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有朋友要我谈“中兴百货”的广告,我说许舜英其实相对容易读懂也容易模仿,而且她的所谓“风格”,正是她走向枯竭和重复的致命伤,她善于绕弯子和寻找视点上、领域上的与众不同。网友问我中国目前的广告创作,可以向“中兴百货”学点什么。我说学视野视点学婉转的表达和多视角的扩张演绎。对于中兴百货的创意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不‘直截了当’一些呢?比如说衣服时,我们不谈尺寸不谈颜色不谈款式,我们在谈人类和衣服有关但又和衣服表面隔一层的其他玩艺儿。我们的广告什么时候学会把商品信息传播得‘支离破碎’而又‘风情万种’呢?许舜英擅长什么?擅长的文学式解剖。解剖的方法多了去了:可以是物理解剖化学解剖医学解剖历史解剖心理解剖绘图解剖音乐解剖等等。当然,要解剖就必须懂得其中的经络和结构。解剖不是简单的分解,广告创意的解剖包含了对事物本质或者特性的独特的见解和理解。所以我们要懂数学,数学里面讲模糊性;我们要懂物理学,物理里面讲散射和衍射;我们要懂艺术,艺术里面讲变形和构成;我们要懂音乐,音乐里面讲节奏;我们要懂哲学,哲学里面讲规律和存在;我们要懂生活,生活呈现的就是广告需要提炼的;我们要懂人文,文明会使我们的内心智慧而且善良。”
但是如果在二十年前,要我谈许舜英,我可能会津津乐道她的风格,而今天我就不会这样看“中兴百货”了。我会觉得学她的风格绝对不是上策,我们要学她如何切入和透视,学她如何扩散和婉转到达。这也就是我想说的:看“中兴百货”、看许舜英,要顺着她的表达的视线看过去,看她的思路、她的变形手法和构成方法。
今天朋友又要我谈达利,好象达利正在北京展览。其实我对于绘画艺术完全是个外行。外行谈专业内的事情一定要出问题的。我也知道年轻人读达利比读许舜英难度要高出许多倍。这就象我到展览馆看展览,二十年前看到的和二十年后看到的有区别么?区别何在?就同一件艺术品而言,我看见的“客观的存在”是一样的,但截然不同的在于我的“主观的视线”。也就是说同样是达利的一幅画或者一幅雕塑作品放在我面前,作品对于我并没有本质的变化,但却因为我的生活阅历和对于人生的感悟变了,我看艺术作品的视野完全不一样了,造成了我今天看到的达利,一下子和二十年前看到的彻底“面目全非”。
今天我就借着达利这个话题,谈谈广告创意人的视野和视线。我给这篇文字起的名字就叫作:《顺着达利的眼光看过去》。我觉得把我的经验和体会写出来,告诉年轻的广告同行,这也许是会有一些用处的,甚至还不止是“一些”用处。因为这些体会和经验是我独特的摸索和体验得出的个人经验,就如同我在这里的文字全部都属于“原创”一样,你可以发现近似,但绝不会是抄袭,我所发现的所谓阅读达利的方法和公式,也许是孤陋寡闻者的自以为是,但我敢肯定它们仍然具有独创性和独特性。
我们假设正在北京的某个展览馆参观达利作品展,我们在一幅雕塑作品前面停下了脚步,我们假设那正是一件“人”的作品。我们假设我们读不懂达利,我们假设不明白达利的创作意图和表达意识。这时候我想提供一个简单的方法,这个方法是我参观了成百上千的艺术展览总结出的“笨”办法。那就是我们先放弃对于达利的深层的东西的艺术探索。我们先不想那些、不看那些。我们先看作品的表面。我们用最简单的文字来对达利的这件雕塑作品的外表做一个描述,比如:这是一个由木头雕刻成的人,但这人没有五官,这个人的四肢是四个圆柱,身体是个更大的木柱。
仅仅需要以上的简单描述,我们就可以“顺着达利的眼光看过去”了。因为对这件作品而言,达利眼中的“人”就是木头,就是圆柱。呵,这时我们起码学会了一招,人可以“变形”成木头,人的躯体和四肢已经不是平时所见的胳膊和腿了,而是圆柱。艺术家用一个大圆柱和四个小圆柱再加一个木头圆球,就在“分解”“变形”“组合” 之中把自己的想象、幻想、情感和对艺术、对人生的理解用立体的形式组装了“人”。同理,我们可以对达利的任何一幅作品都进行简单的描述,然后找出变形前后的相互对应,找出分解过程的线性和轨迹,找到组合构成的思想依据和情感倾向。
这时候我们再把顺着达利的眼光看过去的视线收回来,二次还原,我们发现,照着达利的方式我们自己也可以进行任意的组合和幻化了。当然这种幻化要考验我们各自的人生领悟和审美观价值观了。我们可以把苹果和一对乳房联系在一起,如果在我们的艺术感知的刹那觉得苹果他妈的那不就是乳房么,就象记者问毕加索色情和艺术的差别,得到的回答是艺术和色情原本就是一回事儿一样。或者我们对于苹果和乳房在凸起的弧线中发现了共同点。或者我们在闻到苹果的香味的时候唤醒了自己某段时刻的嗅觉记忆。反正如果我们的直觉和认知真的认准了苹果就是乳房,那么你就发挥你的创作才能大胆组合好了:变形、分解、组合,再分解、再变形、再组合。
你看,从假设的达利的一件雕塑,我们就可以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然后再收回来,然后搞出自己的一系列幻想组合。这就有了创作的初步的意味了,起码哪怕看不懂达利,却知道怎么照着达利的“方子”,抓分解、变形、组合的“药”了不是么。此刻达利的“眼光”,就是我们艺术想象力的“通路”,达利可以把“人”变形成圆柱,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人变成螃蟹呢,我们可以按照我们对人的理解去“塑造”人的千变万化的形象,比“克隆”要方便得多。如果你觉得人是王八蛋,那你就结构一个你想象中或梦幻中的王八蛋出来。如果你最近风花雪月,又觉得人不象王八蛋了,象天使了,那就天使好了,那你就按照你梦想的天使画个人出来好了。
当然,达利不是如此浅显和简易。只有具备把握和挖掘人性中更深层、隐蔽得更深更本质的东西,你才能进一步理解达利。就象人变成了木头四肢变成了圆柱一样,达利通过想象表现的是什么?是他的深邃思想。我们对于生命和死亡对于性与爱对于荒诞和理性如果不能够接近达利,那么注定了我们无法读懂达利。达利种种的魔幻式的表达完全是构建在他对于人生的领悟和指向之上的。我们只有在对于人生有着超现实主义的理解和品味的基础之上,才有可能对为什么达利会在三维空间之中多出几维来表示理解。因为事物的本质是:并不是达利创造了更多的“维”,而是我们的眼睛被我们的视力所“遮蔽”,是我们无法看见它们。
我们如何象达利那样“看见”呢?也就是说我们如何象达利那样“无蔽”呢?我个人的体会,达利的超现实主义其实是建立在对于“现实”本质的深度认知和对于未来的悠远洞察之上的。我们不妨再来假设一次:假如达利把一个脚指甲和一个鸡蛋等同起来,我们能够理解脚指甲和鸡蛋的本质联系么?我们也许看不出,但可能达利看出来了。达利不仅看出指甲和蛋壳具有弧度、硬度、色彩度、光洁度等等的一系列的相同点外,而且还看到,本质上脚指甲和鸡蛋在时间向度上所共有的腐烂性趋势。因此,如果我们对于现实的理解是肤浅的,那么无论我们如何挖掘,都无法和达利相遇。超现实主义如果失离了现实主义的坐标,又从何“超”起呢?所以我们对现实理解多深,对达利的阅读基本上也就达到相应的深度。
说到这,我想简单归纳一下我“笨”办法:解构、欣赏和借鉴一件艺术品我是先简单文字描述,再发现变形对应,再还原重新分解,再逆向多维组合,再幻想构成着色。但以上讲的只是怎样" 看" 达利. 怎样看懂达利, 则是另一个层次的事情了.
我看的方法是很笨很土的,但我真的就是这么阅读艺术家的作品的.报但是就如同写诗功夫在诗外一样,对于创作的深度和功力,更大程度上取决于对人生的认识程度。在文章的开头,我为什么会谈起二十年前我在江苏美术馆和金陵图书馆的往事呢?因为搞创意,不一定在所有的领域都成为“专才”,但我们的确需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什么都懂一点的“通才”。我至今庆幸二十年前的广泛阅读,谁能想到会为今天的写作和创作积累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呢?特别是一些当时觉得这辈子都不会用上了的常识和知识,居然会在写广告的时候融会贯通顺手拈来。广告的创意,知识和常识永远都不会嫌多。为什么?因为哪怕一个简单的创意,都可能要调动你十年二十年前的某些记忆暂留,都可能会和你对生活对生命或对人生的理解撞击。说个浅显的例子,你读达利,看到一个人被挂在十字架上,呵,这时候你的记忆向你提供一些关于宗教关于耶酥的信息点,你明白了一些。可是有些东西你不理解,耶酥明明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么,怎么画上是几个四四方方的木块?怎么连十字架都是四四方方有楞有角的大木柱?如果你知道达利画风的演变或知道他曾习“立体派”之画风,你对他的变形也就有所理解了。达利的作品,有可能是他艺术的技艺和心灵的认知的结合。我们对他的师承和他的文化背景和他的人生理念都缺乏了解,我们怎么读懂达利?十多年前我在《读者文摘》的插页上看到介绍达利的几幅画,当时同样也只是被他的缤纷色彩所震慑,但根本谈不上理解,因为那个时候,我和达利在完全隔离的两个世界。
为什么我们不太容易懂达利?为什么我们比较习惯于中国的山水?这里面也是有一些常识性的道理的。西方的艺术,尤其是绘画和雕塑,几乎就是建立在宗教之上的,起码是密不可分。但是,自新中国建国时起,不是宗教界的专门人士,很少接触宗教,尤其是西方的宗教,因为这时“宗教”的定义几乎是负面的,是“麻痹人民的精神雅片”。因此,现在的年轻人当然是远离毒品的,因此读不懂达利是正常的。但是你是从事艺术创作的广告创意,如果想研习西方艺术,那么宗教这一关无法回避,也不可能跳跃过去。同理,中国的山水中国的水墨画你为什么“以为”自己能懂?因为中国的艺术跟现实生活是“发小”,中国的艺术其人间性和民间性使得艺术和生活的关系 “倍儿铁”,你随处可见艺术生活化的例子。你读齐白石,你读什么呢?读萝卜青菜读鱼读虾,你从长牙的时候起你就以为你懂齐白石了。读郑板桥,你读啥?读竹子,读两块嶙峋怪石你就“以为”懂扬州八怪了。读徐悲鸿你认识马读黄胄你认识驴就可以了。真的就可以了么?显然不是。为什么贾平凹的“丑石”会是篇“美文”?你能说出其中的道理么?
贾平凹写一块“丑石”,被当作一篇“美文”选入课本。丑和美的直接对应让我们觉得就象云里雾里。为什么形状很丑的一块石头,到了贾平娃笔下就现出了美,又为什么我们竟然毫无疑义地也都认同这是一种美,这是一篇美文呢?艺术是具有“移情” 作用的。贾平娃眼里的那块丑石,是有生命的,起码他用艺术唤醒着这块石头的生命。石头一旦有了生命,也就有了生气有了生机有了思想有了品德。贾平娃就是把石头的某些蕴涵着的特性,通过拟人的手法加以揭示,让读者也看见有生命的石头,进而也看见有品德的石头,进而引起心灵上的共鸣。于是,一块丑石变成了外表其貌不扬、内里质朴坚韧的美好品德的化身。说到这里,我们必须认识到中国艺术的另外一个特征,那就是艺术之美与品德之善的自然相通。为什么我说我不相信对人类缺乏爱、缺乏基本的同情、对同胞充满敌意自私自利的人不可能有伟大的作品出来。为什么作品是以画家的人格为基础的,所以画家要常常留意于自身人格的培养。喔,这一句不是我说的,是书圣王羲之在“学画论”中说的。当技法都旗鼓相当的时候,作品的高低其实就在于艺术家人格修养的境界之上下了。这也就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强调广告人要先踏踏实实把人做好、要心中有善心中有爱的缘故。
为什么宇宙万物在咱们中国人的眼里会有不同的品格?因为甚至在比孔夫子更久远的年代,中国的艺术家政治家大概就已经协助统治者把心灵的善和艺术的美打通了。所以孔子会说: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所以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我们通常说的“孔孟之道”被我在这里和“达利”混在一起讲了,这都哪跟哪呀。我们还是继续顺着达利的眼光仔细观瞧吧。达利眼睛和心里看到了些什么?或者说艺术家用眼睛和心灵看到的世界万物都是些什么呢?我们无法知道,我们的科学手段迄今为止还无法制造出一部直接“打印”人类思维活动画面的机器。但是我们可以从艺术家们的作品中,看见他们的“眼光”,他们的艺术“呈现” 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的生活观察人生理解的“版面化”。一个人体,为什么要变形成这样而不是那样,这和他们用艺术之眼看见的“实物”有关。这个所谓“实物”,就是艺术家们对于世界万物的“本质”的理解和想象。达利是基于达利的文化传统和美学境界去创作的,吴道子是吴道子的。对于中国的广告创意人,也许的确是中国的比喻和实例容易说得透彻些,那就再来点中国本土的例子?
通常我们请名人题幅字或作幅画啥的,题材是“松竹梅”的比例很大,为什么?岁寒三友么。为什么岁寒三友会被那么多文人雅士“情有独钟”?因为人在岁寒之下,感觉到“三友”有些所谓的“高风亮节”。这就是我说的,在中国人的传统意识里艺术之美与品德之善是被打通的。不止这三友,就植物来说,人的寄情移情俯拾皆是: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莲令人淡,牡丹令人豪,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这一段总结是清代张潮所为,要我补充,再续上十条八条也非难事儿。但话说到这份上,我忍不住想贫一贫了。为什么?听我这段现编的打油诗吧:松竹梅兰传千年,至今已觉不新鲜,改革开放二十载,达利北京办展览。传了千年的审美传统和审美意识到今天还在中国的画家手里传来传去的,传出新意来没有呢?口口声声要跳出意识形态,跳出来了么?连艺术表现对象的外在形式都无法突破,突破意识形态,基本等于扯蛋。这句“扯蛋”,算是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艺术门外汉,对于中国的某些艺术家包括为数不少的广告创作人员的一句的“警世恒言”吧。人云亦云或者只能人云亦云或者只有抄袭的能力,只能通向平庸。广告和艺术一样,简单的标新立异而缺乏思想的深刻或者一味的继承传统而缺乏内心的真诚,都是“扯蛋”。
中国的松们竹们梅们都被咱们的某些画家们画得不好意思了,中国的长城长江庐山黄山都被中国的艺术家们临摩得褪色了,中国的京剧脸谱少林功夫太极八卦都被中国的广告人用得不能再滥了。总之中国几千年传下来的那点家底儿那点国粹,凡是张三李四王五能想到的,都被使得破损了老化了痛苦万状了疲惫不堪了。如果达利也跟他们似的学野兽派就野兽了,学立体派就立体了,达利还是达利么?没可能!达利为什么会有自己的画风,为什么会与众不同?与众同那就不可能出类拔萃了。如何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就是必须使自己的思想尖锐而深邃,就必须敢于冒犯传统的习俗和观念,就要有胆修理传了几千年的美学传承和社会价值。就要以自己顽强的意志坚韧不拔地挖掘人性中最真实最本质的东西。
中国的文人画师们有被朝庭养着的习惯,翰林院里清一色的丹青高手,他们衣食无忧寄情山水,把岁寒三友啥的写好画好算不错了。达利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梵高呢?高更呢?塞尚呢?艺术基本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搞广告创作的,先是不知道如何创作,等摸到点皮毛了,又经不住物质利益的诱惑,心里想的首先是钱了。那如何实现精神上的超越和人格上的居高临下?所以造成今日中国之广告,讲境界讲得不到位,商品化又商品化得不彻底。心中充满对于金钱的占有欲,满脑子想的是整一条有境界有品位的惊世骇俗的大创意,能成功么?形而上和形而下只能是背道而驰,没有一丁点“久别重逢”的可能,更别指望那重逢时刻的亲切拥抱了。所以真的誓言要为广告创意献身的,现在就做好俭朴一辈子的准备吧。知道吴冠中先生回答《文艺报》记者关于“您成功的秘诀是什么?”的提问时是如何回答的么?“除了勤奋之外,最主要是苦难”。今天,我们也许不必刻意去寻求苦难,但我们的身心却必须选择宁静和简朴。只有生活简单俭朴,心思才能腾出空来把思想琢磨得锐利一些。这其实也是一种客观规律:你有十分的心思,如果八分用在赚钱上,创作上只能剩下两分,如果九分投到创作中,你最多也只有一分心思专门去考虑物质回报。
因此,顺着达利的眼光看过去,只是“观看”作品的表面,要想让自己的艺术鉴赏力得到精神层面的提升,就必须顺着达利的“思想”看过去了。我们要把达利的境界从他的作品表现中萃取出来,我们不但要知道如何看达利,还要懂得他为什么会这样分解变形和重组,还要懂得他这样分解变形和重组的心灵依据。惟有心灵和心灵的通达,才能实现生活和经验之间、艺术和艺术之间的共鸣与沟通。
达利砰砰跳着的那颗心,你看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