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无名即将隆重推介的几只酒缸,具有一个喝酒的共性:你随意,我干了。
我所熟识的酒缸里头,年纪最长的,是大侠的舅舅。
许多人很能喝但是不沉醉于喝;又有许多人沉醉于喝但很不能喝。舅舅不仅能喝,还对酒有着如同对恋人一样难舍的情怀。
其实早就听说过此人,不过离开北京之前,没机会结识而已。直到后来毕业去了深圳,才经常得以领教这位酒缸舅舅惊人的储酒量。
他家住香港,在大陆有不少生意,经常周末跑过来应酬。最初赴他喝酒的饭局,总有一众大老板在场。觥筹交错之间,有多少银子的事情在暗中往来都说不定。
这可不比学校后门小酒馆里的宿醉。虽说在那里,我们没少干过醉生梦死的事情,但当年再怎么喝得昏天黑地,也都是年轻人的血性,属于喝吐了血,还挖肠子掏心讲交情的纯真少年。到了生意场的酒桌上,才看到战事的风云变幻――眼见一群道貌岸然的商界大佬,挖空心思地想要借着几瓶酒,把那一纸合同搞定,在意气风发的我们看来,简直就是令人发指的罪行。
唯有舅舅,遇到什么对手都镇定自若,一概以诚相待,不论谈生意还是喝酒,均不干令人不耻的下三滥勾当。那是校门以外另一番喝酒的风采,举手投足都透着旁人少有的诚信,无人能敌。
看着舅舅谈笑风生地喝下去一桌人的酒,除了仰慕没有其它。在场的我们,虽说在学校里头也没少荒唐,可在长辈面前,还是夹着尾巴,一直喝得相当矜持的。
后来,舅舅生意跑得少了,不过还是常来深圳,并且在我家附近买了个房子,周末举家过来小住,享的是天伦之乐,每次来都叫我们俩过去喝酒。
我认识的酒缸,大多都擅长烹饪。舅舅也不例外。他信不过别人煮的东西,一定要亲自下厨,给喝酒不喝酒的客人准备拿手好菜。以前我真不理解,他为了煲靓一锅汤,可以在锅前守它几个钟头;蒸的鱼每一条葱丝都要曲线完美;炒笋丝用的红椒,从菜市场买来就要求一样齐整新鲜;米饭里面点的每一滴油都一丝不苟。。。
常常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整出一桌子的大餐,鲜艳夺目。他可是不大动筷子,只端着酒杯笑眯眯喝个不停,看着其他人边吃边不住口地夸赞。
现在我慢慢懂了,并且也开始有了这种习惯。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阶段,身边喝酒的朋友就会越来越少。早先的酒友一个个都老了,喝不动了,或者是喝酒的豪情不再,使得一些喝酒的散兵游勇,每一次端起酒杯,都看到杯中凄凉。明明知道喝死为止的雄心根本回不来了,可喝酒的热闹仍然舍不下。做了饭菜坐了一圈的饭人,自己是倔犟的酒人,在恍惚中回味往日散不尽的酒香。
我曾经说过句笑话,就是,现在这年头,找个一起喝酒的人,比找个一起上床的人要难得多。不知道舅舅私下里有没有跟他的朋友说过类似的话呢。
唉,但凡印象里过去还能喝点儿的,一坐下来,必定已经推三阻四,动不动就够了够了够了,不行不行不行,要开车要开车要开车。搞得我一女人家,像在强暴一帮大老爷们儿似的。这样喝法,有什么劲吧?!
于是,我理解了舅舅的寂寞。
我们出国之后,听说舅舅生意冷清下来,加上股票和赌马亏了大的,无论如何没能雄风再起。
有一年回国,飞到香港,请有深港两地车牌的车子来接,同去接我的还有舅舅。他老了,过去的精神已经找不到。手里握着一卷早上买的报纸,佝偻着后背,跟在司机的身后。那司机是个势利的后生仔,言语之间对舅舅很不恭敬。舅舅还是一路点头应着,同时热心地向我介绍香港的街景,同我印象中的舅舅已是盼若两人。
他仍然有时周末过来,不过是一个人,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一到埠,就拉我们出去吃饭,不再费时自己煮。饭菜自然不如从前,酒可还是一样。酒桌上的舅舅,昔日的风采一点不漏地全部回来。
这时候,我也已经是在社会上跌爬滚打有年头的人了,不再惧怕舅舅长辈的身份。并且我也悟出了个道理――酒桌上不必分长幼。能饮到一处,就已经非常难得,爱酒的人爱到没那么多讲究,才是应有的境界。
我的酒量,不及舅舅的十分之一,不过我对酒的热爱与他同出一辙,所以在他的酒桌上,总能不畏艰险地挺身而上,同时很为自己能够成为他的酒友而自豪。
他知道我们酒量不行,只跟我们喝干白和啤酒。一般是先要四瓶干白,他负责三瓶,我和大侠负责一瓶。迅速干掉之后,再上啤酒。
他会让小姐给他旁边摆二十瓶,给我和大侠旁边个各摆十瓶,大瓶装金威:“好,喝吧。喝完这批之前不许上厕所。”
我从来没能守住他的规矩,深怕膀胱爆炸淹没了酒馆。但是,喝十大瓶而不走肾,这绝对是我毕生的奋斗目标。
我现在在美国独自喝酒的时候,有时候会想起远方的舅舅。望着天上黯淡的月亮,我想,如果我老了,混得也不太如意,但愿我的身子骨还硬朗,爱酒的心也不减。便能够像舅舅一样,在举杯的时刻,找回自己珍爱的热忱和永久的向往。
酒里藏着我岁月和命运都磨灭不了的芬芳,也愿这芬芳常伴在舅舅酒缸的身旁。
正所谓:醉后乾坤大,壶中日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