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的父母极为普通, 他们既没有显贵的出身, 也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 甚至于他们也没有体验过他们同代人那种东奔西走,忍饥挨饿的磨难. 说实在的, 他们实在是太普通了. 他们就是万千云云众生中的两粒尘埃.只是, 这么两个微乎其微的小民给了我生命, 养育了我, 才使他们在我的眼中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爹早年就读于我们那里的一所师专.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属于风流才子一类的.音乐,书画也略通一二.恋爱这么新潮的事情也品尝了些.只是还是迫于爷爷的压力,在毕业后的暑假里赶驴车给未来的老丈人当帮手, 之后把娘娶回了家.
千万不要以为鲁迅抛弃原配, 毛泽东抛弃原配, 蒋介石抛弃原配之类的故事就要发生了. 否则也就没有我在这里给大家讲他们的故事了. 我是他们的第五个爱情结晶, 足见他们的爱是多么的历时弥久, 颠扑不破.
娘是家里的老大. 念了高小就退学了. 据她讲这在当时也是高学历,但没有爹的高.她嫁到我们村就出任了村里的会计, 足见她没有夸大. 这份工作让娘彻底的脱离了一切农活. 即使后来迫于孩子太多她从会计一职上退下来也没有再踏进农田一步,娘就在家里操持家务, 所以在记忆里娘就没有一般农村妇女的壮硕, 而是一种最不适应艰苦劳作的虚弱.
后来这种虚落让爹辞掉了城里的教职, 到了村里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失落不失落只有爹一个人清楚了. 但自我记忆起爹就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娘. 那时候娘隔三差五就要心慌, 头晕. 爹就用自行车推着娘, 颤颤微微的走几里山路去看中医. 每次那个老中医的结论都是"气血虚". 直到娘把那个老中医看死了她的"气血虚"也没好. 老中医的儿子又接着给娘调理"气血虚". 现在只能说一句, "气血 虚"就是今天的贫血, 需补铁, 补充营养. 无它. 娘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是我们家的小日子开始滋润的时候了.
其实从我记忆里我们家的日子就要比周围的人家穷一些. 家里孩子多, 娘干不了农活, 爹也干不了多少. 每逢农忙的时候, 别人家都收尾了, 我们家才刚开始. 并且爹和娘从来都是盯着我们念书, 无论有的吃没的吃, 有的花没的花. 每次都是几个舅舅忙玩了自己家的事情, 然后结伙到我们家干上两天收场.所以那时候特别盼着舅舅来, 来了娘就要做好吃的招待他们了. 那个时候别人就很少吃肉, 更别说我们家了.
由于吃的油水少, 就特别容易饿. 有时候都躺被窝里了又饿了. 一个喊饿大家就都饿了. 这时候爹和娘一般还没睡.爹在批改学生作业, 娘在做冬天的棉裤棉袄. 爹就用一个他自制的小烤炉给我们烤地瓜吃. 那是一个漏了底的铁皮水桶. 爹就直接把底去掉, 然后在桶里加上上下两层铁丝, 都放上 地瓜, 蹲在炉子上. 等谁喊饿了, 爹就把地瓜给送到被窝里. 吃上两块, 伸出两只污黑的脏手, 爹顺次用毛巾擦过去, 命令一声, 睡觉.
第二天早上, 爹又把烤得焦黄的玉米饼子送到了被窝里. 那时候冬天冷, 我们都不起床, 一定得等到吃了早饭才从被窝里伸出头来, 喊, 爹, 娘, 我要起床!他们就把裤腿, 袖筒对着炉火烤一会儿, 递给我们说, 赶紧穿, 别让热气跑了!
还有的最鲜活的记忆就是他们从来不允许我们看电视. 一吃过晚饭就把我们几个学龄儿童赶到小耳房里, 几个人围着一只大木头箱子做功课. 过一会儿我们就会大叫口渴, 娘就回答, 给你倒上了, 等凉一会儿. 过一会儿她就把水送进来,谁也别想出去. 做完了睡觉也不能看电视. 直到高中毕业才给我们解禁.这让我们在同龄人里面特别落伍.
还有就是我们家的人都酸气一些. 这是村里人很鄙视我们的原因. 比如说娘, 她从不串门, 从不东家长李家短. 她的爱好就是听京剧, 任何名家名段都信手拈来. 她甚至想让二姐实现她的梦想, 让二姐在还有一个月就高考的时候请假去济南报考戏曲学校. 结果一身蓝粗布打扮的二姐只在考官面前吊了一声嗓子就给打发了回来.但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娘常对现在当医生富足的二姐感慨, 亏着当年没让人家瞧上, 要不现在早下岗了.
爹和娘最大的一块心病就是没有儿子. 当时有个算命的指着我们家的那条东街说,这条街上全是绝户, 坐不住儿子. 在农村如果没儿子就称为绝户, 意思是此家到此为止.真算得上是歹毒. 那条东街上住着我们家, 还有一家儿子都二十好几了, 肺癌, 几个月几死掉了. 另外一家老婆有问题, 别说儿子, 女儿都生 不出来, 抱了一个小女孩养着. 还有一家有儿子, 但全家都盲流了, 只剩了一个空院子, 杂草丛生.相比之下, 我们家就是最旺的.
也许因为如此. 爹禁止我们象其他的村里的孩子一样疯打疯恼. 他慷慨的给我们买书. 不是小画书, 全是什么>, >之类的. 所以, 象郑渊杰, 田晓菲, 我们是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读他们的东西. 想来让自己的女儿们靠读书出人头地是爹和娘唯一的一条出路了.
想来我们应该吃过很多苦, 但却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跟着爹去拣麦粒, 浇菜, 施肥, 还有就是过年时的新衣服, 和那唯一的一挂鞭炮. 我们家从没有象别人家放那么多鞭炮, 初一的早上院子里满满的一层碎屑. 爹只在初一的早上放一挂, 算作迎新. 那一挂鞭炮也是爹和娘为了我们小孩子狠心买的. 多么浪费呀, 一块多钱, 霹雳扒拉就没了.
苦日子总是可以熬过去的. 正象旅美作家Jiang Ji-li 写的她的自转>, 故事在最痛苦的时候嘎然而止,只写了一句, It is another day. 新的生活开始了.
爹和娘把我们姊妹熬大了, 他们也就退休了. 没有人再需要他们的引导和保护. 这时候他们才真正的感到失落. 上个月他们突然闹起了离婚, 起因就是你中饭要吃芹菜, 而我要吃豆腐. 分别通知了我们, 说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我们都大笑. 说再让你们去浇菜割麦你们就有共同语言了. 就都没当回事儿. 可突然有一天娘就偷吃了几片安眠药, 还给我们写了遗书. 结果就是娘把第二天的早饭, 午饭都睡过了, 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全家, 包括舅舅们都守在家里. 然后娘就开始哭诉. 刚开始还是数落爹, 后来就转移了方向. 几个姐姐不来, 几个外甥不来, 这两个月了, 家里就没见别的人影. 都嫌我们了.
之后这些话转达了家里的每个人, 包括在美国的我和在广州的妹妹. 我们的压力和繁忙成了我们忽略他们的理由, 他们好好的活着, 给我们填什么乱啊, 没看我正忙着吗!
最后的决策是鼓励他们自我可发, 多发展些娱乐活动. 他们讨厌坐公交车, 每次都抱怨司机甩得他们头疼. 于是我给他们买了一辆女士小摩托车. 两个人骑着兜了有两个月的风, 嫌太费油, 舍不得油钱, 你们挣钱也不容易. 于是又给他们买了一辆三轮车, 既稳当又不用油, 两个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隔三差五, 两个人一个人蹬着, 另外一个坐后面的车兜里, 慢慢悠悠的到处家访. 现在娘的身体比爹好, 所以倒过来了, 经常是娘蹬车, 爹坐后座里, 就跟几十年前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 只是现在他们现在是以乡下人的形式, 行走在高楼大厦间.
也不知道这辆三轮车他们能够娱乐多久, 哎, 人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