。多数地方,担任装点都市色彩重任的,是五彩的巨幅广告和夜晚不停闪烁的霓虹灯。 单从房地产广告牌上,你也能看出,北京是一个跟国际紧紧接着轨的城市。最热卖的房地产广告,常常用中英文写着弥漫着异国风情的名字,一个比一个惹人遐想,纳帕溪谷,威尼斯水榭豪庭,康城香草天空,莱茵河畔,温哥华森林。窄一看,好象八国联军又攻陷了北京,割划了各自的租界。广告商们殷切地保证,房前屋后的设计,一丝一毫都是外国原装,就象在外国买了个别墅,生怕住户们一朝猛醒,发现他们原来还身在北京。幸好还有些象西山美墅馆,大隐,御树临枫这样耐人寻味的中式名字,否则会让眷恋国粹的人们,湟湟地找不着北。 跟国际接轨的还有交通路况。北京五环以内任何地点,都可以和美国的纽约或者洛杉矶最堵的地段相媲美。只是这里按汽车喇叭的意义和美国不同,基本和我国随地吐痰的现象一样地自然而普遍,习惯以后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少数不按喇叭的温和司机,倒反象落落寡欢的忧郁症患者。满街艺不高人胆大的开车人,斗的不是车技,而是心气儿。北京人说,横的怕狞的,狞的怕不要命的。要是你又怕横的,又怕狞的,更怕不要命的,就只能像我一样永远打的。好在北京出租车的收费不算贵,省心省力还省得找路。 平心而论,工作在北京大公司的白领,比多数的美国同行辛苦,更不用跟那些以懒散闻名的欧洲人比了。在一个不算大的咨询公司里,我这个咨询顾问的活儿,绝不是北京最累的公司和最苦的差事,但下班时间不知不觉推到七点是常事。要是有人拿看孩子在学校里打球为理由早退,肯定是不识时务的神经病。好在甭管加班有多晚,30层的大楼下面永远有排队的出租车等候。个别时候,赶写报告到深夜,昏头涨脑地走出楼门,摇醒开着车窗熟睡的出租车司机,在没有星光的夜空下,默默驶过空旷的街道,路灯和我的眼睛一样惺忪。困乏的心里,竟悄悄冒出一个嘲笑,这日子比在美国怎么样?一个民族经济的起飞,是燃烧了这个社会每一分子超负荷的能量。每一国家无一例外。我受累是自找,没什么抱怨的。滑稽的是,中国和美国的工作境况,二十年来,好象调了个位置。以前中国人浮于事,众所周知,铁饭碗最大的好处就是工作轻松。现在一比,美国的工作强度倒象过去的中国。实地体验之后,让我着实感念美国公司的人道和宽松。在这样困顿的夜晚,思索哪种活法更开心更明智,总是未遂。在答案浮现之前,就被昏昏的睡神裹狭而去。 好在加班不总到深夜。多数时候,收工以后我能有点自己的闲暇。天气好的时候,我会走过落日下的长安街,享受着暮霭里飘来北京站报时的东方红钟声。深厚又熟悉的钟声,徐徐地按摩着绷了一天的神经。一周有一两天,我到马路对面长安大戏院底层的健身中心去锻炼。倍力健身中心(BALLY)是美国的连锁店,设施不错,可它的会费也是我在美国没付过的高价。但没有选择,北京长安街上的CBD区,是跟纽约第五大道接轨的,在这儿你只能入乡随俗。 健身中心是个国际小世界,不时见到各种肤色发色说各种语言的会员。有时累完一身汗,在更衣室里疲倦地换衣裤,不经意听到旁边裹着浴巾的的金发女郎,用美国味的英文接电话,象在给总部的老板紧张地汇报,说手边的项目可能没法按时交帐了,客户不满意了,合同还要重改了等等。我松懈的心一时真以为是在美国。恍惚过后,忍不住多看一眼那美国女郎。不是带着神秘光环的外国人,只是一个平常的白领,跟我们认识的众多美国同事无异,是和我们一样要供房供车的工薪阶级。时代变了,过去我们去国外求学工作,现在外国人来中国念书打工。甚至健身中心的私人教练也有从国外来的,态度和中国教练一样好,收费也一律平等。 因为业务客户多数是外企公司,电话,email,会谈,演示常常得用英文。我发现,都是英文,使用的地点不同,感觉是不一样的。在国贸大厦,和一个丹麦船运公司的美国主管谈完公事,剩下的small talk说点什么呢?远处北京难得的晴空下历历在目的故宫,就成了自然的话题。喑熟的本城文化底子,足以掩饰任何英文措辞的不精准。而对方认真回应的神态,流露出来的,是对异域文化的不自如,依稀让我看到自己初到美国时,时时事事都在学习的吃力身影。对远游人的一丝同情掠过心头,我轻轻拨转话题,放出一些对方熟悉的话题。演了十年的电视剧Friends快散场了,真是舍不得,民主共和两党的总统竞选人,你打算选谁呢?在中国骂美国的政客是最安全又有趣的话题,谈话可以无限地延长。客户放松的眼神里,果然平添了意外的感谢和莫名的亲近。不熟悉的语言可能是一道沉重的门,而语言里不熟悉的文化内容,就象推门之后迎面又撞到一堵令人沮丧的高墙。 我这个咨询顾问同时也是背负着销售额指标的业务员。要做拿订单的销售,必须有一张宽广的关系网。离开中国十多年,在人脉关系上,我绝对比不过悉心经营多年的本地精英,只好尽可能地networking。很快我就发现,北京的社交场合五光十色。它最大的益处,除了给公司偶尔擒获个把客户,并提高了我的晚礼服使用价值,剩下的就是帮我迅速地熟悉了国情。 都说名利场是水中月镜中花。在中国,这个幻境离人特别近,好像那盆水就在你桌上,那面镜子就在你手里,明月和香花,你差一点儿就能够着。神经弱一点的,真容易受刺激。各种嘉年华会上,你能观赏到打着典雅的深色领节端着红酒微笑的绅士,穿着欧美名牌晚装,香气袭人高挑妩媚的女郎。某个露背露到臀沟的晚礼服,可能被评为当晚最有创意着装奖。北京的美女不象南方佳丽那么婉约,但见多识广谈吐从容,不太容易被镇住。美女不都是花瓶。有时我真不敢相信,某些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岁的漂亮美眉,这个是证券公司的老总,那个是网络公司的当家人,还都是用自己的钱买奔驰车和高级豪宅的单身。不过从他们的眼神和谈锋上,你不难判断,确实都是些巾帼中的狠角色。请来的电视台时尚的女主持,模仿着三十年代温软的国语腔说话,听上去象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上关云珠在跟张忠良幽幽地撒娇。动人的音乐和精致的点心恰到好处,浆得雪白挺括的桌布,铺在长条桌上,食品和鲜花的摆放也异常考究。要不是桌前乱哄哄不讲秩序取食物的人们,真有点不相信这是中国。人群中不时闪出几个封面人物的面孔,有友情捧场的演艺界当红明星,也有趁机宣传自己公司的实业界巨头。要是有你欣赏的演员和想跟他做生意的公司老板,只要开口,他/她都会停下来,笑着跟你合影。他们其实是拿了出场费的。散完场你可以在出口的墙上,领走专人给你拍的合影照片。在中国这个人口稠密的国家,明星们也和你隔着不远。试想,在美国我们有多少机会,要花多少钱门票,通过多少道安检,才能和Julia Roberts或者Tom Cruise这样的明星合影,更别提什么时候能和Donald Trump一块儿吃饭了。 同桌吃饭的不一定是中国的Donald Trump。会务主办人考虑了你所在公司的商业性质,语言文化背景等诸多因素后加以调配。在一个慈善募捐的晚餐会上,我不幸地坐在了一位华盛顿邮报社记者,一个操着傲慢的纽约口音的中国通老油条身边。坐在一起总得搭腔说话。我说起看过的一本书,是一本得了普利策奖的关于中国的书,两位作者也同是华盛顿邮报的记者。没想到老油条对该书嗤之以鼻,出言不逊。同行相轻,也不足为怪,我心里想。瞥一眼他赤红的脸膛,我估计他把免费的芝华士酒喝了不少。接下来这位仁兄开始给我大上中国国情课,从河南颠沛流离的灾民讲到北京天上人间夜总会的小姐,越说越刺耳。想起北京的朋友们说的,多数外国人特别是外国男人,来到中国三个月以后,味儿就变糟了。大国沙文主义外加种族和经济的优越感,让他们觉得在中国可以象上帝一样颐指气使,原来在意的教养也扔到了一边。而在北京,我是主人,总得有点主人的风度。压着不耐烦,我用玩笑的口气说,你看我们中国这么悲惨,你不然回华盛顿去游说布什,让他赶紧从伊拉克撤军,把大部队开到中国,解放我们来得了。老油条侧脸看看我,大概是吃不准我话里的敌意到底有多重。其实我深知,骄傲是人类的劣根本性。老油条让我暗想,要是哪一天我去了非洲的安哥拉之类的地方,求上帝保守我,别让我露出像他这样令人讨厌的嘴脸。 相比国内经常发生在酒店饭馆的各种浅淡交往,我不由地怀念在美国和朋友们的party,那种走出去请进来但都在家里,各家带个美味拿手菜,一家老小都认识,谁家的摆设都熟悉,吃完饭席地而坐听音乐,海阔天空地说笑,通宵达旦地打牌,从中建立起来的深深的了解和友情。国内的各种活动却极少包括家人。 不带家人的活动,有时是商业的需要,但总的来说,属于中国的时尚。欧美同学会,我只参加过一次圣诞节的晚会。交杯换盏,熙熙攘攘。董事们自然都是海龟里的大腕。同去的一个女友评论说,你看这西服革履的酒会,象大学的舞会,男人们都好像回到了单身状态,一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随时准备跳槽的贪婪眼神。她敏锐的观察和尖刻的描述,让同去的人听了都放声大笑。再看请来给晚会演出的,极富骨感美的时尚模特们,一边茫然地走着没有个性的猫步,一边放出秋水苍茫般性感的一瞥,谁知道观众里有没有单身的或者有希望离婚的大款呢。 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介绍我去一个半公半私的俱乐部,说那是周末放松的好去处。冬天滑雪,夏天骑马品酒打高尔夫。凡是贵族的玩意儿,中国人一学就会。玩过两次才知道,该俱乐部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商业搭桥。这家公关公司把俱乐部办得有声有色,透过它汇集了一些IT界的重量级人物,也不乏在杂志和Internet上耳熟能详的名字。你不时听到创意,项目,平台,融资,心态等等这一类的词儿。当然,有英雄的地方就不能没有美女。顶尖的模特,芭蕾舞明星,电视台才貌双全的女主持,都这里的常客。个别风流潇洒的老总,大大咧咧地带来经常更换的漂亮女友,谁都假装不知道他是已婚未婚,尽情地开他的玩笑。在中国,要是对这样的调味品不以为然,肯定被人斥为土鳖。当然,调味归调味,做生意才是正事。连我这样的生手,都歪打正着地做成了单生意,还顺手牵羊地给另家公司搭成了条线。 在北京,只要你有时间有兴致,文化生活尽可以安排得千姿百态。想学热辣的Salsa舞步吗?南美哥伦比亚国英俊的文化参赞,晚间赚钱的的第二职业,就是在健身中心,传授他家乡原汁原味的舞蹈。他穿着T恤短裤运动鞋,一边喊着西班牙语的口令,满头大汗地弘扬着本国文化,一边顺带着给自己也健身了。学员们都觉得文化参赞那些性感花哨的舞步,比跑步机和举重哑铃更有意思。 最不用担心错过的,是好莱坞的大片,他们的影片在美国还没上演,电影厂剪辑版的录影带,已经在北京每一个地铁站的出口,以8块钱一盘的低价出售了。速度之超前,不禁让我怀疑,咱们在好莱坞的各个制片厂里,是否都安插了文化间谍。虽然我痛恨盗版,可看到欣赏的导演和演员出演的片子,禁不住先睹为快的诱惑,有时只好和卖盗版的贩子沆瀣一气。 越来越多的西方艺人和艺术家,把演唱会的舞台搬到了中国。不用说那些过了气的明星,比如Whitney Houston,要来北京捞一票,就连最当红的,两年前刚得了八项格莱梅大奖的Norah Jones也把演唱会开到了我们家门口。有趣的是,北京的票价绝对高于美国。一百美元一张的门票,座位还是一般。Norah Jones的演唱会是我听得最棒的一次。这个小姑娘以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怪异又自然的成熟,幻化出千回百转的爵士旋律,把整个工人体育馆变成一个大酒吧,唱醉了所有在场的观众。我自己则感动到头皮发麻,这是我对绝好的东西表达无措时,最直接的身体反应。 北京人见多识广,会识货,也宽容,但多少还是偏心的。法国的香颂歌后Patricia在人民大会堂演唱,过去听说她是法国的麦当娜,曾买过两盘碟,可能因为语言不通,听后印象不深,这回她来北京想实地感受一下。果然是纯味的法国风格。后面坐的一位北京哥们儿地道地评论说,瞧人家法国反潮流的,都透着倍儿精致。确实,中国人买法国人的帐,都是文化大国嘛。Patricia不拘一格的午台风格,跟Norah Jones美国味的自然还是不一样。Patricia举手投足都无声地表明,我身后有一座文化大山,但是我烦它,偏就不用它。这一点北京人最能心领神会。而当客邀的刘欢不期然地出现在舞台上,用温软呢喃的法语,和Patricia浪漫地对唱起“四月在巴黎”时,全场一片欢腾,不息的掌声表达出观众们共同的判断,还是我们的刘欢唱得最棒。硬是不让他下台。绅士有礼的刘欢回台时,坚持不喧宾夺主,只是再吻一下Patricia的玉手了事。 对北京,你很难用某个形容词定义她,就像无法用一句话,描述和你朝夕相处的家人。从远处看,北京熟悉的身影,永远是多姿多彩又从容不迫。虽然正在变得海味十足,但那旷达大度的独特气质,和悠远深厚的历史韵味,一如从前。可当你转到她眼前,她的面容和神情会让你一愣。好像一个刚喝了仙药,霍然找回了久违青春的美人,她艳若桃花的脸庞上,双目闪亮,灼热,赤红。可不知哪一味药不调,她似乎发着高烧,咳嗽喘息,呼吸不畅,让人心疼。她的脸,她的心,她的灵魂,她的身体,都在吃力地感受着剧变。北京,正在重新寻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