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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是天啟?還是假定? 〔修訂重刊〕
考源世之種種文化思想,其意識形態的核心,概都離不開宗教。即使常似要跟宗教過不去的無神論,也是對有神論專斷的一種反動。
有神或無神,多神或一神,眾說紛紜,各執一辭,然皆因要為人生意義、生命目的,討個說法,為有涯之生,找個歸宿。自有人類歷史,我們一直在叩問生命之迷,總是不斷翻疑成悟,旋又轉信為惑。人恒言其所不足,無法釋懷。迷團說無還有,遠在天邊,又像近在身旁,不得不說,又不得不擺出詩歌、圖象或文字,留下點點心跡。人類由手握石斧,到指擊鍵盤,生存的技術,不管怎樣翻新,並怎樣進步,社會的整體或是單獨的個人,至今仍無逃宗教的問題。
所以宗教正是我們人類活生生的現象及經驗,宗教直透入整體人類精神實踐,宗教與存在相即難離,其生命不僅表現于人類的篤信中,也凸顯自人類的疑懼裡。
真正的宗教,不曾是也永遠不能是原教旨主義者完成的天啟,或是理性主義者權宜的假定。原教旨主義者,單從字面詮解聖典,深信而無疑色。不管穆斯林或基督教或猶太教,乃至東方的佛教或印度教,凡屬自稱圓滿的宗教原教旨,自詡經已完全掌握真理,以為天啟盡在我,驕矜自滿,無視世上還可以有其他人,願遵從良知的呼喚,以自己或公開或隱蔽的方式,契遇本真。
理性主義者,光以理性為唯一尺度,常狐疑而難持信。他們從邏輯概念和經驗陳述出發,單邊立義,唯理到底。浅薄的,片面為見,真理獨斷,跟宗教原教旨差不多。認真的,執理不化,對具體人生、人情、人性之中的無限可能,不是予以摒除,便是永無肯定,即使放著許多眼前的現象,也只好回之以一個無可、無不可,最多從社會的功能和實用的意義,給予宗教乃至所有的信仰、道德僅僅權宜的合法性,未懂賞識,一種從全幅生命汲取價值之實的教學。
宗教,可以是天啟,但不會是完成的天啟。因天啟既是超越的,對我們這些有限的存在而言,瞥見新天,蒙昧頓啟,卻只能一直是開放的,永在展現中,不同時代,不同人物,總會有不同的新體驗,新領悟。但原教旨的真主上帝、湼槃法身,仿佛已完完整整放好在他們教長大德的口袋裡,隨時掏出,要你照單全收,解決天下間問題。其實這一種信仰,絕對不是摩西的信仰、耶穌的信仰、保羅的信仰、釋迦的信仰、穆罕默德的信仰,也並不是慧能的信仰、奧古斯丁的信仰、伊本阿拉比Ibn Arabi的信仰、馬丁路德的信仰。他們能在傳統信仰開出亮點,帶出新的靈性經歷,除此之外又每留下沉默處,供後人繼續闡發。無奈原教旨主義,一面盛言其靈性先祖,如何如何開放胸襟懷抱,超邁世俗,展示永恒事物的追求體驗,但另一方面要信眾皈依限定在一套教條的釋義應用,劃地為牢,自囚于所謂的傳統正道。
宗教,作為經驗之初起,或許也可以是假定,人在精神的漫漫征途上,確不無理性探險的尋尋覓覓。然人生宗教根本,絕非權作假定,它不是一種政治的、經濟的或社會的手段,藉之圖達到人自身以外的任何目的。基于人生現實的不確定性,人對于「我」「世界」「上帝」「真如」的解釋,可有可無,可真可幻,人人都能完全自主選擇,半信半疑,即以不信任的態度對待生活,卻不一定要排斥恒與之相對又相伴的基本信任,必定要取消其存在之可能。人用自證以為應當的基本信任,不假推度,直下明白,勇敢投身于不確定的現實,使自己仍可以在虛無中生活下去,乃人性之自然要求。此一願意不斷自我立法、自我擔當、自我完善的規範化行為,乃人真正成為人的踐履,絕無法從單單權作假定中得來,這一種宗教道德的信仰問題,與哲學學術的智思問題,本質上必有分際,不能含糊。
可惜的是,現今一說到宗教,最常碰見的,就是那種熱呼呼的原教旨式語言,不然便是那種冷冰冰的理性主義語言。原教旨的言談習慣,強以簡化的神啟,對不確定的現實說否,用方便的安慰,令人自我麻醉,安于陳腔濫調的現成意義以打發問題。理性主義的言說方式,常假理性之名,終對不確定的現實說是,舉凡事實,都是道理,讓人甘于自我陷溺,在拖泥帶水的現實境遇以迴避問題。理性主義欲把所有問題還原為現實問題,把宗教看成是一個可能有效的社會機制,是在沒有辦法下的一個傳統的辦法。原教旨者將每個問題都歸納成宗教問題,以宗教而且是他們自以為然的正統宗教,取消一切合理而應該的懷疑。其實,理性主義也好,原教旨也好,二者同是沒有好好面對那疑信參半的人心,忽視此中映照的人心靈性需要。
現代世界,環境瞬息萬變,發展一日千里,看似刻刻充滿生機,其實處處潛伏危機。生態能源、恐怖主義,是眼下可見的危機,但人揮之難去空虛無奈的心靈處境,由裡到外啃齧人的自尊心,吞噬人的安全感,人心險況,竟未因科技政經不斷完善,而得稍緩。唯理主義事事雄論滔滔,卻對人生最基本的價值問題唯唯諾諾,人們當然難免拿不準目標尋不到出路。但即使今之宗教,自命指點迷津,常又不過實事虛應,宗教的機制和自信,一再失效,無以承擔廓清人生之大任,故令慕道善信,或不得不感失望喪氣。如此大勢所趨,宗教不斷被邊緣化,世人任由世俗主義頤指氣使,生命只剩一體平鋪,心靈癱瘓,未敢再作超越現實的企慕。
原教旨主義者唯一版本的天啟,或是理性主義者權宜為計的假定,都一概未能煥發宗教的真精神。看時代的危機,暗殺明戰交加,是人自殘害,生態能源災難,是人自造孽。時代危機,關鍵是人自己的危機,人的危機,更深層者,實為宗教危機!過去歷史,多少黑暗困厄,本有宗教的津梁引渡,明燈照路,乃得化險為夷。現在如何找回那宗教的靈魂生命,實為當務之急。
哪裡有人類,哪裡便有宗教現象。考古發現,最早的文明蹤跡,總都難少宗教成份。看來宗教和食、色一樣,形同人之另一種本能。覓食、尋偶,概為動物的本能,為了生存,必不能無。至于宗教,卻是在芸芸生物現象中人之為人的最獨特現象,人類之嚮往,不是僅僅的生存,更講求富有意義的生活,宗教回應此一需要,未可或缺。食色的欲求,宗教的訴求,人心同然,若謂宗教也是人類一種自發之本能,應絕不為過。
如宗教是使人所以成為人的一種別具意義的特殊本能表現,必能當下發自人之本心,人之欲求宗教生活,無論智愚,應都自然而然,不該有所困難。釋迦要慧人聞法,譬如深淵,澄靜清明,心淨歡然。耶穌呼召門徒,回轉像孩童,天國即在心間。宗教之精神,具足于己,望道切入,無有不備。宗教之精義,絕不在乎高言大志,而是能诚心正意,戰戰兢兢,對生命作出假定,虛懷敞開,探索天啟。這一終極的關懷,可讓自己從僅僅的現實,超拔解脫,完善人之為人的可能性,開拓有維度有實質的現實,接近沒有幻影的淨土、天國。這種出自本心的宗教,才是真正的宗教,而唯真正宗教,方有力量,戰勝虛無,克服荒謬,抗衡當前世俗主義及其霸權。
(○五修訂版。本文係原創,轉載或徵引,請說明出處。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