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小时候就喜欢做一个写者,大了就总是说:老了再写就有时间了。有时间了就该把记忆中的那些捡起来,给自己,也给那些和我一样喜欢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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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嘉真

     我妈妈只有姐妹两个,这个大舅我也说不清楚是我的这么亲戚,只是经常听妈妈说大舅小的时候胆子很小,被人家欺负是经常的事;但不管是谁打他,他从不和家里人讲,大家都说他傻。那天我回家时妈妈正在和爸爸说傻大舅就要来我们家了,那个年代经常有一些农村的亲戚来家里,有时他们会带一些农村的地瓜干芋头什么的。。。妈妈也总是给他们带一些我们穿剩下的衣服,或给一点钱。我们不知道给多少钱,老是看见妈妈从她的小手巾包里拿出什么马上就塞给他们,那神情就像怕谁看见一样。其实,我们家也没有什么钱,那时全国的家庭大概都一样,我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看到妈妈一脸忧愁的样子,觉得很奇怪,平时妈妈一说到他的娘家人来,不知有多高兴,今天是怎么了?吃了一口饭,我就跑出去了。

       说来也怪, 我正和几个小朋友在那写什么黑板报(那个年代,大院里也要写什么黑板报),缨子对我说:“看那两个人是找谁家的呵?” 我一看那大包小裹的,就知道是农村来的。一问果然是大舅。大舅典型的一个中国农民,戴着一个农村通用的篮帽子,帽子太久了洗得有些发白,帽折软软的把眼睛挡了一半,个子不高,但看起来比我爸结实多了。肩上一前一后地搭着两个包里皮,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大热的天满脸都是汗;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白毛手巾,时不时的就在大舅的脸上沾沾,我想这一定就是大舅妈了。我把他们很快领到了家里,马上就到学校找我妈去了。妈的学校离我家很近,嗑把瓜子的功夫就到了。妈说她还有一节课,让我先回去买点蛋卷粉肠什么的,还让我打一斤酒;我说蛋卷粉肠都要副食券,妈给了我三张,又叫我买一点干豆腐卷和豆腐干,这下子可把我乐坏了,我最愿意吃豆腐干了,我刚要跑,妈一把拉住我说:“有人看见你大舅来吗?”“问这个干嘛?”我有些奇怪地说。“到底有没有人看见?”妈有一些急了。“就缨子和我在那儿写黑板报呢。”“别跟缨子她们说你大舅来的事儿,要是缨子问,你就说他们住几天就走,听见了嘛?”“这有什么呵?”我有些不高兴地说。“不让你说你就别说,你这孩子老是想给大人惹事。”“不说就不说呗,我什么时候给你们惹事了?大舅来了关我什么事儿啊?”我一把接过妈的钱转身跑了。

       “小芝,给你爸打酒呵?”小铺的刘杆子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我平时就不怎么愿意理他,整天穿个白挎篮背心酸臭酸臭的象一年都没洗似得。“嗨,买这么多东西,你家来客了呵?”“你不都看见了嘛?还明知故问!”我没好气儿地说。“嘿,这孩子要么就不吱声,一说话就把人给撞墙上,你是吃枪药长大的呵?真是的杨老师竟忙着教育别人孩子了。。。”“还留着一个你等着再教育呢,哈哈哈哈。。。”说着我拎着三角兜头也不回地走了。到家的时候妈已经回来了,还抄了一个酸菜粉条,一个黄豆芽菜,一盘花生米,加上我买的很快就摆满了一桌子。大哥和二姐也回来了,大哥是学校文艺队儿的,其实他什么也不会,就是整天跟人家瞎混,帮着拉拉幕照照相什么的;二姐是学校的积极分子,天天在学校帮助后进同学,家里的桦树皮都让她拿到学校引火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入上团。这一大桌子好吃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把我都给看傻了。妈说:花生米是大舅从山东带来的,还有地瓜干呢,吃完饭再吃地瓜干。这下我们可全乐了,还没等妈说完,大哥抄起筷子就直奔那盘蛋卷去了。妈气的说:“大龙,你爸还没说话呢!一点规矩都没有。”爸说:“我也没啥说得,就是睡觉前我再跟你们几个说一点事儿。”“是啊,吃吧吃吧。”大舅憨憨的说。“就是嘛,妈,大舅都说吃了。”这下大哥可抡开膀子了,平时吃窝头白菜汤可没见他这么卖力过。爸倒了一杯酒给大舅,妈也忙着给大舅妈往盘子里加菜。我们三个很快吃完了,看爸妈和大舅他们好像都没怎么吃,大舅和爸就那么一口一口地泯着酒,妈把菜给大舅妈挟了去,大舅妈就给了大舅,他们就着样推来推去的,但大盘里的菜都快被我们吃没了。

       晚上的时候,大哥问妈我们怎么睡啊?我们家五口人两个屋,平时爸妈和我们各住一间。妈说今天爸妈在我们屋里搭地铺,大舅妈怀孕了,大舅也要照顾她就住在他们屋里。大哥虽然有一点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睡觉前我们又大吃了一顿正中的山东地瓜干,狠狠的解了解馋。一连几天,我们都是这样挤在一起,大哥开始有一点抱怨了,妈说这样也不是个长久事儿,再说天也渐渐的热起来了,一大屋子人挤在一起可想而知。爸让妈到居民委申请一个建房指标,说大舅走了后,说不一定还能给大哥将来结婚用呢。妈托了好多人,最后她的一个学生家长帮了一个大忙,就这样在我家的后院又接了一个十米的砖房,这在当时可是一件大事,对外妈就说是大哥要有对象了,将来结婚用。为这个大哥还跟妈大吵了一顿,那时候不象现在,高中没毕业的男孩子,谁敢说找对象啊!可能大哥还怕断了他追女孩子的后路吧哈哈。。。不管怎么样,我们全家终于结束了紧紧团结在一起的日子,大舅和舅妈他们搬进了那个“新房”。

       北方的夏天说来就来,丁香花还没有完全开败,杨絮就已经漫天飞舞了。那时,我和缨子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都说些什么,反正就是开心;我们正嘻嘻哈哈往家里走,迎面看见娟子手里拿着一个袋子,我还以为她去买粮呢,就说:“娟子买粮呵?”“买什么粮呵,我弟非让我上你家爆苞米花”“呵?上我家爆苞米花?”我惊异地看着她张大了自己的嘴巴。“干嘛,要吃了谁咋的,你不知道你大舅现在爆苞米花啊?”她看到我那吃惊的样子说。“呵,呵,是吗。。。”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和她们往家里走。还没到家就远远的看见一帮孩子小手捂着耳朵,看着大舅在那摇着苞米花锅,锅底下的火苗吱吱地响着,把一个转来转去的苞米花锅熏得黑黑的,还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手里拿着空袋子在旁边等着,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往屋里走。“回来了,小芝”。大舅一边摇着那锅,一边和我打着招呼,我看见那张憨憨的脸上抹了一块黑,一双怯怯的小眼睛露出了几分不知是得意还是讨好的表情。我只是“嗯”了一声就转身走进了屋里。晚上家里人都回来了,大哥和二姐都和妈吵了起来,大哥无非是觉得丢人,二姐却把这个上升到政治问题上了,什么资本主义尾巴,农村的地主到城里搞辟之类的。爸一直都没有说话,等他们都吵得差不多的时候,爸说:“你大舅他不是什么地主,要不是这个事儿我还不会告诉你们,你大舅当年是你姥爷家的长工,人老实得一直找不着老婆,又胆小怕事。那年村里组织人给八路军抬担架,你大舅一上去就吓傻了,还没去几天就让人家给送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就往桌子底下钻,嘴里还不停地说:“突突突。。。。。。”十里八村的都知道这事儿,姥爷看他可怜就到处给他找医生,总算给他治好了。后来赶上了土改,他听说你姥爷要被划成地主,就连夜跑到你姥爷那儿告诉了他,那时你妈和你姨都在城里读书呢,你姥爷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你大舅就让你姥爷把地分给他一半,也许能给你姥爷定个富农什么的,还偷偷的给你姥爷立了个字据,可农会还是把你姥爷划成了地主,但你大舅也捞了一个“假地主”的外号,右手的大手指还给打残废了。这么多年来你姥爷全是你大舅帮着照顾着,你姥爷临去世时跟你姥姥和你妈说:‘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你大舅对咱家的恩情啊!’前几年,你姥姥临去世前把我们平时给她的钱拿出来了想帮你大舅娶个媳妇,可人家都嫌他是残疾,没有一个像样的家,谁家的姑娘肯跟给他啊,他虽说不是你们的亲舅,可跟你们的亲舅一样啊!爸看了看在一旁抹眼泪的妈妈接着说:“你大舅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结婚,说白了也是为了逃婚的。你大舅妈是从四川来山东走亲戚的,闲着就和你大舅学编筐,虽说你大舅的手是残疾的,但他的人可巧了,编的竹筐又快又漂亮,十里八乡都有名呢!你大舅妈就是跟你大舅学编筐学出感情来了,可你大舅妈家里人不同意,说你大舅成份不清,又有残疾,但他们两个还是偷偷地好了又有了孩子,没办法跑到咱这儿来先躲一躲;这些天他看咱们家也不宽裕,就想了一个办法爆苞米花,说在这儿编筐也没有人买呵,这崩苞米花的锅还是你姨给借的呢。”爸的话说完了,全家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当时哥和二姐的窘样。我呢?尽管当时没有像大哥和二姐那样跟妈妈吵,但我知道,那并不是我比他们更通情达理,而是我不敢,我的心里也许比他们还要讨厌大舅一家。

      很多年过去了,每次往家里打电话妈都要说一说大舅他们家;听说山东现在富起来了,大舅的小儿子在县里开了一个陶瓷厂,生意作得很好,有一些产品还销到美国去了呢;大舅的大姑娘在济南政府里当个处长,大舅的小姑娘和大舅在一个村子里住,也算是照顾他们了。大舅还老跟妈说:“打小我就看小芝有出息,这孩子不多言不多语的,学习又好,看,这不是书都读到美国了。。。。。。”是啊,大舅一生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他给我的是在书本上没有学到的,很多年来我一遇到帮助别人的时候,就想起大舅的那双眯起一条缝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憨憨的近乎于谦恭的表情,那是我读到的最诚实的一张脸。去年妈来美国谈起大舅时说:“你大舅在老家买了一块墓地,把你姥爷和你姥姥的坟都迁了进去,还给自己也留了一个,问我和你爸是不是也要归到老家去?我们出来的时间太久了。你大舅这一辈子跟你姥爷之间的感情就是深啊!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他们两个谁帮了谁,活在一起的时候吃了那么多的苦,到死了还要往一起凑乎。你大舅老是说你姥爷这个地主冤啊!他一点都有剥削穷人,地都是他一点一点开荒攒下的,春耕夏锄和秋收他都把家里好吃的拿出来给雇工们吃,说没有好吃的就没有力气。每年过年都给我们这些没有家室的人包饺子吃年夜饭,你姥姥也是个好人,看我们的衣服破了就拿去补补。嗨,人啊。。。。。。怎么说呢?!

      是啊,人是有血性有情感的,对于一个老实的乡下人来说人间社会千变万化,昨天的地主不敢抬头,今天的农村到处都是趾高气扬的地主,但无论地主的帽子怎么变,老百姓的心里有一杆秤,哪些人可以走到一起,那些人不能。。。。。。这是任何政治都不能割裂的。大舅走了,终于,有一天妈妈在电话里这样哽咽地告诉我,不知为什么,一连几天我的心都是沉沉的,因为我知道押在我心底的那句“对不起”始终没有机会向他讲,以后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但我更知道大舅的一生从来就没有渴望听到我说什么“对不起”,而我却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

 

 

 

 

 

 

                 2006-2-10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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