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云长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横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马冷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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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云长

  义薄云天,气贯长虹,这八个字是否"云长"的天然注脚?

  蜀汉大将关羽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大概只有南宋抗金英雄岳飞可与之相当,事实上这也是中国唯一两个直到今天还不断接受人间香火的武将,民国三年(1914年),两人更殊途同归,同时在武庙接受祭享。单个地看,中国最大的关帝庙,兴旺程度都无法与杭州岳坟相比,好在关帝庙遍布全国,所以若论香火总量,关云长兴许还胜出岳少保一筹。追踪关羽声望的曲线图也颇为有趣,与那些"死去原知万事空"的倒霉蛋正相反,关羽的身价倒是与日俱增,日见隆盛,最后竟升至高不可攀的入云龙境地。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作为被曹操优待的俘虏,关羽初被拜"偏将军",获封"汉寿亭侯"。建安二十四年,刚刚自封为汉中王的刘备,拜关羽为"前将军"。关羽生前隆宠到此为止,接下来便迎来了绵绵无尽、一浪高过一浪的煌煌哀荣,先是被后主刘禅追谥为"壮缪侯",自宋徽宗封他为"忠惠公"后,历代皇帝便开始了攀比热潮,致使关羽的地位不断飙升:大观二年(1108年)为"武安王",天历元年(1328年)为"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到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更高居"协天护国忠义大帝"的宝座,逮至清代,经过一千多年的爆炒,关羽的名号已非26个汉字莫办了,即"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

  可见,与曹操一样,关羽"侯而王,王而帝,帝而圣,圣而天,褒封不尽,庙祀无穷"的泱泱大名,主要来自后人的再认识,与三国时人的评价并不吻合。与曹操不同的是,在历史大盘的股指曲线上,关羽股走的是一条牛气昂扬的增值道路,曹操股则一路熊样,踉踉跄跄,至两宋时差不多已跌破血本,可数度申请破产,只在二十世纪下半叶,才略见触底反弹。

  历史常常未必公正,无往不胜的历史法则一旦遭到艺术法则的有力狙击,便有可能上演一场滑铁卢。罗贯中《三国演义》便提供了一个明证。在这部中国最早的长篇小说中,作家主要倾全力塑造了三个人物:曹操、诸葛亮和关羽,作家对曹操竭尽鞭笞挖苦之能事,对诸葛亮和关羽,则无限景仰、不吝赞词。为了夸大诸葛亮的神奇作用,罗贯中不惜让自己同样偏爱的刘备为之垫背,不惜向倜傥风流的周瑜栽赃:自诸葛亮在小说第三十八回神龙现身后,刘备便就地降格为一个唯诸葛之命是从的傀儡型人物了;周瑜更可怜,不仅被剥夺了"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的权力,还硬生生地沦为一个气量偏狭的典型,接受呕血身亡的屈辱命运。我们发现,罗贯中笔下的曹操,虽奸滑万状,但大多事有所本,即使所据多为"齐东野语"般的稗官野史;同样出自他笔下的诸葛亮和关羽,出乎想象的内容则意外地多,作家的笔墨在这两人身上因而也腾挪得最为酣畅,享受的创作自由也最为充分。清章学诚《丙辰札记》里曾用"七分实事,三分虚构"界定《三国演义》的虚实结构,这"三分虚构"中的两分,我看倒要被孔明和云长占去:这两个在小说中都能死后显灵的怪诞天才,因而也恰恰成为距历史真相最远的人物。

  虽然在罗贯中写出不朽巨著之前,关羽作为一种传说,已经在社会上赢得相当的地位声望,但关羽"超群绝伦"形象的最终完成和树立,又毕竟有赖于罗贯中的如椽巨笔。我觉得关羽若再次显灵,再次以披阅《春秋左氏传》的热情展读这部《三国演义》,他的第一反应乃是大惊失色。某著名作家因有感于个别记者对自己无中生有地胡乱吹捧,遂慨然有叹:虚假不实的美言,仍属诽谤。倘如此,结合云长倨傲不群的形象,他该觉得受到罗贯中的"厚诬"才对。当然,如果汉寿亭侯觉得悄悄接受下来也不坏的话,那他就会留神经常给这位罗贯中老弟上上坟去。须知满中国的关帝庙,对于任何一位自我批评意识不是超常强烈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这便好像某人送你一笔来历绝对没有问题的巨款,且赠送的理由又是说得过去的(可以假设你无意中的一句话给某人壮了胆,他自此涉入商海,并大有斩获,突然罹患癌症,撒手归西前决定把这笔遗产全部赠给阁下),你有把握说自己一定会避之如避蛇吗?

  欧美人看《三个王朝的罗曼史》(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按即《三国演义》英译名),大概会怀疑关羽是否有同性恋倾向,根据彼邦的《麻衣相法》,他们还可能把关羽那把大胡须,进一步鉴定为同性恋的标准特征。我得说这是冤枉的,不是说非同性恋者就不该成为美髯公,也不是说同性恋有何丢脸之处,而是关云长根本就不是同性恋。都怪罗贯中不好,他为什么把书写得让人误以为关羽是个老童男呢?关羽有老婆,关平也不是他的义子,他还有女儿,此外,当时一本《蜀记》里甚至还有关羽好美色的描述呢。试着考察罗贯中的本意,再结合文革时期作家对待笔下英雄的习惯做法,我们或许能体会作家那份略嫌幼稚的善良。文革时期的文学作品,为了标榜英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无私忠诚,主人公便经常被作家处理成不知爱情、婚姻为何物的人间怪客。影片《火红的年代》里的赵四海,四十大几的模样却还没有老婆,整天和老母住在一起;京剧《龙江颂》里的女主角江水英,好像也没有丈夫,所以整天只知在龙江大坝上风风火火,向阶级敌人开战;京剧《智取威虎山》里删去了原来小说中参谋长少剑波与卫生员小白茹那层迷人的暧昧关系;长篇小说《艳阳天》中的男主角,作家浩然也曾开宗明义地告诉我们:"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也没有娶上"……

  《三国演义》里没有老婆的关云长,在古时偏偏成了最受妇人和孩子喜欢的形象,这事在今天也颇为可怪。我不想在此深究关羽讨古代女人欢心的原因所在,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今天的女性世界里不会再这么兜得转了。这样一位更愿意忠诚某个男人的家伙,即使他再仪表堂堂,作风和柳下惠一样正派,也只会吓跑天下女子。正是"柳下惠"这一点,最可能使关羽在恋爱场上受挫,太轻浮的男人与一点儿不轻浮的男人一样,都是可怕的,也许后者还更可怕。----张飞在女子面前的立场不甚清楚,若比谁更看轻女色,五虎上将中也许首推赵云:出于对未来丈人的警惕,子龙曾以女方与自己同姓为借口,决然推掉了一名"绝色"女子。

  旅美历史学家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曾意外地匀出篇幅,对关羽这位三国名将作了一番很具现代意识的点评。摘抄如下:"此人(关羽)武艺必有独到之处,譬如他与颜良对阵,'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文中又没有提及两方随从将士之行动以及对阵之地形及距离,类似侥幸,又若有神授。他之不受曹公优渥,一意投归先主,应系实情,也与他的习性符合。可是书中叙述他的英雄末路,则毫不恭维。关云长对部下不能开怀推恩的掌握,对于敌情判断、侧卫警备也全部马虎,又破口骂人,缺乏外交手腕,造成两面受敌的危境而不自知,最后他的部队毫无斗志,不战自溃,他自己只能率领十余骑落荒而走,也再没有表现斩颜良时的英勇。以这样的记载,出之标准的文献,而中国民间仍奉之为战神,秘密结社的团体也祀之为盟主,实在令人费解。"我喜欢黄仁宇先生的读书法。读书当在不疑处有疑,但这一点古人常较多地落实在考较义理上,而较少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地从具体情势出发,如黄先生对关羽斩颜良时"两方随从将士之行动及对阵之地形及距离"方面的存疑,就我所接触到的古人评点三国文字,可说绝无仅有。但黄先生的考虑是必要的,不然,我们只会一味跟着作家傻想关羽如何具有万夫不当之勇,将夸大之词盲目坐实,只想着在字面上过瘾,待到后来需要正确理解关羽死因时,便难免破绽百出,针脚大乱。须知东吴派去斩杀关羽的潘璋,并不是什么名将,而实"博荡嗜酒"之辈,实际擒获关羽父子的,更只是潘璋手下一个名叫马忠的小角色。关羽是不是竟像罗马尼亚党魁齐奥塞斯库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于寻常匹夫的暗算,亦颇可疑。

  憾哉,关羽和张飞,两人一世英名,结果皆不得好死,双双身首异处。关羽更惨,不仅他的儿子关平当时就随自己阵亡,由于他此前处死了拒绝投降的曹操悍将庞德,庞德怒发冲冠的儿子庞会后来随钟会、邓艾大军灭蜀时,夷灭了关羽全族。──由此可见,水浒寨中那位号称关公后人的"大刀关胜",肯定是一个冒牌货。

  关云长刮骨疗毒,史有明载,当然为他作开刀手术的不该是华佗。难道罗贯中竟以为当时整个中华只有一位华佗在金针度人?罗贯中有所不知的是,若这一手术真由华佗主刀,则关羽一边接受手术一边与部下饮宴喝酒的豪情反而会打些折扣:华佗此时当已抟制好了"麻沸散",一剂下去,关羽既无甚痛苦,与部下喝酒也就不值得让人惊讶了。不,正因为关羽是在没有任何麻药的情况下接受"刮骨疗毒",他的勇气才使人敬意陡生。

  这样的英雄是不会向任何人屈服的,这样的大将即使没有一把飘飘美髯助威,他也同样有理由对别人表现得傲慢一些。即使这个"别人"乃是社会地位在自己之上的孙权。黄仁宇先生说关羽缺乏外交手腕,当指拒绝孙权和亲一事。孙权贵为吴主,为示吴蜀和好之意,曾为自己的儿子向关羽女儿求婚,我们知道,孙权派出的亲善使者遭到关羽一阵毒骂。罗贯中还嫌那一声"狢子敢尔"不够表达关羽傲视群雄的力度,在小说中添油加醋地缀上一句:"犬子安配虎女。"也许古代的读者特喜欢看大英雄出言无状,不讲文明礼貌,换用今天的眼光,则关羽殊为不智。你可以拒绝婚姻,但没必要阴损他人,何况,但逞一时之快的侮辱,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你侮辱的对象,乃是那个连曹操都颇为忌惮的孙权。

  关羽只是一个劲地张扬着自己,以至把自己弄到怪诞的程度。他为什么不能稍稍节制一些傲慢呢?有节制的傲慢,才有可能升华为人格魅力,若表现得汗漫无边,则不仅令人生厌,还可能带来危险。这种危险,在和平时期会使人丢掉饭碗,在战争期间,有可能使人丢掉脑袋。云长,你以为自己是谁呢?

  无须资料作证,我也能想见,以关羽的地位,以他平素的为人作风,他的身边注定会出现一些惯于阿谀奉承的家伙。这是一种规律,有什么样的上级就有什么样的部下,一个地方、一个部门若出现大量谄媚之徒,把领导抓起来法办肯定没错,因为只有不讲卫生的人才可能引来虱子的光临。那些没有在史籍中留下名姓的小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助长了关羽的天神意识,则成了一个有意思的困惑。反正,在关羽走向生命终结点的旅程中,我们发现正是他那无法自拔的自大自恋意识,敲响他生命的丧钟。

  这份自大自恋意识,其实此前关羽已表露得非常彰显了,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还造成了刘备集团内部的不和。马超初来投降时,远在荆州的关羽曾特地写信给诸葛亮,询问马超的人品等级。诸葛亮当即明白了关羽的用意,回信中先是大夸马超如何英雄了得,说是和张飞也有得一比,随即笔锋一转,"终不及你美髯公之超群绝伦呀!"关羽读信后非常满意,还把这封信让手下人传阅。同年刘备自任汉中王,旋即大封诸侯,后人所谓刘备"五虎上将",即缘起于此。关羽对张飞与自己同列自无意见,赵云有大恩于刘备,且与关、张共事已久,于理于情,关羽皆没法表示异议;对马超的看法,已被诸葛亮的信消解掉,剩下的便是那个老黄忠了。黄忠虽然战功卓著,但那是在另一片战场上,关羽无从亲见。当时诸葛亮就曾善意地提醒刘备:"云长可能会不快",刘备表示日后当面向云长解释。"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果然,消息传到荆州,关羽拍案而起,一张枣红脸刷地转向青紫,断然拒绝刘备授予自己的印绶。亏得刘备派去的那位费诗先生特会讲话,连说理带哄骗,才算勉强接受了下来。

  我们再结合关羽的具体死因作些探讨,以期更接近他的本我,嗅准缭绕在关帝庙前的那脉真香。

  关羽死前一年,恰是他戎马生涯的鼎盛期。当是时,关羽在长江北岸屡战屡胜,先是将曹操的宗室重臣、征南将军曹仁驻守的樊城围得水泄不通;接着又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然后再水陆并进,继续围逼樊城。这座樊城,控勒着当时曹操辖区的南方,一旦失守,则大河以南,"非复国家有也。"曹操的军队由于四面作战,当时大概也有点不敷使用:一路军由爱子曹彰统领,正在北方边陲镇压代郡乌丸的叛乱;夏侯渊、张郃等在西北阳平关与刘备相持不下;曹洪与张飞、马超在固山刚刚有过一场激战,虽阵斩对方大将吴兰,迫使张、马暂时撤军,但显然没到马放南山的时候;曹仁辖区内的宛城,也时有变乱,尚需征南将军分兵进剿;为了对付东吴潜在的偷袭,合肥防区也需要大量驻军。不久,追随曹操三十多年、与曹操有骨肉亲情的夏侯渊又在定军山阵亡,曹操亲征汉中又不利,汉中事实上已归刘备所有。虽然爱子曹彰在北方大敲得胜鼓,但南面的失利,尤其是大将于禁的投降,仍给曹操心理上带来重创。曹操在回想"知于禁三十年"的往事时,云长当年阵斩颜良、挂印封金的种种业绩难免会浮上心头,并使他机伶伶地打一冷战。这样,当曹仁频频告急,不少原来臣服曹操的城池也开始向关羽作投机性归顺时,曹操有点胆怯了。平时住在原袁绍老巢邺城的曹操,为了躲闪关羽的锋芒,脑子里盘算起是否该把首都从许昌迁到邺城来。

  养虎贻患,想到自己当年先后放走了刘备和关羽,曹操不可能没有后悔。显然,当时阻止部下追杀关羽时,曹操并没有想到关羽会有今天(当然更不会想到后人会无中生有地编派出一段"过五关斩六将"的传奇),他想得更多的只是如何树立自己一代雄主的恢廓气度,因而袍袖一抬,"彼各事其主,由他去吧。"现在,由关羽掀起的战争风云,堪堪就要遮蔽了曹家城楼。他知道张辽可与关羽一战,但张文远平素与云长义气相投,惺惺相惜,常通音讯,让两人在战场上翻脸,曹操固然无比信赖张辽的忠诚,仍觉得此事不妥。何况,日后对付东吴孙权,少不了还要请这位荡寇将军出马。另一位可与云长一敌的大将徐晃,刚刚在西北面协助夏侯渊和张郃,军队尚须休养生息。唉,偏偏徐公明与云长也有着不坏的交情,为什么自己最堪重用的两位大将,与云长都交谊非浅呢?这更让曹操对关羽刮目相看,他知道关羽的习性,极端傲慢,对士大夫尤其不敬,能入他法眼的,全中国都没有几位。

  几乎与此同时,东吴方面也感受到了关羽的威胁。为了筹措军粮,关羽曾擅自从荆州隶属东吴境内的湘关收取大米。这给了孙权一个不祥的信号:一旦关羽在与曹军作战中得以扩张势力,他很可能进一步霸占荆州全境。倘如此,由于荆州牢扼着东吴的上游,整个东吴防线,就将暴露在关羽水军"顺流而东"的攻击面上。

  这一刻,关羽威震华夏,呼风唤雨,勇不可当,他睥睨万物的孤傲品性也同时臻于顶点。

  曹操并没有迁都,"迁都"其实只是一个刹那之念,从来不曾真正实施过。何况阴骘的司马懿当时就表示反对,他主张联络东吴,让东吴暗地发兵,这一计谋为曹操采纳了,结果也奏效了。事实上后来当曹操决定亲自带军支援曹仁时,他再次遭到部下的劝阻。部下的建议大致是:曹仁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遣徐晃出马就足够了,主公若一定要自领大军出征,也不必急急加入战团,但远远观望,就足以收到鼓舞曹仁、威慑关羽的目的。

  这样,我们发现,就在所谓关羽"威震华夏"的时候,他其实仍然只不过微微掀起了曹操袍袖的一角,并没有使曹操的智囊团闻之色变。徐晃带着一支仓促组建的军队出战了,这一仗徐晃打得非常漂亮,以被见多识广的曹操称为"将军之功,逾孙武、(司马)穰苴"的胆略,突破了关羽设置的道道营垒。据说,徐晃与关羽在战场上相见时,曾非常友善地互道别情,互剖衷肠,极重朋友义气的关羽正想着"我怎么可以与徐大哥交手呢",忽听徐晃大喝一声:"得关云长头者,赏金千斤。"关羽大惊,"大兄,您这话咋讲?"但见徐晃目光如电,朗声回答:"抱歉了云长,我必须先国家后兄弟。"徐晃这便抡起大斧,虽没径自朝关羽劈来,宣战之势已溢于言表,关公只能仓促提刀应战。因为谁也横不下心来,所以两人都避免正面交锋,但这一仗,确是以云长败北而收束的。不然,曹操事后也不会迎徐晃七里,为他大摆庆功宴的。

  有充分证据说明,关羽虽满肚子瞧不起孙权,孙权也没有把关羽太当一回事。孙权的部下吕蒙更不怕关羽,倒是关羽对吴下阿蒙颇为忌惮,以至为了诱使关羽放松荆州的戒备,历来多病的吕蒙还得再装一回病,回家休养。这就是说,虽然孙权感到了关羽的威胁,但这反而促使他下决心灭掉关羽,收复荆州。我们说不清是曹操先要求孙权帮忙,还是孙权主动向曹操提出了偷袭关羽后方的建议,就算他们英雄所见略同罢。

  关羽的麻烦大了。他不知道,人们只是愿意敬重他,却不愿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关羽刚愎自负的习惯,不仅为军师诸葛亮熟知,也已普遍被他的敌手视做可供利用的突破口。曹操与孙权这两只巨螯,开始向关羽合拢。

  相比较而言,为谋求后发制人,我们发现东吴人特会装孙子,做低姿态,麻痹对手,以求在战场上毕全功于一役,这是东吴人最惯用的计谋。后来在吴蜀彝陵之战中大败刘备、当时尚藉藉无名的东吴将领陆逊,对关羽的真实看法如下:"关羽自负其勇,盛气凌人。最近颇建大功,遂加倍骄狂,一心只想着北上向曹操挑战,根本不把我们东吴看在眼里。"为此,陆逊精心算计了对付关羽的谋略:甫一上任,他便给关羽发出一封充满仰慕之意的信……可以想见,得信后的关羽会照例轻拂那一把拂拂动人的美髯,一边把信交给部下传阅,一边放松了对东吴的戒备。"大意失荆州"的心理种子,自此被种下了。不多久,长江上出现了一支商船队,吕蒙精选的战士皆腰藏利刃,一身商贾打扮,不动声色间,就将关羽设在江边的岗哨一一摸去。

  关羽是在完全蒙在鼓里的时候,失去荆州的。

  他手下两员副将,还主动为吕蒙开启了城门。南郡太守麋芳和将军傅士仁,虽然长期来一直对刘备忠心耿耿,但现官不如现管,由于此前在后勤保障方面未能悉如关羽的尊意,关羽出征前对两人扔下了这样一句狠霸的话:"看我回来收拾你们。"与其等着被关羽收拾,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向东吴投降,把荆州献给吕蒙。结果,吕蒙之得荆州,几可说是兵不血刃。

  荆州人民对吕蒙精神上的归附,竟也同样顺利。占领军与被占领者几乎在相见的第一天,就亲切拥抱起来。

  陈寿曾用这样两句话概括关羽和张飞:"羽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死于部下之手的张飞,固与"不恤小人"有关,而云长末路,则恰好说明了他对士卒百姓的所谓"善待",还远欠火候。吕蒙入荆州后,以快刀斩乱麻之势,施行了一系列安抚政策,不仅对百姓秋毫无犯,还主动遗衣赠药,俨然一派子弟兵的架势。司马光《资治通鉴》里竟还用"道不拾遗",来说明荆州城内的治安状况。呜呼,关羽在荆州多年的劳绩,弹指间即被吕蒙一笔勾销,民心所向,已使关羽突然间无家可归。与此同时,被关羽俘虏的曹操大将于禁,也被吕蒙救出大牢;关羽府藏财宝,吕蒙纤芥未动,静待主上孙权前来验收。

  关羽除了派人不断向吕蒙打听城内动静外(吕蒙客客气气地有问必答,厚待来使),脾气好得竟压根没想过再去把荆州抢回来。他向麦城走去了,不知怎地,这位不可一世的神武将军变得极端意气萧索,他在城头插上一面白旗,暗地解散了军队,只带着十几号人,个个衣衫破败,向着孙权已预先设下埋伏的地点宿命地走去。让一个兵镇一州、威震四方的成名大将被迫解散兵士,必然有其隐情。由于关羽士卒的家属都在荆州,他们了解到的情况已使自己无法再有任何斗志:家属们在吕蒙统治下所享受待遇之好,竟大大超过平时。"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当时已病体支离的吕蒙,在走向大限前给同样末日临头的关羽上的最后一课。

  性格即命运,极端兀傲与极端颓唐,本只在旋踵之间。关羽的失败,原与"大意"无关,实在乃是个性使然。

  最使关羽颜面无光的是:曹操突然间已没有取关羽人头的兴致了,当关羽因荆州失守而被迫放弃围攻樊城,急速撤退的时候,曹操的信使鞭着快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曹仁面前,严禁曹仁从后掩杀。也许,这是曹操的外交手段,他故意要让孙权立此一功,以使吴蜀交恶,瓦解吴蜀联盟。有识者认为,在徐晃当初打破关羽"露重飞难进"的重重营垒之后,曹操纵不假手吕蒙,也能击败关羽。当然我们也不排除曹操对关羽确实心存厚爱,不忍心在他困败时背后放出飞刀。

  孙权杀了关羽之后,立即将关羽首级送给曹操,曹操毫不犹豫地下令:以诸侯的规格,厚葬关羽。两人都是做给刘备看的,孙权想显示杀关羽完全是曹操的主张,曹操的回答是"不"。

  曹操成了最大的赢家,因为刘备把帐算到了孙权头上。

  西蜀成了最大的输家,因为急于替兄弟复仇的刘备,在接下来的吴蜀彝陵之战中,遭到了更加惨重的失败。

  结果,孙权笑到了最后。

  这一切,皆缘自关羽将星的骤然殒落。

  与《三国演义》中那个忠勇双全、有情有义的美髯公相比,我这里描画的关羽,毋宁是让人扫兴的。对此我深感抱歉,何况我也同时认识到,试图看清关羽其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是关羽的性格有多么复杂,而是他的头顶上缭绕着民间历千百年而不衰的袅袅香火,遂使他永远裹着一件迷雾的大氅。神化是歪曲的前奏,敬畏是误解的始基,不同的人往往会因不同的目的,或高明或拙劣地为关羽人为添上种种细节,时格势禁之后,就会使梳理不胜其烦。就以民间"关羽斩貂蝉"为例,由于我们根本不清楚三国时期是否真有貂蝉其人(从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注引中,我们既找不到一根貂毛,也觅不到一尾蝉翼),这事便不知因何而起了。就假设有貂蝉其人,就假设关羽和貂蝉还有缘相会,当然时间在白门楼缢杀吕布之后,我仍然不清楚关羽凭什么要斩杀这样一个有大功于汉家天下的绝色女子,这又能给我们的英雄增添多少豪迈呢?

  中国古代的民间思维方式,确实常会搀杂些非常混帐的观念,对此我们只能置之不理。

  关羽的幸运在于他被成功地归结为某种英雄典型,关羽之使今人感到乏味,亦正在于他遭到该种英雄模式的捆绑。人们一面赞美他,歌颂他,供奉他,一面却又浑然不觉地使他陷入单调和程式化之中。他成了民间朴素英雄心理的牺牲品。

  然而罗贯中仍然是值得感谢的,他所塑造的这位英雄,就艺术形象而言,堪称登峰造极。我觉得单单玩味小说中"温酒斩华雄"那一段,已足可使关羽不朽。这场厮杀虽属虚构(不然也无法解释袁术"术生年以来,不知天下有刘备"的话了),但其中传递出的英雄气概和战争鼓点,千载之后犹在每一个读者头上咚咚作响。我们不妨重温一遍:

  "言未毕,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斩华雄之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羽也。'绍问现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责之未迟。'袁绍曰:'使一弓手出战,必被华雄耻笑。'操曰:'此人仪表不俗,华雄安知他是弓手?'关公曰:'如不胜,请斩某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这一段,寥寥仅278字,不仅勾画出袁氏兄弟和曹操的性格,还使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刹那间栩栩如生。谁能测量出在云长"酒且斟下,某去便来"这八个字中,蕴蓄了多少英雄豪情呢?(附带提一句,军衔为都督的华雄人头,实际上是被孙坚割下的,当时真正与董卓军队正面抗衡的,也只有孙坚)。

  "青史对青灯","赤心如赤面",这样一个云长即使不符合历史真相,但首先是能够让人心潮澎湃的。

  我们就享受这份心底的澎湃吧:一个赤面长须提大刀的人物,一个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的人物,一个为了恩主不惜放弃眼前荣华、虽跋涉千山万水而不辞的人物,一个竟能使自己贵为帝王之尊的兄长宁可不要江山也要为之报仇血恨的人物。此外,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他也许还是一个"作画铁笔强"的画家,虽然,他的作品一幅也没有留传下来,正如我们也读不到他一字半句遗文。

  他的魅力既无可怀疑,又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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