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但丁说,地狱的可怕,在於你进入前必须放弃所有的希望。地狱很黑,就象黑夜。在黑夜,也能看清一些东西,在地狱也一样。这一座地狱相当地人性化,下油锅一类酷刑被废除了,只剩下一种,它的名字叫“单调”。
地狱里有个铁匠,他一进来,就干这个行当了。火红的炭炉永不熄灭,他不停歇地挥动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铁器。铁砧上,火星飞溅,呼应着头上掠过的流星,他没有抬起头来看看,他知道,那是孤魂报到来了。络绎不绝的轮回。
但是这一回,他不能不看了----漆黑的道路上,响起叮玲玲的铃声,八匹骏马拉着的七宝车驰来,得得的蹄声渐近,铁匠停下锤子,探头出外,在弥漫的黑雾里,也能分辨出,车顶的帐幔和缨络是紫色的,四只闪着银光的小风铃起劲地晃动。铁匠揩揩汗,暗叹道,地狱里居然有如此奢华的排场。
马车铺子门口停下,一双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伸出来,把紫幛缦撩起来。铁匠下意识地揉揉自家那双手:保养得这么好,肯定是使用最高级护肤品的宫廷贵妇。果然,辇里闪现出一个女人,金凤钗在额前颤动,深紫色丝质长裙曳从车杠下垂下。女人被侍婢扶下马车这一幕,铁匠没看到,他有操起锤子忙碌起来了。曾经沧海,他曾经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不过铁匠有些好奇,这贵妇人下地狱以后,凭什么还享受阳间的待遇?
背后有兰气飘来,她开口了:“今天天气……好像很不好。”
“是不好。”他瓮声回答,“漆黑的地狱,哪时有过好天气嘛……你,是汉朝人吧?”
“是的,”她笑笑,“我是班婕妤。”
扬起来的锤子僵在空气里,铁匠面对着她,认真地看起来。
女人自信地扬起脸,说:“我是宫廷第一才女,也是宫廷妇女永远的典范,像我这样的人,本该到天堂的。但是我志愿到这里来。所以,我算嘉宾,在地狱受到礼遇。”
锤声又响起来,铁匠回复了原来的冷淡,在扬锤的间隙说:“我死得早,不知道你是谁。我能为你打点什么吗?” 班婕妤微微一怔,从男人那里,她从来没受过这般的冷遇。她看到,他的眼睛在忽闪忽闪的炉火映照下,显得特别酷,可是他不再看她一眼。
班婕妤的语气放得十分软和:“我的事,现在可以向你说说,比如,皇帝邀我和他一起乘玉辇,我劝告他,他该把精神集中在政务上,不宜耽溺于儿女情长。皇帝从善如流,太后称赞我德才兼备,垂范闺阁,从此,我成为皇后的最佳候选人,还成为妇德的模范。可惜,后来出了个赵飞燕,我才受冷落,最后,老死在太后宫中。”
铁匠嗯了一声,并没作出评论。
班婕妤住了嘴,扫兴地轻叹一声,打算离开。铁匠拿起一柄刚刚锻打过的长剑,左右端详。她的眼睛落在他的手上,蓦地一惊,哪里是打铁汉的粗手,纤长白皙,细腻灵巧,只有艺术人才,或者说,只有艺人才能有这么高贵的手!
(二)
又一个漆黑的夜晚,玉辇在铁匠铺子前停下。
他仍旧在低头打铁,他的生命就是打铁。
班婕妤说:“我来这里是向你说一声,我现在得到新差使,掌管地狱文案,下了班便坐玉辇兜兜风,阎王恩准,我可以和任何我心仪的男人共乘玉辇。”
“找到心仪的男人没有?”铁匠还是没抬头。
班婕妤被触动了心事,满心惆怅,正想说:“地狱里面,找个心仪的,容易吗?”可是脑筋忽然拐了弯说:“我查阅过你的档案,原来你就是……”
“贪财的毛延寿,画界的败类。”铁匠抢着说了,随着话锋,狠狠砸下一锤子,她缩了一步,避开火星。“说,你来这里,所为何事?”铁匠迫问。
班婕妤低眉,婉转地说:“我已经在阎王那里替你求过情,让你早些超生,但是怕你……”
毛延寿一惊,抬头看她,今天她戴着黑色斗笠,笠沿垂下黑色的面纱,他没发看到她的脸。
班婕妤继续说:“你是在等她吧?她也可怜……只活了三十七岁,至死都没有回到故乡。”
“哐啷!”毛延寿把铁锤扔在地上,走近她,激动地问:“告诉我!她在哪里?”
“她在天堂,很快要转世去了。”班婕妤的话音带有哀愁,“所以,你也快些去托生吧。”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前生我忘记不了,来世我也能认出她!”毛延寿大声说,“我一定要见到她!”
眼前一阵风掠过,铁匠张眼细看时,班婕妤已经端坐在玉辇上,黑面纱撩开的缝隙,露出黑水晶般的眸子,泪光如星。
(三)
地狱里没有日历,不知过去多少天以后,玉辇又停在铁匠铺子前。
这回毛延寿一改艺术家的傲慢,亲自出迎。客气地抱拳说:“班婕妤,我就要投生去了,上次我忘记谢谢你,要不是你说情,我恐得永远待在这里。”
班婕妤还是戴着黑面纱,不动声色地说:“不必客气,只有我知道,你暗恋着王昭君。当年那桩事,后世说你贪财索贿,害得她落选,其实是以讹传讹。毛延寿,你倒说说,你迷恋的王昭君,果真美么?” 毛延寿的眼睛闪耀着兴奋的光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为了获得她,我情愿被处死!”
“可是你枉用心机,昭君进不了汉宫,只好出塞去,让匈奴王父子两代人占有,这遭际,对王昭君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班婕妤正经地问。 被触到痛处的毛延寿,不作回答,瞪视着她:“班婕妤,我多谢你让我超生。”他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淡。片刻的冷场后,他拱拱手,作出送客的姿势。
门外,月亮象一枚剪纸,贴在漆黑的天空。如此明亮,圆润,两人都觉得惊异。
班婕妤登上玉辇前,摘下斗笠,对毛延寿说:“我也会托生去的,来世我们都会背井离乡,有一天,相逢在美国的新泽西州。至於她,将成为你的妻子,而我,……”
毛延寿看到,晶莹的泪珠从她的颊间滑落,一似他打铁时看到的流星。
班婕妤凝望着他,问:“我能邀你上玉辇坐一会儿吗?相识一场,聊最后一回天,好不好?”
毛延寿木然不语。玉辇在铺子前停了三次,他的心都没动过,尽管他对这女人的帮助满怀感戴,然而牵肠挂肚的是另一位,“意态由来画不成”的一位,让他遭砍头之罪的一位。
正在这一刻,“当当当”,远处的大笨钟敲响了,那是转世的信号,毛延寿必须托生去。黑雾消散,大风起处,他的脚离开地面。向上飘升时,他挣扎着,高声问:“来世,我能不能见到你?”
班婕妤仰起的脸,在月下份外清晰,大颗大颗的泪水在空中旋转:“来世,我们只能擦肩而过!” 地狱归于沉寂,流星一如既往地划破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