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谜样男人的花样年华

每一枚硬币都有两个面。

在 “文革”这枚硬币上,我们看到,听到和谈到了太多太多有关它的负面。现在,我把这枚锈迹斑斑的硬币翻转过来,抹拭去岁月的尘埃,里面依稀折射出我自己的一点亮色来。

那是一段风雨如磐的岁月:一夜之间,我顿时成了一个反革命份子的狗崽子,众叛亲离。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还要坚守在岗位上抓革命促生产,无暇顾及于我。我于是成了一道无主孤魂。

一个月明星稀的中秋之夜里,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徘徊,来到市文化宫门口。里面正在放映罗马尼亚电影 “多瑙河之波”。大家记不记得那个电影里有个三秒钟的接吻镜头?为了那三秒钟,这个电影我看了已经不下十遍。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第十一遍之际,宫墙里传来了一阵咚咚鼓声。好奇心终于压倒了好色心,我买了张普通门票进得门去,顺着刚才鼓声的方向走去。远远望去,但见一个小小舞台,前面人头攒动。台上一位耆耆老者,正是司鼓之人。舞台上一面白墙,贴满了一张张彩笺,上面用毛笔写着各种离奇古怪的句子。人群中有人高声念白,每句停歇片刻,一声鼓声即响,颇有秩序。我觉得挺好玩,便凑近前细看。原来是灯谜射猜。台下几排石凳坐满了人,大多是耆英长者,偶有若干中年人穿插其间。像我这般青涩少年则是绝无仅有。我凝神细听,还是不明其中奥秘,始知道 “对牛弹琴”一词并非妄语。

从此,每逢星期六晚,我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听琴时间长了,奶牛的产奶量都会增加。谜语听得多了,慢慢也悟出些法门。那年头,任何事情都少不了革命内容。谜语也不能幸免。所以经常是猜革命样板戏唱词一句,毛主席诗词一句之类的。但在革命的外衣下,居然隐藏了不少资产阶级的香风毒草,如水浒三国红楼梦人名诨号,花鸟鱼虫名字,成语,唐诗宋词,诗品韵目等。我看那些资深谜客,个个带着几本笔记。偷偷一瞥,原来上面密密麻麻抄着各类名词,便于查对。我也依样画葫芦,抄下水浒一百零八梁山好汉,三国演义人物的名字与诨号,如及时雨宋公明,急先锋马超之类。那年月,买不到唐诗宋词的书籍,只好互相传抄。真个是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猜谜语强学诗。”抄诗词是用蝇头小楷毛笔,用正楷抄在小笔记本上。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这么抄呀抄,毛笔字写得顺溜了,诗词也背得朗朗上口了。渐渐地,开始随着咚咚鼓声,颤着稚气的声音抢先念出墙上的谜条,报出谜底,如果二通鼓响,表示猜中了,这还不算,跟着还要大声向众人解释为什么,如果你是蒙混侥幸猜中而解释得牛头不对马嘴,对不起,司鼓者敲着鼓边作答答声,好像在嘲笑南郭先生之滥竽充数,听取嘘声一片;解释得头头是道,则赞叹之声盈耳,台上三通鼓响,有人取下猜中的谜笺,包着奖品送到跟前。那一刻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不足与外人道!

何曾想到,在读书无用,造反有理的肃杀政治风雨中,一个弱冠少年,因了与灯谜的结缘,无师自通地沾了些诗词歌赋的笔墨书香。灯谜,成了当时文化沙漠里的一滴甘泉,滋养着我的花样年华。我,也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 “谜样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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