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

“下雪了,下雪了”,多么熟悉的声音,隆冬的清晨,你推开卧室的窗户,一丝冷峭的寒风卷走了你的睡意。仅仅一夜之间,窗外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漫天,漫地,慢窗,满山,满树,满眼都是白雪。雪是从昨天傍晚开始下的,天色沉沉,北风萧萧,云光翳翳,雪花飘飘,看空中,是天女裙裾边的飞花散了,是麻姑指缝间的细米漏了,是洁白的柳絮在冷空中停停走走,是轻柔的鹅绒随朔风翩然起舞。起初,雪花落在地上,瞬间便消逝得无踪无影,雨雪瀌瀌,地上的灯火湿了,十里百里长街,千窗万窗楼宇,数不尽繁星的倒影,碎光点点,雪花晶莹,是天上的寒星坠落了还是人间的灯光溶化了。



雪继续下,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千万片,飞花似锦,柳絮漫天。旷野褪去了夜色,满目晧洁,仿佛一床厚厚的月光盖住了荒坡野地残枝枯草。长街飘起了银带,江湖凝成了白壁,水声呜咽,穿不透坚固的冰霜,沙路颠簸,笼罩着平整的雪衣。泥泞的窄巷变成了一条条蜿蜒的白线,庭台轩辕,纷纷吹落的又是谁的坐席。还有那重重叠叠的屋顶,渐渐地已分不清是江南老屋的黑瓦灰瓦,檐头屋脊破裂的长缝疾生的劲草,还是京城朝堂的飞檐翘角仙人走兽金壁辉煌的硫璃,抑或是高楼平顶布满了空调水塔通风取暖设备的丑陋怪兽,天地无私,万家如玉,雪花好似一双纤手,盖住了人间贫富,俗世纷争,红尘喧闹,缳宇浮沉。此刻,前尘往事已经模糊,史海钩沉不愿再提,爱恨情愁也入不了眼前的画面。“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雪天,雪地,这不是一幅酣畅淋漓的泼墨,这是一笔旷世惊俗的留白,是冷月光照空无一人的长桥,是松涛声响经年不动的棋局,北风轻嘘了一声,顿时万象寂静,雪花一夜神笔,人间有了片刻清白。



寒冬里的温哥华,太平洋的水汽一直浸泡着海岛的天空,淫雨霏霏,你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冷冷湿湿。突然有一天,听见窗外有人叫““下雪了,下雪了”你敢紧打开门,跑出去,果然,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灰暗的云空中飞舞。一会儿,雪花就盖住了湿漉漉的地面,,四周象蒙上了一层素白的薄沙。屋前的云衫树,淋了经冬的细雨,叶子都变成了单调的霉绿色。洁白的雪片有的绕着树枝飞旋,有的则轻盈地停落在叶尖和枝稍,不多时,一向沉重肃穆的云杉树也装扮一新,开出了一朵朵素净的白花。大雪如席,笼罩了天地,也笼罩了漫长的寒夜。



第二天,雪停了。久违的太阳懒洋洋地斜挂在云边。门外已是一个银妝素裹的白雪世界。没有什么比一场快雪后的晴天更能让旅居异国的我心神舒畅。我迫不及待地拍了几张照片,通过EMAIL,让地球另一端的家人一起分享这份喜悦。托马斯。福莱得曼在新版的《世界是平的》一书中提到,哥伦布远渡重洋,虽然没有找到东方的印度,却更加坚定不移地深信“世界是圆的”,但是,当人类的脚步迈入21世纪,在信息传送无比畅通的今天,世界渐渐变平了,变成了一个可以即时通讯的电脑网络。远方的游子,无尽的乡愁,如果说上个世纪的流浪文学是一篇篇牵肠挂肚的悲情美文,那么如今的我可以把旅途中的心情随时压缩成一个电子文件,传送到四面八方。所谓流浪,不再是那淅淅沥沥,湿湿潮潮的冷雨,千丝万丝,千条万条,带着凝重的心情随风飘零。当随身携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匆匆行走在车站机场,异国他乡,你的心情仿佛是寒冬的雨季后这一场漫天飞舞的飘雪,那些曾经记忆深刻的湿淋淋的烦恼,都被无边无际的雪白覆盖



十年前的雪天,也在这天寒地坼的枫叶之国,我却经历了一个人生中最长的雪夜。当银白色的客机飞越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中国,即将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求学。飞机降落在五大湖区的一个安静的城市——桑得贝。桑得贝市和苏必利尔湖一望无际的大水面相邻,充足的水气和持续的低温使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我记得那是一个中秋的夜晚,窗外一片寂静的白色,大雪已经下了整整三天。我从来没有见过雪来得这么急这么久,又堆得这么高这么厚。



江南十月,正是秋高气爽桂花飘香的季节,中秋的夜空中,应该悬挂着一轮清明澄亮的满月,地上的人家里,应该洋溢着菊黄蟹肥团聚一堂的欢乐。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昔日,游吟的诗人骑一匹瘦驴,行至阳关,一曲长诗把愁云惨淡的边塞装进了行囊。今天的学子,怀着不一样的愁绪,乘云架鹤,行迹划过了整整一个太平洋。



北国十月,枯叶凋尽,寒风卷地,极目四野,皑皑的白雪掩盖了教堂的尖顶。无论走到哪里,雪花总是在窗户玻璃上刻画出相同的色彩,一走神,你恍若置身于江南某个寒冬的雪夜。而这竟是异国的中秋,窗外是肃杀的寒冬,天空中蟋蟋嗦嗦落不完的残鳞败甲急打着窗沿,屋里昏黄的灯光下,你提起了笔又放下,一封无法成书的长信,在远离故国的一个雪夜,在一个不是中秋的中秋节,你更想听听久违了的亲人的声音。尽管当时的国际长途电话费几乎是天价,你还是拨响了通往中国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喂,喂”,



“请帮我叫56号的XXX接电话好吗?”



十年前,电话在中国的城市里不是家家户户都装得起的,一向节俭的母亲为了酬措我出国的费用已经取完了毕生的积蓄。为了和家里保持联络,除了书信来往,母亲让我有急事可以打电话给离家几十米远处的小卖店,小卖店里装了个公用电话,接到电话后,热心的店主会帮忙跑到家里传呼一声,随便赚一毛钱跑路费。但是这天有点不走运,店主不在,一个陌生的男人冷冷地打断我,



“大清早的,我们刚开门,忙着呢!没工夫叫人接电话。”



他“咔察”挂了电话,剩下我对着“嘟嘟嘟”直响的话筒发呆。时间极其缓慢地过了半小时,我鼓起勇气又拨响了相同的号码,一听见有人接电话,我赶紧说,



“不好意思,请您帮我叫一声56号的XXX好吗?我是她的女儿。我从加拿大打来的国际长途。今天是中秋节,我很想向我妈妈问声好,求求你了,帮个忙好吗?”,



“哦,”电话那边的声音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好吧,你等着。”



和母亲通话的时候,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强作镇定,轻描淡写地谈了谈彼此的近况和中秋快乐之类的话。一会儿,只听见话筒里传来刺耳的杂音,“听不清楚啊!”母亲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然后“咔察”一声轻响,电话掉线了。我还没来得及向母亲描绘一下窗外罕见的雪景,耳边已归沉静。雪继续下,这个雪花飞舞的中秋,没有江南微熏醉人的桂香,也没有湖畔粼光点点的月影,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冷冷清清的长夜。



1996年,也就是我在异国度过了第一个中秋雪夜的那一年,北美的电讯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新出台的法规打破了电讯市场的垄断壁垒,自由的竞争机制促使电讯服务商们纷纷开始铺设自己的光纤电缆。由于对潜在市场的估计过于乐观,很多公司耗费巨资建设了过量的光缆设备,恶性竞争并没有给投资商带来预期的利润,反而引发了后来的IT泡沫的破灭。不过,让消费者高兴的是,已建成的光缆大大降低了国际长途电话的费用。此后,在游迹于北美大陆的日子里,我渐渐地不用再为付不起昂贵的长途电话费而发愁。更可喜的是,这几年中国的电讯业发展也是日新月异,家庭电话安装的费用大幅度降低,电话成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用品。母亲也在家里装了一部电话。1996年雪夜的那一幕已成回忆。脚下的路虽然越走越长,一根根穿过浩瀚的海洋,通向大陆的光缆却缩短了我和故乡的距离,随时随地可以传递我的心情和声音。



离开桑得贝市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五月,从去年的中秋就开始堆积的冰雪仍然没有全部融化。春天的脚步走得这么缓慢,赶不上江南春早,暖风拂岸细雨催芽,看不见苏必利尔湖碧波万倾,茫茫的雪海一直连到春天的尽头。你沿着宽阔平整的高速公路一直南下,为了追逐心中的芬芳而去。苏必利尔湖的雪水终于变成了密歇根湖里摩天大厦的倒影。繁华的芝加哥只不过是你暂时停留的驿站,越过平原田野牛羊成群,穿过丘陵草甸林海莽莽,你的心早已飞向新英格兰古老的书城,你要陪伴负笈远行的他度过生命中的每一个寒冬。



新英格兰的雪落了又停,停了又落。漫长的冬天一半日子是随风劲舞的飘雪,一半日子是温暖和煦的艳阳。你守着书城一方砖瓦百年不变的宁静,听见股市天天在上演惊心动魄的财富神话。无数的雪花在狂风中翻飞,乱琼碎玉,满目繁华。想一想,太平洋,大西洋,湿漉漉的海风横扫新大陆,夜空中飘落了多少个年轻的梦想,又在多少个热气腾腾彻夜不眠的窗前一转眼消逝得无影无踪。



雪纷纷。无论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还是快雪时晴庭树结兰的南方。雪无拘无束地下。从天上到地上,每一朵雪花都有一段独特的旅程。雪花千姿百态,没有重复。雪花无足轻重,空气的阻力都可以吹乱他们的行踪。他们有时孤独地在长空中流浪,有时会互相凝聚,变成更大的雪花一起飞舞。雪花,飞舞,你这天地间流浪的精灵。你知到来时的方向,就在那恒古无际渺茫无边的穹仓,你可知到最终的的去向,是落在枯黄的草尖,还是的光秃的枝梢?是落在毫无生机的房顶,还是冰霜冻结的湖面?或许,你哪儿也不会去,你永远在空中尽情地飘舞,飘舞,当阳光照射的一瞬间,你已经化成了一粒水珠,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地面。



准备从新大陆回航的最后一个冬天,我贮立在纽约的街头,神情凝重。喧闹的长街到这里突然沉寂,废墟,骇人的废墟,建筑的残骸焦黑,四周弥漫着阴冷的寒气。几个月前的那个早晨,血光冲天,一把仇恨的匕首刺中了一个城市的心脏。2001年的纽约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不知不觉,晌午已冻成了寒夜,一粒粒冰凉的雪子从空中坠落。呼号的寒风吹得大地都在颤抖,坚硬的雪粒再也舞不动沉重的身躯。不再是一个面容阴沉的硬汉,冬天哭了,纷飞的冰珠打在路面上,屋顶上,广告牌上,打在行人脸上,肩上,发梢上,呼啸而过的车轮碾出了一道道水浆,废墟周围飞扬的尘土裹成了泥团,行人的心情被一阵急一阵的寒风吹紧,冬天的眼泪在飞,飞往帝国大厦,飞往自由女神像,飞往五洲大洋,飞往长空白日皓月,向亡灵超生的苍穹去沉思冥想整整一个世纪的将来。



新大陆旅居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少年时的行囊空空,窗外纷纷的落雪一如你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异乡的雪,已记不清一共下了多少场,堆在心底的,却还是江南老屋旧瓦上的那一点残白。久违的故乡,是年复一年装在手提电脑里的压平了的照片,细如发丝的光纤上流动的亲人的叮咛和嘱咐,归去,归去,新大陆的寒流吹乱了从容的行迹,那一头的古中国,故乡的早春将近,可有一场飘花舞絮的瑞雪翩飞,飞向饥渴的眼睛,飞向干涸的心田,给厌倦飘泊的游子们一个丰收的希望。回家的前夕,你拨通了熟悉的长途号码,



“那边天气冷吗?下雪了吗?”



 “什么?还穿着衬衫上街哪!今年的气候反常?冬天一点也不冷,恐怕不会下雪了?”



江南,没有雪的冬天总是会给人带来一些遗憾。小时候,冬天是一段漫长的阴沉沉的记忆。母亲每天要费很大劲才能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拖起来,穿上厚厚的冬衣,戴上帽子围脖手套,走在结了冰碴子的碎石路上,去学校上课。教室里一前一后放了两个煤炉取暖,一下课,孩子们都冲到炉子边,把冻得红通通的小手放在炉子上烤火。我还记得曾经写过一篇作文叫“冬天里的春天”,大概讲的是某些同学发挥助人为乐的精神,一大清早冒着严寒提前到学校为大家发煤炉,虽然自己手上长满了冻疮,却温暖了全班人的故事。除了教室里的火炉,同学们互助友爱的心灵,冬天里最让孩子们雀跃欢喜的便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下雪了,下雪了。”一听见这盼望已久的欢呼声,孩子们再也不害怕门外的严寒,争先恐后地冲到操场上。仰起头,你看见一粒粒,一朵朵,一团团雪花从昏黄的云层中徐徐降落,仿佛亿亿万万个顽皮的精灵携风群舞,你伸出手,感觉他的足尖停在你的掌心,他湿冷的唇才轻轻一吻便消失了踪影,你低头一看,手掌上已遍布了他们亲呢的痕迹。你就喜欢这样被冬天亲吻的感觉,哪怕有时恶作剧的他凉飕飕地钻进脖子给你一丝意外的清凉。等地上的雪积成厚厚的一床被了,等树枝上的雪堆成一朵朵梨花了,等屋檐上的雪滴成晶莹剔透的冰柱了,等草尖上的雪吹成一团团绒球了,孩子们呢,已经在冬天的怀抱里开始撒野了。实在难以想象,没有雪的冬天除了盼望和失望,哪里还有生活的激情和乐趣,连儿时的一点美好记忆都找不到可以重温的画面了。关于气温逐年变暖的原因,科学家们认为,近年来矿物燃料废气,汽车尾气的排放量骤增,森林植被急速减少,导致二氧化碳聚集而产生了“温室效应”,是科技进步,人类文明发展的副作用。如果说电脑,网络,光缆等科技革命使世界变小了,让地球两端的人们可以一起分享“下雪了”的快乐或感伤,那么另一些现代文明的产物则使世界变热了,让“下雪了”的乐趣渐渐从许多地区许多人的生活中消失了。



江南的冬天。段桥的栏杆上没有残雪,桥头空留了一块石碑,孤山的梅花开了,却无人吟诵“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绝唱。等飘泊的游子回家时,记忆里最幽静的街道都堵满了引擎发烫的汽车,装上了空调的房间里感觉不到冬天的严寒。漫漫白雪,不在窗外,却渐渐堆积在母亲的额前和鬓角。于是,盼望着,江南的雪一下,整个冬天阴冷的天气都有了意义。如果在这样的雪天,应该有一壶沉年的老酒,用一盏红泥火炉烘烤,蓝色的火苗跳动。炉火里,可以扑闪孩子们的红朴朴的脸颊,可以融化母亲鬓角白色的霜结。



故乡近了,滚滚的建设热潮已向你张开双臂。旧江南层层叠叠的屋瓦都换成了千幢万幢的高楼大厦;万顷良田铺成了草地,草地上搬来了加利福尼亚的豪宅;河边湖头的芦花不见了,滨水的长堤炫耀着改造过的人工景观;蜿蜒的窄巷一律拉直,宽阔的街道绕着古老的皇宫转了一圈又一圈;明晃晃的灯火点燃了城市里狂欢的圣诞节,却照不亮乡下孩子们寒窗前的课本:一个接一个的奢侈品展览,长长的劳斯莱斯奔驰而过,空气里敲打着重金属摇滚乐急促的节拍。一觉醒来,你常常以为仍然寓居在异国他乡的公寓。世界微缩成了挂在跨国公司总部的一张电子地图,清清楚楚地标注着相同产品的不同分布。

江南热了,江南的雪都融成了车轮下的水,自驾车旅行的车队西向,西向,雪纷纷,落在梅里雪山的十三个峰尖。传说神山是第一块浮出水面的陆地,神山上覆盖的冰雪永远不会融化。国际登山队员的脚印可以踩上珠穆朗玛之颠,却不能玷污梅里的白雪。你远远地欣赏神山的风采,更多的人则在山脚下虔诚祈祷,顶礼膜拜。她是一个矗立在高原上冻结了亿万年的神话,却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冬天里的雪地。从旧大陆的老屋古巷到新大陆的科技文明,从雨雪霏霏的江南到雪窖冰冻的高原,地球小了,敲一下键盘就可以GOOGLE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每到冬天的时候,不知身处何方的你却越来越少了看雪的心情。



“下雪了,下雪了”,熟悉的声音又在窗外响起。地球的这一端和那一端,新大陆和古中国,新世纪的钟声已经在一个灯火通明的雪夜敲响,同一股寒潮吹成了大洋两岸的冷风,同一片海水化成了同一场雪,同一个地球展望同一个世纪。此时的你,心底有一种声音,不知道何时也成了游吟的诗人,在不停地朗诵着:“从天上到地下,从西方到东方,最终是相同的一段旅程。” 雪纷纷。遥望彼岸,昨日的图画就近在眼前,回首故乡,那年的白雪却不知还残留在谁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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