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杨
故里归来已半年有余,小白杨树,不,是白杨林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却一天比一天清晰,夜绕晓浮,挥之不去。
小白杨树,就那么几棵,打我记事起就立在那里了。村东半里多地的沙窝子沟,一进沟口,就瞧见南面半坡间那不太端整的几棵小白杨树了。长得丑陋,却是儿时的最爱。进沟偷枣摘杏,割草放羊,会在其下松软的沙面上打滚溜坡,或手勾着树干转圈。顽劣时还折下枝条,和同伴追逐打闹。
春天的小白杨最让人喜欢了。过了穿新衣,吃白馍的新年不久,沙窝子沟就被春风吹了个遍。和姐姐来到沟里采野黄花菜。沟底平地上的麦苗已经蹿高发绿,坡崖上也星星点点,翠黄相间地长出了各种野花小草。满坡上找那种能吃的黄花,又转到了小白杨树前。呵,小白杨已经发芽。树枝上,树干外蒙了一层薄薄的雾一样带绿的东西,一个一个的芽苞正从各个枝条拼命往外挤。树梢的尖尖已长长了寸许,泛着黄绿色。我每每好奇,问姐姐当它们吐出那种长长的棕紫色的穗子时能不能再来玩。
年岁稍长,便为小白杨树担忧了起来了。深秋种麦时节,小白杨已经没有多少叶子在枝上了,只剩光秃瘦小的躯杆插在那一年到头都干干的黄沙土中。那年月,人都吃不够,还管什么树。跟在摇耧的大人后面,拽着石头碾子埋下麦种,衣袋里揣着半个硬黄窝头。每逢转到地头之时,半坡间那几株小白杨就现入眼帘。他们会一年年长大吧?我开始怀疑了起来。
过年时节,又碰到了小白杨。依习俗,孩子们要到沟里砍些柏枝,备饰门楣及烧那“九头鸟” 之用。深冬的小白杨,树干更加干瘪。树根周围散落着几片盖不住裸沙的白雪。枝条不知何时已被人折了去(我猜是后巷的大婶砍去当柴烧了,我常注意到她鬼鬼祟祟的),树干还被刻了几个歪字。伸手踮脚就可以摸一下的树梢在寒风中萎缩发抖。我呆看了一会,不知说什么好,也没再绕树三匝,就和同伴匆匆携镰回家。
斗转星移,世事更迭。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昔日的小白杨树早已置之脑后,不复忆起,直到去夏省亲故里。新朋旧友推杯论盏之余,我又进了沟。沿着儿时熟悉的小道前行,没费吹灰之力就到了沟口。路已被杂草掩没,雨水的冲刷形成了一个个深坑暗洼。看来多年没人进沟了。我小心翼翼,踏草避坑而行。进得沟内,满眼野绿横行,蒿草狡兔,藜刺扎鞋。不再有工工整整的梯田稼禾。陌生的感觉让我心中涌起一丝的惆怅和伤感。突然,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有点眼熟,就在我右侧的半坡间。对,白杨树,是白杨树,翠绿翠绿的,硕大的叶片上正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有一大片呢。嗯?这就是当年的小白杨吗?正踌蹉间,白杨树叶突然向我一阵摇曳,像在打招呼。呵,没错,就是我儿时歪歪扭扭的小白杨。我高兴极了,先前惆伤的心情一扫而空,飞快地爬到了白杨树的跟前。
白杨树已经变成白杨林了,枝叶繁茂,滴翠吐绿,儿孙满堂地形成了一片遮阳的林地。脚下昔日的黄沙已难觅踪迹。白杨树似乎也认出了我,夏风中哗啦哗啦地摆动着全身的枝条,叶子,像在欢迎老朋友的归来。我站在已有十几长高的白杨树下,双手抚摸着笔直粗壮的树干,寻觅当年的歪字刻痕;又放眼打量,数着他众多儿女的数量,及力和三十年前的景像比较。时空交错,恍若隔世。老友重逢,甜甜的感觉。我就这么站着,看着,闻着。头顶的树叶悉悉作响,我们在诉说各自的经历,几十年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挫折和喜悦,在夏风中飘荡。那天,我在白杨林前呆了很久很久。
假满归来,那小白杨,不,是白杨树,白杨林, 还在我脑子里飘。叹慰其高大参天,枝粗叶茂,又惜怜其孤零荒沟,无人问津。我试图像想着它们今秋的风景,又来冬的模样。还有孩子绕着你嬉耍吗?到了春天,那又长又紫的穗穗一定万万千千,满沟飘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