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早年的王小波(二):他的杂文与“王小波热”

风中本无桥,桥在心中,心又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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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方名先生生前最受刺激的事,莫过于大量手稿在“文革”里散失无遗。据说他晚年精神偏执,思路飘逸,与几乎所有人都吵翻。而小波则太幸运了,幸运到了让人无法抱怨:他穿过的毛衣成了展品,从此或价值不菲;他写过的情书成了畅销书,让书商喜笑颜开也给今后的情书指南提供了一本参考书。对比父子际遇,也算是对生活的残酷与荒诞的一瞥。
      我为小波的小说杂文有很多读者高兴,因为我相信小波也想成名,希望自己的作品广为人知。毕竟,一个人想当作家,也就会想有人读其作品。说自己不这么想的人十有八九是矫情。如果他有一些与朋友思想往来的书信,拿来出版也不为过,倒会对将来研究他的人有益。不过小波好象属于独行大盗一类,既未打入文坛某一团伙也不见有许多曾深入交流思想的朋友。
      人性喜欢窥探隐私的好奇心,远胜于追求智慧这种高尚愿望。所以商业时代,名人感情私事最适合做书架上的公共风景使之贴近大众。一次成功的文化商业行为往往以牺牲审美趣味为代价。当年曾见大杂文家梁实秋的情书,情挚词朴仍不免读来滑稽肉麻。

      智者和勇者从来是人类的短缺产品。在今天,被认为是勇者的人一般容易引起争议还很可能犯忌讳,而被认为是智者的人不大招惹谁还保不准商机无限。如果说鲁迅先生和王小波有可比性的话,或许首先该比较二人身后的盛名。鲁迅先生被祭奠了几十年还将大把的文人倒进了鲁迅研究的池塘里,与红学并驾齐驱,蔚为当代中国文学研究的两大奇观。与鲁迅先生相比,所谓“王小波热”还只算小巫见大巫。如果不再赚钱,“王学”兴起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虽然我完全理解“王小波迷”们多是心地善良,渴望智慧的文学青年,“王小波热”的推手们也多是为了他的文字而尽心尽力,我仍然不以为无节制的溢美是对逝者的尊重。尤其对于小波这样一个十分在意语言的准确并说过“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我的师承〉)这个道理的人,把他捧上天去恰恰会把他塗写成一个错误的前提,“从一个错误的前提就什么都能够推导出来”(〈人性的逆转〉)。
      我十七岁游逛到杭州时想去看岳飞庙,见到的是一片夷平的工地。从那以后,我了解到我们有着悠久的鞭尸掘坟的历史,而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是很容易也常见的。神化也好,亵渎也好,折腾永远不再会说话的死人是最省事的选择,折射出这个族群缺少宗教和不尊重个人的传统;还可能有内心深处的胆小怕事,好事的人们往往也是世故的。
 
      单用国民性自然无法说明“王小波热”之所以发生,还是要回归他的作品和我们的时代。我没有受过文本分析的学术训练,更极少读当代文学批评。偶尔翻一下,觉得做个文评家一定要是码字的高手,那正是我的弱项。在我的票友人生里多少用过心的一是写诗,一是史学,这两者都是忌讳长篇大论的。我也还远没有读遍小波的作品,而且以我五柳先生式的读法,读了也就是在嘴上卖卖书名而已。所以读书很多的人不见得有学问,主要在于怎么读。既然无论传统说文解字还是西式结构解构都不会,手边更没有足够的资料,我也就只能写点感想。一方面,这叫“无知近乎勇”;另一方面,我也有个很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人文学不象科学,不存在似乎绝对的真理,定律,结论,不是说非专业人士就免开尊口。在这里,自以为达到真理的人都有些可疑,而凡人的思考与怀疑同样可能提供很有意思的视角。在这里,妄自尊大和自我菲薄都不可取,开放式的立论与质疑才是理想的态度。

     我觉得,小波的主要心血在小说,然而他的杂文可能给他带来了更多的读者与更大的声名。在我读过的部分年青一代关于小波的文章里,说自己是由杂文而接触他的居大多数。这是启发我这么想的经验性理由。我去国日久,又是圈外人,自然孤陋寡闻,但我还没有看到同代作家里有谁象王小波写了这么一批思想相对温和,语言比较易懂,文字略带嘲讽的议论性杂文。相对而言,多数同代人文章只适合在《读书》发表,读者以人文社会科学圈内人读,小波的文章虽谈不上老少皆宜,至少相当一部分理工科出身的人也会读。再者,小波主要从九十年代才开始发表文章,此时的读者群主流已比他年轻了一代。对于他们而言,小波的文字既新鲜又适合他们这代人的相对简洁明了直奔主题的思维方式。其次,八十年代是西学断绝三十年后再度东渐时期,所谓文化反思热的激进夸张,文化对现实政治的参与意向,对西方思想文学的接近生吞活剥的引借,最后以悲剧戛然而止,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反作用。此后,思想界转趋沉潜与保守,整个社会在商业化同时也非政治化。小波的思想由杂文直接表达;没有太多舶来气息,有锋芒而不激进,对时事基本不介入,既企图坚守思想自由又知道自律;正好暗合也参与构成了当代思潮的一个重要方向。
     虽然小波由于走得早吸引了大批读者,但读者多少与是否被准确解读一点关系都没有。虽然我看得不多,但看到的对他的流行解读要么引用其杂文的某些章句近于望文生义,要么不管搭不搭界地把他比附某些作家,不是误导,就是说了等于没说。比如拉上乔依斯垫背。奥威尔绝对有影响,卡夫卡也还沾边,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则是影响很大许多人想仿效又学不来的,把乔依斯找来就需要点想象力,自己离当大作家也不远了。又比如说他文字天真有趣,傻子最天真,王小波是觉得思考有趣,生活中嘴上这么说的人比真这么想的人多得多。又比如说追求智慧,结果智慧究竟是什么还没有弄清楚王小波就给扛到了追智教教主宝座上。
    九十年代初王朔红极一时,也是时势使然。王朔是第一个普及调侃和反讽的人,功不可没。他那种“千万别把我当人”里的幽默与无奈在中国既经典也预示着一个时期的开始。然而痞气演过了就容易发腻,找乐装不吝也难以持久。所以王小波说我要做知识分子,我要享受思想的乐趣,而且他说话的方式不做艰深状,有王朔的京味但不那么贫,符合在指点迷津之余也愉快的时尚阅读需求,就从世纪末开始得到了共鸣。
    小波从早年就想当小说家,杂文是副业。他的雄心在小说方面,他明显想通过小说构筑一个自己的世界;他有自己的思想,但没有这方面的野心,在杂文里只是东一下西一下的谈了一些想法。想了解或评论王小波,需要分析他的小说。我觉得,只看一些杂文就误认小波的成就在于思想,不仅是由于读漏的书太多而缺少对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的基本认识,更多半因此会影响对他小说的阅读。下一篇我想客串一次业余文评写几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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