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是一棵有些年头的榕树,在沉寂了几十年后,忽然在公园前一九九几年那个春天醒了过来。看看周围的蓝天,白云,阳光,一切还都是那么亲切,丝毫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看看身旁的小草,似乎也没多少没有改变。可是一看看自己的模样,盈不由得一惊,松松垮垮的外衣,早己支离破碎,裸露出枯燥干裂的肌肤,盈伸出手去摸,竟然没有一点感觉。盈忽然想起来什么,下意识地朝旁边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于是盈弯了弯腰,仔细地看了过去,原先晔生活的地方,只剩下一截枯焦的树桩还蹲在哪里,心都被风雨淘空了。盈眼前一黑,那记忆里恐怖的一幕,又一次重现出来。
那是一个情人节前的夜晚。嘻笑了一天的盈和晔,准备早点睡,以便第二天能早点起来,和小松鼠,山雀盈们一起开个音乐会。和往常一样,晔要看着盈在晔身边睡好以后,晔才睡。可就在晔和盈道晚安的时候,忽然风雨骤然而来,盈情不自禁的将身体倾斜过去,靠在晔的臂弯里。有晔在,盈一点也不担心什么。晔一边拂着盈头上散乱的青丝,一边轻轻哼唱着一首准备明天献给盈的歌。晔看着盈渐渐睡去的脸上露出的淡淡的笑容,心里也是一乐,正要伸手去帮她试去脸上的雨水,忽然,一片电光冲天而下,一团巨大的火球迎面扑了过来。晔本来也许可以偏开身体躲过的,可晔却本能地用整个身体抱住盈。盈惊醒了,可还没等她有任何反应,又在一阵撕心裂肺般疼痛中昏了过去。
这一昏死过去,就是几十年。春夏秋冬,风来雨往,花开花谢,盈自然无从觉察。如今盈能死里逃生,全靠着晔在那一刻舍命的保护,和盈自己身体内对生命的渴望。望着夕阳下晔半截枯黑的身体,盈的心如刀割一般,盈想去抚摸晔,可是盈的手臂才刚刚开始生长,怎么也伸不到一步开外去,她的泪水顺着面颊,颈脖然后胳膊往下流,流在晔身边那片泥土上,慢慢地润湿开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盈看见一只很老的猴子蹲在盈身前,正使劲地瞅着盈,不远处有一群小猴子在一块大石头上玩耍。盈仔细地看了看,也没认出来他是谁。倒是那只老猴子先开口说了起来。原来他就是小时候住在附近的那只石猴,那时,他几乎每天都过来和盈一起玩。盈很喜欢他的聪明,经常让他坐在盈的膝上,讲故事给他听。石猴知道盈和晔很相爱,特别喜欢晚上和他们俩一起看天上的星星。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呆在洞里,什么都不知道。等第二天看见时,却什么都没有了。随后一连好多天,石猴就一直默默地坐在他们的边上,看日落日出。他知道他们不会活过来了,可他还是每天过来看看。将他们身上的积水扫掉,有时遇到野猪什么的来啃,他就过去赶它们走。他自己也记不清楚有多少日子了,只知道后来他结婚了,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再后来,一起玩的夥伴全都走了。他多数时间是自己一个人过来,偶而也带孩子们一起来,可他从来没有说出心里的这个秘密。
过去的这个冬天很暖,没下什么雪,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早。前几日,石猴像往常一样来看他们俩,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绿色正在盈身上泛起。他激动得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不想,今日再来,盈还真的醒了过来。听完他的细说,盈更是悲喜交集,放声大哭起来。石猴爱怜地走到盈面前,用颤抖的手,轻轻地啪打着盈的小手,叫她莫哭,而自己却也忍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记起那时的晔是何等的潇洒,而盈又是何等的优雅。可眼前。。。他不敢再比较了。
春天的阳光每日慈祥地照在盈的身上,盈的身体一天天长大壮实起来,快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石猴每天都过来,陪盈聊天,帮盈恢复身体。盈也是一天比一天快活,有时高兴起来,就唱歌给他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只是每当盈看到身边的晔一点动静都没有,盈早己暖和起来的心又凉了。最痛苦的是,除掉祈祷,她什么也不能为晔做。到了六七月,盈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模样了,苗条的身段,花一样的面容,整个身子都散发出一股清香。她让山雀在她身上做窝,让小松鼠,小兔子和小鹿他们在她脚边歇息,避雨。她有时也加入他们的游戏,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默默的看着晔。她用丰满的双臂,将晔揽在怀里,细心地呵护着。晔还是没有一点要醒来的样子。到秋天的时候,她似乎变瘦了一些。
石猴看在眼里,自然是心痛。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照顾不了她多少时间。他也知道,晔为了保护她,连根都被闪电击毁了,不可能再活过来的。于是他去一片大榕树林里,挑了一棵滚圆的种子,带回家,然后趁晚上盈不注意时,放在她的头发上。第二天早上盈梳理头发时发现了。她很喜欢他一副敦厚可爱的模样。于是她决定把他种下。她看了看四周,眼光最后停在晔的身上,她顿时有了一个想法,她想晔的灵性很大,如果把这个种子放在他怀里,或许将来新的生命里就有他的一些性格。
一个冬天过去了,当春天再一次来临时,晔的怀抱里真的诞生了一棵幼苗。盈看了非常地喜欢,给了他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潇。潇果然汲取了晔的灵性,长得奇快。没几天就长成一个标致的小伙子,粗枝大叶,比盈还高半截。石猴看了,暗里替盈高兴不已。从此,潇和盈每日里形影不离。也许是生来的聪明,潇不仅能用树叶吹出盈唱的调子,还能用树叶拼出无数的美丽的图案,用树枝做成无数的模型,什么小兔子呀,孔雀呀,还有什么风车呀,马车呀等等,盈想出什么,他就能作出什么。放在一起,就象一个动物王国。盈看得眼花缭乱,越发喜欢他了。潇更是难以掩饰他对盈的爱意。但没逢他想直白时,盈总是有意无意的回避,而那时她的眼光又总是盯在他脚下那个焦枯的树桩上。潇还不知道晔。
日子如飞一样的过去,冬天又到了。石猴一天天地衰老,终于连走路也有些困难了。一天夜里,他还是挣扎着来到盈和潇的身边。盈已经睡了,石猴便一五一十地告诉潇有关晔的故事。但他却没有告诉潇他对盈几十年来爱恋和关怀揉在一起的复杂情感。潇听了,惊诧不已。正准备多问一些细节时,却见石猴靠在盈的身上,闭上了双眼,除掉凝固在脸上的那点笑意外,再也没有一丝气息了。
盈还在那睡着,她正做着一个梦,梦里,她走在一片朝霞里,晔在她前面的不远处的一个大湖边上,正在和石猴讲些什么,湖面上薄雾缭绕,有一叶小舟静静地泊在岸边。她喊晔的名字,可是他听不见,于是她向那边奔去,身子如流云般飘了起来。
2/14/2003 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