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憨豆
跨世纪那年我进行了一次长途旅行,从南到北。由于在出发前对我国幅员辽阔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刚过黄河我就已经将能穿的都穿上了,还是不能抵挡从火车外面渗进来的寒风,无奈之下我只有躺在铺位上用那床薄薄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整天一动也不动,只喝了一瓶自己带上车的水,自从我一个朋友找了个做乘务员的女朋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火车上吃过东西,听过她的描述之后基本上我打算从此不坐火车。
火车到了一个小站,我下车去买点吃的。那个站台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上车也没几个人下车。我哆哆嗦嗦地从一个大桶里找出几个看上去还行的包子,一回头火车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傻眼了,居然没有人告诉我火车跑了,卖包子的人也装作没事人一样走开了。就这样我被抛到一个北方不知名的小站。
我摸了摸身上只有几十块钱,随身带的东西已经被火车带到远方,我找站台上执勤的警察,警察说这事他们管不了。我又找车站,车站说你可以等下一趟车来了再上就行了。可我没有车票,车票在上车的时候被列车员换了,只有一张卧铺的塑料片,他们说这张东西不能当车票使用,只能在车上用,下了车就不管用了。我说这就是你们车上给我换的,不能当车票用你们干嘛换啊。
我走出车站,凌晨三点钟的车站外面冷冷清清,只有几家通宵营业的小馆子门口亮着昏花的灯光。还有三三两两形迹可疑的人游荡,我又退回到车站里。
我在站台上找了一个地方坐下,车站上的人过来看了看我,又走开了。他们都知道了我这个错过车的傻瓜。起风了,我觉得越来越冷,把身上的衣服裹了又裹,还是不能抵挡北方的夜风。我又掏出那张小塑料片拿在手上看,小小的,上面印着7车6号中铺,蓝底白字,下方还有一个铁路的标志。
我得找个避风的地方熬过这一夜,不然还没等天亮我就被冻死了。我哆哆嗦嗦地在站台上来回溜达着,找到一根柱子还算可以避风,也顾不了地上是不是干净,一屁股就坐了下来,背靠着柱子裹紧衣服缩成一团。
对面柱子下也坐着一个人,花白的头发戴着一付眼镜,神情漠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双手抱着膝盖。我看到他指缝里的那张小小的塑料片,蓝底白字。
我想过去打个招呼,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看上去他要比我惨一些,起码比我老一些。这把年纪在这样的冬天熬夜等车可不是开玩笑的。可我看到老人那漠然的神情,他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甚至还露出了微微地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年轻时和女孩的旖旎吗?
还是不要打扰他吧,我想,也许他希望自己一个人呢?就让他孤单着吧,只要他愿意。
我实在是饿得不行,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却不能让我感到温暖,只是一阵阵发冷、抽搐。我毫无目的地在身上乱摸,希望找到哪怕一丁点的食物。谢天谢地我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半块巧克力,那还是我上车前吃剩下的,杂牌的,口感相当差。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么多,掏出来撕了包装一口就塞进嘴里,饥饿并不能让这杂牌巧克力的口感变好,我细细地咀嚼着。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管用,我感到身上暖和一点了。
我们默默地对视着,像两头海象一样蹲在柱子后面默默地对视着,并不言语,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表情。我们就像镜子内外的两个人在对望,熟悉对方的任何细节。我清楚知道他脸上的每一块老人斑,就像他知道我裤兜里的钥匙那么直截了当。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将要窒息的快感,就像被人扔进深水中拼命挣扎直至冒出水面那一瞬间。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了,思绪飘到远方不知名的角落,过去的三十年像过电影一样唰唰地从脑海中闪过,那些我爱过的人们纷沓而至,哀怨地看着我,那些我伤害过的人们也哀怨地看着我。我蹲在地上,背靠柱子,他们围绕着我,俯视着我。这种逼视的姿势让我很不舒服,让我尿意盈然。
我拨开人群直奔厕所,经过老人的时候,他吃力地用双手撑着膝盖努力要站起来,我想停下来帮他一把,他挥挥手拒绝了我。我身后传来一声汽笛声,一截长长的列车正在缓慢进站,喷出浓浓的白汽将站台笼罩在一片朦胧中。我一头钻进站台另一边的厕所,进去的时候我回头一看,老头正拖着一个巨大而沉重的皮箱上了那列火车。
扭开水龙头,我用手捧了几捧凉水泼在脸上,那种窒息的感觉稍微下去了一点。我嘴里哈出的气在镜子上形成一片白雾,只能看见自己影影绰绰地在镜子中。我伸手抹去镜子上的白雾,自己清楚地出现在面前,我看着镜子的自己,端详着,我终于明白了,连水龙头都没关就跑出厕所。
那列火车鸣叫着驶出了站台,黑夜里只能看到一条长长的黑影向远方蜿蜒出去。我抓住一个站台上的工作人员,指着那远远离开的列车问他,这车是开往哪里?工作人员茫然地看着铁轨,哪有什么车?今天晚上都不会有车来了,最早的一班车是明天早上6点。
我嘶哑地喉咙,不可能,我看着那列车进的站,就在刚刚,在这个站还上了人。一个老头,拎着一个大箱子。
工作人员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冷冷地不说话。
我颓然坐下,坐在冰冷的站台上。我知道我遇上了年老的自己,却无法与人诉说。我原本可以和他好好聊聊,我们却都矜持着错过了彼此,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单地在这个无名的小站,独自等待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