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涂鸦者的恼怒——品评张戎姐弟的学风 历史涂鸦者的恼怒 ——品评张戎姐弟的学风 章立凡 我的读书笔记《历史不是小说家言——关于张戎评毛新作引发的书评之争》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评,而是透过分析此书书评中的某些争议,探讨求实的治学之道,批评哗众取宠的学风及对历史的随意涂鸦,批评对象也不止限于张戎夫妇。 张戎女士去年接受香港《开放》杂志主编金钟的采访时,自称积十余年工力写成《毛泽东:不为人知的故事》(Mao,The Unknown Story),并罗列了如下卖点:一、蒋介石为让苏联放儿子而纵容中共;二、中共打入国民党的四大间谍;三、师哲提供不少中苏共关系见证;四、刘少奇在批斗会上被打翻在地;五、林彪和毛不讲原则的关系;六、毛爱女色是不容置疑的事;七、死于毛统治下的人数不下七千万,等等。其中第一、二、七点争议最大,其余四点多是公知之事。 我确曾提及此书的若干“抢眼的内容”,并拣出张女士比较得意的第一、二卖点略加点评。孰料这篇两千余字的笔记,触发了激烈的反弹。她的弟弟张朴以《是张戎写”小说”,还是章立凡无知》为总标题,连发三文愤怒抗争,内容无非是将姐姐的举证罗列一遍,设法将故事重新编“圆”,看不出有什么新意。他所铺陈的种种历史碎布片,似乎与我的论点不在同一空间。 我很耐心地静候张朴先生把机关炮打完,这种传声筒式的辩护,给人的印象只是画蛇添足,添加的“蛇足”越多,暴露的无知也越多。如今越抹越黑,几乎无须我多指摘,读者便可自行识别作者的水平——我感觉省事多了。 张朴先生的文章中有一段很“拽”的话: 章立凡先生认为张戎只提及事实,却没展示“档案证据”,因此她的结论不可靠。这是一种无知。档案固然重要,但古往今来,多少见不得人的、心照不宣的暗中交易,会落到白纸黑字上?历史研究靠的不仅是抄档案,更要靠研究者的功力,从乱丝中捋头,在浑水里识鱼。比如你找不到毛泽东要刘少奇死的任何文字记录,是不是就等于说刘少奇不是毛整死的? 这段妙论令人绝倒!无知的我第一次被人教诲:不凭证据编写历史,居然是一种“功力”!? 任何受过历史研究基本训练的人都懂得,要推翻一桩公认的史实,必须在主证据上无懈可击,并形成相关的证据链。当然,征举旁证乃至孤证,提出质疑或新的假说,也不是不可以。但允许存疑并不等于颠覆历史,专凭臆测搞“诛心之论”,结论只能是“小说家言”。 这点做学问的基本常识,与现代文明法律中“疑罪从无”的质证原则同理。在你举出某甲指令害死某乙的确凿证据之前,不可能说服陪审团判某甲谋杀罪成立;但你尽可以罗列相关的事实,指控某甲对某乙的死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张戎夫妇要想当历史公诉人,就须具备公诉书的写作技巧,不能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张戎夫妇颠覆历史的方法颇为另类——既当公诉人又当法官,有点像欧洲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同斯大林“肃反”时期的法庭近似,与中国“文革”中的专案组也雷同:抽取函电、日记中的只言片语,再串联一些历史关系和迹象,就可凭“功力”来“浑水识鱼”,作出种种“有罪推定”,判决某人与某国进行了某种交易,或某人为某国某党“间谍”……。 书中所谓蒋介石为向斯大林换回儿子而放走红军的交易,仅从历史表象上拼接举证,从学术角度是难以认定的。作者也尽可随意怀疑一切,但要指认某人为“间谍”,则属于重大控罪,捕风捉影式的自由心证同样无效,必须举出组织关系及间谍活动的铁证。 国共两党创立时,都是苏式政党,人事上的渊源也是公知的历史,例如宋庆龄、邵力子本来就是公开的亲苏派,与中共的历史关系也比较深。两党在国际大背景下分裂后,党外有党,党内有派,有关人士出于政见、利益等原因的私下互动与公开离合,从来就没有间断过。这些在政治人物之间本是很平常的事,只有少见多怪者,才会自以为发现了什么间谍;甚至这种发现本身,只是为了哗众取宠而已。 上网查了一下“维基百科全书”,关于间谍(espionage)的定义如下: 间谍是指从事秘密侦探工作的人,从敌对方或竞争对手那里刺探机密情报或是进行破坏活动,以此来使其所效力的一方有利。 按这个标准,单凭张戎夫妇所抛那点材料作旁证,要将邵力子、张治中、卫立煌、胡宗南、宋庆龄等与苏共、中共不同程度上有点关系的人,统统打成“苏联间谍”或“中共间谍”,只在两种历史背景下似乎可行:一、回到美国麦卡锡主义时代,二、回到中国“文革”年代。 我检索了一下,作者在书中用“sleeper”(卧底)来形容邵力子、张治中和胡宗南,而对宋庆龄和卫立煌则使用了“agent”(在英文中兼具“代理人” 和“特工”的含义,但联系书中内容,显然是指后者);作者还使用了“moles”(鼹鼠)这个词,作为其所控“间谍”之统称。 有网友指出,张朴最近不断用中文的“红色代理人”一词,来偷换其姐英文书中的“红色间谍”概念。“agent”在英文中带有专业性,而“代理人”在中文里则比较中性,不知这是否算一种私下的“改进”?曾有网友指责说,张朴不断地将自己的译文在互联网上贴出,再根据网民的批评进行修改,然后声称以往的译文是他人伪造。张朴否认有此做法,我也一直不敢相信天下有这样的翻译家。在该书中译本出版前,我无意纠缠于繁琐考证,以帮助张戎姐弟修改译文和促销;不妨等到将来有闲情逸致时,将英、中文版本作个对照,看看中译本是否忠实于原著。 张朴先生的身份有点奇怪:亲属、译者、辩护人一身三任。姐姐要颠覆历史而举证不足,弟弟则命令我带上“反证”去回应,否则就算他姐姐胜诉,莫非他可以既当辩护人又当法官?张戎指控胡宗南为“中共间谍”,却反过来向胡家后人索要不是间谍的证据,也是同样的霸道作风。暴露出张戎姐弟虽已在国外生活多年,却不幸承袭了意识形态官员专断的整人思维…… 我还记得自己的文章,批评的是张戎夫妇在该书英文版中表现出的学风,只是顺便提到过张朴。如今弟弟冲锋在前,鸡同鸭讲地复述一通书中内容,便自认“精神胜利”,实在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就公认的学术规范而言,理性地回应批评,体面地坦承错误,不失为一种良好的教养,比“死要面子活受罪”强。作者至今不敢直面批评,推出一名亲属兼中文译者,到处说外行话替自己强辩,实在看不出一点起码的风度。 以上只是部分读后杂感,还有些闲话也懒得掰扯。打算到此收尾时,忽然传来台湾远流出版公司中止出版此书繁、简体中文版的消息,只好再写几句。 返观张朴反击我的文章中,避谈对胡宗南的“间谍”指控,当是遭到胡氏后人及故旧的强烈反弹后,为避免影响出版而采取的低调处理——毕竟商业利益比学术作秀更重要。 此书迎合了西方对中国历史的解读口味,成为一部英语世界的畅销书;特别是上了某些大国政要案头的报道,令张氏姐弟沾沾自喜。一些严肃的中外学者,曾对此书提出过客观中肯的批评,均被张戎等断然拒绝。这种挟洋自重的心态,导致了作为作者母语的中文版夭折。面对在中文世界的重大挫折,作者须首先反省自己的学风,而不应一味归咎于舆论或当事人家属。 虽然笔者对此书有所批评,但一直是主张读书无禁区和开放历史档案的。我对此事件深表遗憾,并希望中文版早日问世。 2006年4月20日 完稿 2006年5月21日 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