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一事，大小厉害众说纷纭，前因后果群议未定，但是自此为滥觞，中华文化被拦腰截断，却是无疑。至今为止，能令我们“遥想公谨当年”、文采风流高山仰止人格学问都“遗世而独立”的先辈前贤，基本上都是那之前培养出来的，而后生晚辈里，没有旧学基础的人，泰半不堪入目，也是众所周知的了。
多年前看一些国外学者的访谈，很奇怪于他们气质谈吐之儒雅，笑容目光之温煦，与在国内的见闻觉知，很有些不同。那时侯年纪小，只有怀疑没有答案，胸中的疑惑就一直闷住。后来年岁渐增见识也水涨船高了些许，慢慢的明白，国外的华人，出去的早，保留了家学与家教，基本上还是旧学的底子，即使后来安身立命的学问随环境而更换，情怀心志，却并没有改变多少。
出国以后，多与港、台、东南亚等地的华人接触，又多一番感慨。感觉里，品貌气质上，东南亚最好，台湾次之，香港居末，差不多是离大陆越远的，善良越多，古意越多，对中华文化的感情，也是越深。
因此常常感慨，这积淀了数千年的文化，毕竟不是空洞无物只有弊端的，在对人性的改造和熏陶上，确有其独到之处，而换作新学以后培养出来的人，才或有之，智亦有之，而德之一字，却已经悄悄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了。那么轻飘飘的吧旧学打入冷宫，改弦更张，甚至推倒重来，就象北京城的老城墙旧建筑一般，不知道几百年后的人看来，会怎样评说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选择。
“后人复哀后人”的悲哀，并不只是古人的感喟，在我们这个自以为比所有时代都聪明先进的时代里，似乎正在以更高的效率和能力，加上更多的努力，实现五四未竟的梦想。
闲话少说。
近日少作闲文，多看杂书，有几则颇为有趣，辑录于此，聊解茶余饭后之庸懒。
“唐高宗承贞观之后，天下无事，上官仪侍郎独持国政。尝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辔，咏诗云：'脉脉广川流，驱马入长洲。鹊飞山月晓，蝉噪野风秋。'音韵清亮，群公望之如神仙焉。”
上官老师人、才俱佳，辅国有功，行事无过，行貌音辞皆好，文人生平如此，算是极品了，否则也不会被“望之如神仙”，可惜面对政治纷争，终于还是无法全身自适。如之奈何。
“明皇幸蜀，回至剑门，谓侍臣曰：'剑门天险，自古及今，败亡相继，岂非在德不在险也！'因作诗曰：'剑阁横空峻，銮与出狩回。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至德二年，普安郡太守贾深勒于石。”
玄宗老师到这时候才明白，代价未免忒大了些吧！早期的英姿勃发，有小太宗之誉，到后来的颠沛流离被迫让位，连累天下百姓受尽苦头，大唐由鼎盛转为衰败，决策者管理者的举措，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慎哉。决策者所谋务大，所虑务精，慎终追远，何其难矣。
“徐孺子九岁时，尝月下戏。或云："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子美诗："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意祖于此。造句奇拔，观者不觉用事，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老不欺人也。”
古人之才思，实在令今人汗颜无地。这些句子一样的简单，但是词句简单不代表意思简单。
如果今人还有点儿自知之明，大约是不容易把那些“截句”当作诗吧。不能只靠性别混饭吃，在诗人这个行当，也应该差不多吧。
“太白曰："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子美曰："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太白此语，与子美“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同菩萨心肠也，古人多言太白肆意放荡，惜未有人为太白一辩也。大抵成见之误人，未必逊于少见。
与上面一则摘有同句，用意却殊。一趣。
“柳七词中，美景良辰、风流怜惜等字，十调九见。即如〈雨淋铃〉一阕，只"今宵酒醒"二句脍炙人口，实亦无甚好处。张、柳齐名，秦、黄并誉，冤哉。”
“子瞻词无一语着人间烟火，此自大罗天上一种，不必与少游、易安辈较量体裁也。其豪放亦止"大江东去"一词。何物袁绹，妄加品骘，后代奉为美谈，似欲以子瞻生平。不知万顷波涛，来自万里，吞天浴日，古豪杰英爽都在，使屯田此际操觚，果可以"杨柳外晓风残月"命句否。且柳词亦只此佳句，余皆未称。”
人不可无性情，亦不可耽于性情，柳七如此，太白亦如此，也难怪为帝所疾，终生留连于秦楼楚馆，只能为才，不能为材。
天才不须繁杂多产，有一句即可睥睨天下流传千古，此品评者见小矣。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有这两句，已经可以立足于古今诗人之林，新诗也可以立足于诗词歌赋之林。至于现在的那些所谓诗人，不如算了吧。
“古人云："秀色若可餐。"余谓此言惟毛嫱、西施、昭君、太真、曹植、谢脁、李白、王维可以当之。而司马长卿夫妇各擅，尤以为难。至于平原、清河，急难并秀，飞燕、合德，孪生双绝，亦各际其盛矣。近世无绝代佳人，诗人乃似不乏。”
男女平等之心，古已有之。
才说近代无佳人，到了关山破碎之时，秦淮八艳与时俱进，莫不是“文章憎命达”、“国家不幸诗家幸”，也能移作此间？
莫道英雄不痴情。
湘军水师主帅彭玉麟文武全才，征战一生孤独一生，四十年画梅万幅，纪念童年爱侣，用情之深切痴绝，古今鲜见。录其诗二首。
英风凛冽赤心存，皖伯台前庙貌尊。七载孤城余战血，千秋祀典慰忠魂。寒森墓道松楸老，声咽江流草木昏。请向大观亭畔看，一池清洁水常温。（谒余忠宣公墓）
轮蹄铁尽为谋生，文字因缘结未成。白发频添游子泪，黄金深感故人情。难从糠市还诗债，欲破愁城借酒兵。花事亦如人事苦，十天春未一天晴。（客中感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