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冻结的视觉里,这条亘古的蜿蜒的河流,已经歌唱了一千年。一千年的漂泊。织梭光景去如飞。每隔十二个时辰,我的手指就会在夜风中变得冰凉如铁,于是把手指浸入河水中取暖,并且欣赏那些浮花浪蕊在指尖迸碎。
“天河之水,是很冷的。”他喃喃的说着。
很冷。从极渊的深处,有着永不化解的冰川。那就是天河的源头。
然而我的手,不是比天河的水还要冷吗?
天界是极度寒冷的。据说要保持心窍里的那一点点热息,需得把肢体的温度将得更低。所以我的手指被冻得没有知觉。
“博望侯”,写着古雅隶书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静静的坐在桅杆下,膝盖缓缓的晃动着,风袖飘浮,像一张剪纸。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的长发随着天河的涛声漫天飞舞,炫目的银白色充斥了那一个瞬间。
长夜漫漫愁无寐。
一
从记事起,我被巫罗和其他人唤作“天孙”。昆仑墟的甘华树在三百年的霜冻之后,再度吐出藕荷色的花蕾。云华夫人取来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浇灌在花蕾尖儿上。“啪”的一声,花朵如琉璃一般的破碎了。
“禀母后,花中是一个仙女。”
隔着一注神光离合的瑶池水,一个头戴华胜的妇人缓缓的说:“漂亮吗?”
云华夫人摇头晃脑的笑了,头上的蓝玉叮叮的响:“不漂亮,手指倒是又长又软。”
妇人的声音再次回荡:“养大了,就令她去做织女吧。”
轩砌之下种植着珍异的树木,树上生出千千万万的青玉白环,琳琅眩目。我看见她的额上有道道深刻的皱纹,一对虎齿从珊瑚色的朱唇间露出。
后来巫罗跟我说起那个虎牙的妇人,那是我的祖母。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甘华树上的露水,西海草木的芳香,无根无本。如果说我是竟然那个虎牙妇人的孙女,那么我的父母又是谁。巫罗说,没有什么的,天孙。西王母是西海的主宰,因为有了她,才有了昆仑天界。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中登仙者得道者,最终都是她的仆人。作她的孙女,又有什么不好呢?
巫罗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泛着幽幽的绿光。
昆仑墟的深处,隔着九重弱水,是凡人或者是地仙们,生生世世都企及不到的地方。王母地盘里,有千里的的城阙,城阙尽处,是十二座精巧的玉楼,最后一座玉楼下面,有一间宏大的光碧堂,光碧堂的的地下,有九层玄室,最底下一层玄室,是我和巫罗的居所。巫罗一面用不死树上剥下的树皮炼药,一面教导我做一个真正的天孙。
我笑着说,巫罗,我在你的药香中长大。即使不是天孙,也会长生不老的。
巫罗愣了愣,脸一沉,没有回答。
一年一度,我会被巫罗带回我出生的地方。瑶池边上站满了仙女和侍童。我的祖母坐在那里,头戴玉胜,多半是在调弄着三只青色的鸟儿。她侧过脸来,捧起我的双手细细检查,然后说:“我的孙女真真是天生的织女。”她露出虎牙,笑着告诉我,织作是一个女子最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
青鸟伏在我的肩头,用玉色的喙梳理我的长发。
回来的时候,巫罗会在十二楼的丹房里停一停。这时候我撒开她的手,飞上楼顶。这里是昆仑墟城阙的最高处。我远远的望着无极的天野,一重一重的云罗。西海的尽头是什么。
天空如此的清朗。清朗得有些寡淡。
我的手指垂在碧玉的栏杆上,隐隐透明。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追问我为什么会是西王母的孙女,为什么会无日无夜的守在昆仑墟的地下,完成我的本分。在巫罗的教引下,我的进步很快,第一天就织出了一条五彩腰带,我把它献给了祖母。一年以后祖母的生日,我彻夜未眠,织出了九万九千丈的锦缎,锦缎上的花纹奇异瑰丽,穷极绚烂。这在天界是从来没有过的。祖母把锦缎挂在昆仑墟的上空,锦缎在夕阳的掩映下瞬息万变,赢得了上下十方仙人们的啧啧赞赏。
“不愧是我的孙女。”虎牙妇人满意的微笑着,“竟能织出漫天晚霞来。”
我一身素色的长袍,站在霞光之下,自己也几乎要陶醉了。
祖母说,从此,每天都要有晚霞出现在西海的天空。
每一日的彩霞都是不同的。祖母会派人来取,早一次,晚一次。如若时逢西海的节庆,用量则更多。我开始每天都不出玄室,端坐在织机边上,如一尊雕像,只有两只手在不停的穿梭。巫罗会照料我。好在这样的生活是从小就过惯了的。我并不觉得特别寂寞。只是没有时间去观看我自己织出的晚霞。好在祖母的来人除了催促我多织一点,并未说过织锦的纹样质地有何不妥。有时也会想想,有没有机会再上一回十二楼,看看云天烟霞呢?
巫罗漫不经心的说:“每天都是天晴,霞光万里的。不死树的叶子都晒黄了。下场雨倒好。”
我心里一动,决定去找雨师。
赤松子摇摇头。西王母不喜欢看见自己的头顶上天色惨惨淡淡的。倘若怪罪下来,他也担当不起。我说没关系,我给你一点新奇的东西,你下完雨之后挂起来,祖母看了只有更高兴的。
虹,轻而且软,极尽工巧,要比晚霞难织得多。但是毕竟那只是窄窄的一条。一个上午我就完工了。趁着巫罗睡午觉,我终于又溜上了十二楼,看赤松子折腾了一下午。雨水泼洒在脸上,冰凉而惬意。傍晚时分雨停了,赤松子抛出了我的新作。远远的我听见西海深处传来一阵阵小小的激动和骚乱。头一次别出心裁的举动,我颇为自鸣得意,冲着那悠远的七色环微笑。
赤橙黄绿蓝靛紫,虹的中央,隐隐映出一个素色长袍的人影,似也在笑,笑容如此单薄。
我愣住了,发现心里空荡荡的。
祖母看见了虹,果然很高兴。从此以后赤松子忙于下雨,挂彩虹。我想我是把他连累了。赤松子宽宏大量的笑着,说天孙,你不必每天都织一条新的虹给我。那一条就很好用。我说祖母看见了每天相同的虹会不高兴的。赤松子说没关系,我挂的时候换换花样就行。其实,她也不会仔细看的。赤松子的关怀,使得我原本紧绷的生活一下子松懈如一摊烂泥。我停下了织机,在玄室里晃来晃去不知所措,每天上十二楼,发一个时辰的呆。巫罗建议我不要太逍遥,可以趁这段闲暇多织一点,将来或者会轻松些。我也这样想过。然而头重如山,我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昏昏沉沉的连梦都做不出来。翻身时,喃喃道,管她呢,反正我再怎么织,也是赶不上的。
某一天赤松子派他的徒弟琰姬过来,说虹弄坏了,万分的抱歉,能不能织补一下。
我伸手捞过那条虹,发现纬线被齐齐的劈断了,是箭射的。我顿时睡意全消。
“这是冰夷。”琰姬低声说。
“冰夷是谁?”我问。
“那是北方的河神,”巫罗一边给我搬织机,一边懒懒道,“住在从极渊深处,天寒地冻,草都不长的鬼地方。”
琰姬手心那支箭,是用一小块石头打成的,平平无奇。就是它穿透了万里云罗,撕裂了西海奢华的装饰。
然而我和琰姬所惊异的,并不只是冰夷的箭法。西方有轩辕台,所有的射箭人,都不敢把弓矢对准西海的方向。冰夷不过是一介河神,竟敢触怒西王母的威严。我和琰姬对视一眼,决定隐瞒此事。
“补不了的。”
我摆起织机,重新织一条。多日不动,手有些发僵了。
“你在想什么呢!”琰姬笑道。
一看,果然,织反了。变成了紫靛蓝绿黄橙赤。
我呆了。想了一回,说:“这个叫霓。”
霓完工之后,我重新织了一条虹拿给赤松子师徒,让他们换洗。玄室的最下面一层,织机吱吱呀呀不停的响。巫罗从门缝中露出一对昏花老眼,怀疑的看着我。我恢复了那种勤勤恳恳日夜劳作的生活,不停的为祖母织成晚霞。因为最近没有人来取,渐渐的锦缎堆满了九层玄室,偶尔有人推门进来,必然会惊叹不已。天孙自己的人影,都被晚霞遮挡了。
只有上楼的习惯留了下来。数一层层的云罗,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天中午,我抽空去了一趟祖母那里。她在睡午觉。青鸟飞到我的胳膊上,我轻轻的抚着那翡翠色的羽毛。然后拔了一根最长的尾羽。鸟儿叫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她的虎牙白了白。
“我不小心把灯打翻了。”袖子扫向灯台,炙上点点黑斑。我惶惶的跪下。
祖母宽容的笑笑,叫人服侍我更衣。我捋了捋头发,把青羽藏了起来。那鸟儿瞪着我,眼光湿润。我怕看它,它什么都明白。
晚上,巫罗睡了。我点上灯,织补被灯烧坏的衣袖。
十二楼上,罡风正烈。我迎着风,张起双臂,飘飘然的闭上眼。
“天孙,你给我下来。”
气喘吁吁的声音后面,是巫罗笨重如牛的身影。
我抱着肩膀,很冷的样子,眨眨眼睛问:“怎么啦?”
巫罗瞪着我:“你当我不知道啊。前几天狠狠的做工,今天又偷了王母的青羽,你想跑啊。”
“没有啊!”我抵死不认。
巫罗揪住了我的袖子。素衣的袖子里面,被我织入了青鸟的羽毛,就变成了仙人飞行的羽衣。我咬住了嘴唇。其实天界每一个仙人都有好几件羽衣,但是祖母从来没有给过我。大概是觉得我不需要出门。而我当然也不敢问她要。
“这点手腕,简直跟星婀一模一样。”巫罗絮絮道。
“星婀是谁啊?”
“上一个天孙。”
我不知道所谓“上一个天孙”是什么意思。只是瞪着巫罗枯瘦的手,怕她把我的羽衣扯坏了。“婆婆,反正我都织了这么多了,出去玩两天,不要紧的。”
“不行,你一出门就会惹事的。”
“不会的婆婆,我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知道我一向很听话的啊。”
“要是让你祖母知道,你还想不想活啊?”
“祖母从来不到玄室来看我,她就是要那些缎子罢了。如果她要,你顶着,让她拿一些走不就是了。满满九间屋子,够用半个月呢。”
“万一她来了呢。”
“就算她知道,我又没有误工……婆婆,我长这么大,整天就是织布织布的,都没有出过门。”
……
巫罗终于肯放我走了。
二
长期在十二楼头观望,我的计算没有错误。风是从南方吹来的,我张开羽衣,直向北海飘去。织一丈锦缎的功夫,我已经飞过匈奴,荒山上有两个人被铁链子反绑着。地面上跑着半人半狗的怪物。我缩起头,躲过吃人的穷奇。远远看见河水边的大泽中,宵明烛光两个神女的光芒照亮了方圆千里。
“你们知不知道从极渊?”我问。
烛光扬起脸:“到从极渊,还有五天的路程。”
我低了头继续飞行。四天之后,我看见天空里有孟鸟。这已经是奇寒的北地。举目四顾,都是光秃秃的冰山,冰棱间露出一块块狰狞的岩石。天是铅色,地是铅色,没有一点点生息。唯一的活物是时而掠过一只孟鸟,鸟身有着诡异的三色印记。风中的寒气聚成一把把冰刀,割着人的皮肤。我开始后悔穿的少了,一件单薄的素色羽衣,只适合西海奢华舒适的椒房。
好不容易出来了,难道半路回去?
天黑的时候,风渐渐小了。我鼓起勇气,迎风抬起头。神女的光芒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中什么都没有。羽衣扑啦啦啦打着身体,我清晰的听见风的哭号,越来越恐惧。
莽莽无尽的北海,只有我自己。
天空中有一星一点的细碎光芒,不知是零落的星星,还是冰山倒映的幻像。如果是星星,那么我还可以辨认方向。记得巫罗说过,最亮的北极星,正指示北方。前方的确有一颗星星是最亮的。
我只能向它飞去。
那颗星星越来越大。却是摇摇晃晃,忽明忽灭,位置也很低。我有些疑惑,却又别无选择。
再飞了一段,看见一圈巨大的山峦,团团围在面前。仿佛是一整块大冰砖凿成的,山峦很高,冷酷的逼视着北海的荒野。而那一点星光,正在最高的山顶上飘摇。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纷纷扬扬中,星光变成了一个朦胧的光圈。
很冷,我也很累。盯了一会儿,我憋了口气,终于飞了上去。
只是一盏灯,树皮做成的。灯光把雪地照出一小块白。
那人背对我坐着,黑色的大氅遮住了身体。只有两条腿挂在外面,无意识的晃动着。
很静。山峦那一边,传来暗涌的声音,似遥不可及。
于是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他了。
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过头来。大概是被黑衣衬的,他的脸很白,由此显得有些孱弱。我觉得,应该是他先对我说一点什么。他一个人住在这荒凉的地方,几百年也不会来一个客人的。他的眼睛很亮,但也很冷,仿若冰水里浸着的玄武石。目光恍然飘过我的面前,然后就转开了。他就不好奇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只得说:“我从西海来,一个人。”
似乎听见他嗯了一声。
然后,我应该跟他说什么呢?
我说:“你是冰夷。”
他点了点头,说:“你是天孙。”
细雪落到他的背上,簌然融化。
我盯着雪花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发现很荒谬,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捡到了一支来自北荒的箭,于是就想到北荒来旅行,看看冰山。这种话说给谁听也要笑死的。我眼前的这个人与我毫无关系,他是北荒的河神,除了守护从极渊,看来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我觉得索然无味,心想还是走了算了。
虽然这样想着,还是有点不甘。第一次自己做主出远门,难道就这样收梢了?
我略略挪了挪,忍不住唉呦了一声。站得太久,脚僵了。
冰夷回头,莫名其妙的瞧着我。我想这河神大概辈份比我还大,连忙收起脸上的怨愤,又退了几步。
冰夷半天才想起来:“一路上很冷吧?”虽然算是问候,依然冷冷淡淡的。
我怯怯的点点头。
冰夷犹豫了一下,却只是说:“天亮就好了。”
“什么时候天亮啊?”
冰夷站起来。东边的山峦上隐隐泛出一层淡青色的光辉,有如月光下的蒲公英。
“快了。”他说。
天亮以后,那盏灯自然而然的熄灭了。而我已经冻成了雕像,只剩下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打量着冰夷。冰夷站起身来,朝山的那一边走去。我跺了跺脚,跟在他的后面。
“前面就是从极渊。”他头也不回的说。
“还有多远?”
“不远。”
冰夷走得很快,又是轻车熟路的。我跟在后面,追赶的很吃力,眼前只看见他的黑色大氅,在肩上摇摇晃晃。水声越来越响,像地下的龙吟,夹杂着冰块撞击碎裂的声音。
下面是一注银蓝色的冰水。从极渊,原来并不是很大,却极深邃。清亮的蓝色,一圈一圈的透下去,仿佛人的眼眸,一望无际。而水面上零散的浮冰和激浪,则是盈盈的泪光。我尽力的伏下身去,想看清水底。什么也没有,水面上映出两个孤零零的人影。一个纯白的,是我;一个深黑的,是冰夷。
寒气从渊底冲上来,扑打着我们的脸。这里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如果不是在冰山上已经度过了一晚,我想我会立刻冻死在这里的。
“你是来看从极渊的吧?已经看到,不必久留。”冰夷说,“这里也太冷了。”
“嗯。”我站着不动,继续盯着水面。
过了一会儿冰夷自己走开了。我看见他的方向是从极渊的那一边,于是又追了上去。
鞋子里面全是砂砾一样坚硬的碎冰块。绕过一道黑色的山崖。眼前明光一闪。那是比从极渊更为壮丽的奇迹,掩藏在萧索黯淡的北荒深处。一道巨大的冰壁挡在我们面前。那是浑然一整块的冰山被天工切开,光洁不染一丝纤尘,比王母的妆镜还要明亮。四周变幻的光线在镜中折射,交相辉映,瑰丽无伦。我屏住了呼吸。
冰夷呆呆的注视着。冰壁中什么都没有的,他却看得异常认真。我悄悄窥探他的眼睛,清亮而冰冷的,里面有一些明晃晃的东西。这时节,在我们的身后,太阳终于把一缕微光拂过北荒大地。隐隐的,冰壁上出现了一个珠灰色的影子。
开始的时候只是淡淡一抹,仿佛流云投下的阴影。渐渐的,影子有了点明晰的样子。似是一个人,在寒风中瑟瑟的抖。
“那是谁啊?”我小声问。
冰夷吃了一惊,好像才发现,我居然仍跟在他后面。他想了想,终于吐出两个字:“宓妃。”
宓妃,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仿佛在哪里听见过,可是一时却想不起来。待要再问,他却凌厉的扫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一个。
“冷?”他的眼神顿时柔和下来。
我点点头。
似有点嘲讽的,他说:“西海来的贵人,总是怕冷的。”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忍气道,“你不是还敢往轩辕台射箭么?”
他眼光一闪,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又黯然了,只是冷冷淡淡道:“那只是我不小心,射偏了。”
我好失望。为什么却是偏到了西海。赌气似的,我从袖子里抽出了那一道撕裂的虹,抛在他面前。绚烂轻盈的色彩骤然在我们之间洋洋洒洒起来。冰夷小心的捧起来,眼光里满是惊奇。我猜他没有抚摸过这样轻软细腻的东西。
“人家辛辛苦苦织成——就是被你的箭弄坏的!”我说。
冰夷呵呵的笑了。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笑脸,禁不住好奇的注视着。冰夷发现了我的眼神,笑容忽的不自然起来,然后收敛住。
我暗暗好笑,又从袖子里摸出另一件宝贝。
“我到北荒来,是为了把这个还给你。”
黑黝黝的箭头,躺在我冻成银白色的手心里。我捧着它,倒像是捧着南海鲛人千年孕成的明珠一般。
冰夷却只是“哦”了一声,把它拈了过去,漫不经心的,又不说什么。
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得拾起地上的虹,慢慢卷起来,那些绚丽轻美一点一点的褪去。失望之余,我鼓起勇气没话找话,就好像蜘蛛尽力结一张大网一样。冰夷你是河神?
是的,他的故乡在遥远的南方。父母是河洛的精灵,所以他生而是河神。那你跑到北荒来干什么?
“我要等一个人。”
我心里一沉:“等谁?”
冰夷没有回答,重又抬起脚步,向来的路上走去。我跟了过去,茫然的看着他黑沉沉的背影。时间是这样漫长无边。
整整一天过去了,我们的交谈依然是零零落落,如同冰山上偶尔坠下的残雪。
天又快黑了,冰山上方压着铅黑色的断云。这里看不见我织出的云锦,只有风在衣袖里吟唱。
当那盏灯再度亮起来的时候,我忽然间心里一片空灵,快速的说:“你等的那个人,是宓妃吧?”
“是的,宓妃是我的妻子。”
原来如此。
我忽然不能思考了。
“但是她离开了我,我只好等着她回来。”冰夷淡淡的说,“我问过神巫。他告诉我,我应该到北方来等待。他说在北方的荒山里,有一道冰壁,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会映出你命中那个人的影子。神巫还说,当冰壁上的人影变得清晰的时候,我的等待就可以结束了。”
“她会来吗?”
冰夷远远的看着那一道冰壁,日光下闪耀着变幻不定的光影。很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又过了很久,他补充一句:“神巫很怪,他劝我不要等。可是,我会在这里等下去,直到冰壁上的人影出来,那时宓妃就来了。”
“在此之前,我可以不走么?”声音太小了,他可能没有听见。可是,我也不能再说第二遍,本来就不该要求他回答这样荒谬的问题。“我走了。”我说,很郑重地。
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说:“路上辛苦,你就早点回去吧。”
我猛然转过身去。
“把这个带走吧。”他终于又说。
是那个石制的箭头,他扔还给我:“我也不要了。”
我张开单薄如纸的袍袖,在黑夜里急速飞翔。北方那一点点孤光,在视界中越来越远,直到幻灭。我看见宵明和烛光在下面,朝我仰起明亮而惊恐的脸。原来我的面上结满了冰珠子,一点,又一点。
我拿帕子擦拭冻结的泪水。那帕子却轻软细腻,原来是虹。我伸出织布的十指,把虹一段段扯开,撕裂,粉碎,抛洒在夜空里。我第一件瑰丽的破碎的杰作,它们离开我的手心,只那么一瞬间,就飞得不见踪影。
寒冷的夜晚,我听不见风的悲号,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没有了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永远都不要,不要再到北荒,这个寸草不生的荒凉地方来。
三
推开玄室的门,我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真是的,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囤积的这些锦缎竟然全都用光了。
“婆婆,婆婆!”我想应该赶快跟巫罗交谈一下。跑了这半个月,西海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没有。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忽然我害怕起来。一向是,以为不会发生什么的时候,最可怕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婆婆……”我低声呜咽着。
织机只是在那里沉默。我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它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很久没有人上油了。几根残留的红线挂着,在幽暗中飘飘荡荡。
环珮叮铛。刺鼻的熏风,刹那间充斥了九重玄室,如无所不在。我的愤怒一下子炸裂了。
云华夫人推门进来,笑意里混杂着端庄、伪善、还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我残存了最后一丝希望,不想得罪她,于是合上熊熊燃烧的眼睛。
“天孙,你总算回来了。”
其实我的计划并没有出差错。祖母的确没有想过召见我,只是那一天,无聊的穆天子跑来了,为了布置盛宴,云华夫人她们用完了所有的织锦。巫罗为了掩饰织女出逃的事实,不惜跑到巫山去找瑶姬——也就是琰姬的二妹妹,借用一些云霞以应付祖母的使者。因为瑶姬过着隐居清冷的生活,有藏玩云雨的癖好。但祖母的嗅觉比谁都灵敏,她立刻发觉瑶池里升腾的云霞,凄迷落魄像一个怨妇,完全不符合西海主人雍容华丽的风格。
在被带往轩辕台的途中,我忍不住向底下看看。巫罗是永远从天界消失了。我只瞧见云海沉沉,透不出一星半点的光。可怜的巫罗,她的冤魂不知飘落何方。
那个虎牙的妇人斜倚在锦绣丛林里面,万分悲悯的瞧着我。仿佛我也是她的一只青鸟,折却了羽翼,其鸣也哀。
“你本来是最最出色的织女,又是听话的好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
我开始想象,他们是打算让我下一世变猪还是变狗。
云华夫人笑道:“还是按老规矩办吧?”
老规矩是什么?我想起来,巫罗说过什么“上一个天孙之类”的话。不知道上一个天孙是谁,犯了什么事情,受了怎样惩罚。
西王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说:“且慢,消停一阵子再说。”
云华夫人反应很快:“是啊。还是等下一次甘华树开花吧。目下这几年,且还让这小妮子一边织锦,一边思思过。——天孙,你要好好悔改,或者娘娘会原谅。”
我霍然的站起来。我不是天孙,不过是她们织锦的奴隶。我都是为了什么,平生甚至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一件事情。然而她们理都不理我,一群宫女涌了过来,我心中一痛,被浑浑噩噩的押回玄室。
我开始愤世嫉俗,把织机砸碎了,每天对着墙壁发呆,对祖母派来取织锦的所有使者说“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有本事你让甘华树早一点开花好了,让它再给你们孕育一个听话的织女。我——不干了。
然而奇怪的是,麻烦迟迟没有来。我爬上十二楼,原来西海仍是天天在下雨。赤松子和琰姬两个忙个不停。有时挂出虹,有时是霓。我看着那些斑驳艳丽的颜色,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那也是我的作品,可是我瞧着它们毫无感觉。织女的虹,已经遗落在北荒了。
因为太闲,我就忍不住的回味我的旅行,回味冰夷和他的从极渊,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我以为我会很快忘了他,没想到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如此明晰,一边又一边,真是没出息。
琰姬来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转过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茫茫的西海。
“再过一个月,王母又要举行一个庆典,是婚典。”琰姬说。
“我没有织锦给她。”
琰姬有些惴惴不安的说:“如果是你自己的婚典呢?”
我转过身来,看定了琰姬的脸。然后轻轻嘲笑着:“那还可以考虑。”
琰姬见状,也就跟着我笑了笑。
“怎么,忽然想起来,要把我嫁出去了?”
“是我师父去跟王母说的。”琰姬笑道。
原来赤松子他们看不下去,跟祖母去讲,天孙年纪大了,长年不见天日的关在玄室里劳作,也怪可怜。不如给她找个夫君做伴。女孩子嫁了人,性情会变得好一些。王母想想总算答应了,只是说嫁归嫁,织作可不许荒废——原来她还不知道我早就罢工了。
“切~~我才不嫁。她也别以为,嫁了人,我就会给她好好干活儿。”我说这种话的时候,尽量的装作漫不经心,眼望着瞬息万变的云海。手指轻敲着栏杆。
琰姬继续自顾自的讲下去,却是转了话题:“你知道伏羲氏的小女儿,上次瑶池宴,应该见过的,很美丽的女子。王母一直很喜爱,视若己出,封她为宓妃,还把洛水也封给了她。”
宓妃,宓妃……我只当没听见。
“宓妃年长后,要出嫁了。她既为水仙,王母就为她选了一个河神做夫君。那人就是冰夷。可是,也许因为冰夷有点孤僻,宓妃不喜欢他。冰夷伤心之下,就独自去了北荒。”
也许应该告诉琰姬,我早就知道这一切,知道冰夷不屈不挠的守候。这样可怜的琰姬就不用从头劝说起,好让我死了这条心。其实死了的心,也未必就是随遇而安的。
“昨天羿到西海来了。你知道那个羿吗?”琰姬忽然转了话头。
“知道,人间的神射手。”
“原来竟是宓妃,独自留在洛水,却和羿好上了。”琰姬的声音有点兴奋,“本来王母也是知道的。只是拗不过宓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没想到羿这人神通广大,居然找到西海来了,要王母把宓妃正式的嫁给他。”
“再神通广大,也不过是个凡人罢。”我懒懒道,“王母拿他怎样了?”
琰姬作了个鬼脸:“你猜不到的。”顿了顿说,“知不知道,你的巫罗临走之前,为了表示忏悔。把她毕生炼就的不死药,统统都献给了王母。”
我皱了皱眉。
“而王母竟然顺水推舟,把不死药赐给了羿!”
我呆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吃了不死药,羿就可以飞升仙界,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宓妃了。”
那冰夷怎么办?他还在从极渊等着宓妃。
“至于冰夷么,王母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师父看见机会来了,就说不如这样好了,先赐婚,把天孙嫁给他。”琰姬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神情,“王母也没怎么想,一口答应了。我就立刻赶来告诉你。”
眼前荡过一片淡淡的雾水,风尘里恍若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飞舞。再过一会儿,黑影被片片扯碎,融化在缥缈无际之中。
完了完了,一切都已经完了。
琰姬看我毫无反应,似乎有些惶惑,又说:“看来你的巫罗,还真的有先见之明呢!”
我仍然不说什么。
琰姬小心翼翼道:“其实,你不正是喜欢那个冰夷的么?”
我漠然的点点头:“是喜欢的。”
琰姬悄悄的舒了一口气,缓缓道:“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以后也不会了。”
我张开袖子,飘出了十二楼的栏杆。明媚的流岚在我的耳边滑过,冰凉而细腻。下坠之中,风灌满了我的素色羽衣,仿佛千万只飞鸟在衣服里面拍打翅膀。我扬起头,看见琰姬呆呆的伏在楼头看我,像观赏一只折翼的白鹤。
西海的云,平静如一片明亮的镜子,映出我苍白的脸,没有表情。我想,天孙留给西海的遗容,应该是恬淡而无望的。
四
假如白鹤在云端飞翔的时候,不慎抖落了一片最轻盈的羽毛,那么这片羽毛在空中飘浮,盘旋,下坠,直到落入凡尘,究竟需要多少年的时间?
我不知道。当清凉的水浮上我的面庞,我缓缓张开眼睛,发现无边无垠的绿充斥了视野。这里是人间。
居然没有死,还是我已然重生?
从水中站起来,素衣湿答答的贴在身上。忽然想起来了。我是在巫罗的不死药中熏大的,怎么会死呢?何况,我的衣服上还有青鸟的羽毛,不过又是一场逃逸罢了。抚着淡淡绿痕的衣袖,不觉苦笑。天空划过一道淡淡的云烟,如此遥远。
我想起冰夷,他是不是还在从极渊呢?只是我决不会再去北荒了。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总比他们的所谓安排,要完美得多。在天界的历史中,为王母织锦的天孙,在出嫁之前死于十二楼头的一场意外。所以我是重生罢?关于冰夷,就从此永远成为一出透明易碎的记忆。
如今我穿着羽衣,无处可去。
很好,也没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我扯下了羽衣,再次浸入清凉的水中。不知人间的水,可否洗去一身仙缘。
水是温暖的,不像北国冰川。
天黑之后我终于从水里钻了出来,考虑如何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开始第一段漂流。可是,我的羽衣不见了,不知是不是风吹走了。
我四处望望,于是看见连翘花下面一个红扑扑木讷的面孔。
“姑娘的衣裳,是不是……是不是……”
“你捡到了呀——”
我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恨恨的想,这个泥土一样的凡人竟然看见了我的身体。
他慌不迭的把衣裳抛给我,拔腿就跑。
“等一等,等一等。”我匆匆披好衣服,追了上去。我要知道他是什么来头,然后考虑要不要放过他。
他跑得很快,看来是走惯了这里的山路。我追了一阵,反而被他带到一座小小的茅屋前面。那人没有进屋,反而扑进了牛棚里。
正在好笑,那人竟紧紧的依在老牛身边,寻求庇护似的。
我看见了那头老牛,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想了想,我慢慢的走了过去,低声说:“这位——公子,我无家可归,能不能,能不能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牵牛为我做了晚饭,铺好床铺,然后自己乖乖的退了出去,又替我掩好门,自己睡到牛棚里。
我直直的躺着,盯着小窗外漠漠长天。过了一会儿,我觉得牵牛已经睡着了,于是悄悄出门去。
夜凉如水。
“巫罗,巫罗。”
我看见那只老牛蹒跚而出,步履轻的不起一点尘埃。它的眼角满是皱褶,仿佛那里是两只袋子,里面饱含着泪水。淡淡的星光下,它的眼睛很大,很大。
“我为你找了这样一个地方,这就是你的家了。天孙,不要走了,嫁给牵牛吧。”
我潸然泪下。
我和牵牛成为恩爱夫妻。牵牛是个老实能干的农人,我也就尽力做我的好妻子。他去种田的时候,我就在茅屋里织布。因为工作量不是那么的大,而且又是为了养家糊口,所以并不令人厌恶。当传奇落下帷幕,在柴米夫妇的日子寻求宁静,我有些麻木。但是牵牛很喜欢,巫罗也说她不用再为我担忧了。三年后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当我的女儿出生以后,巫罗死去了,她是老死的。临死前我望着她,却不说什么。她知道我要什么,长叹了一声。
“你的羽衣,在屋后的老槐树下面的树洞里藏着呢。可是天孙,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动用它。”
牵牛眨着眼睛,不明白我们的意思。巫罗就对他说:“我死以后,你把我的皮剥下来,风干了,留着。也许……”她又瞧了我一眼,“也许将来有用。”
巫罗咽气以后,牵牛哭得很厉害。哭完了就去处理那张牛皮。
巫罗说过,下一世她会去南方越国,做一条野狗,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因为我的错误,她被罚做十八世的孽畜,第一世的时候还会留有一些神力,将来就慢慢的忘却,彻底的沦为最低贱悲凉的生命。
我找到槐树里的羽衣,素色的袍袖依旧,染满尘污。里面裹着那块箭头,冰夷的石箭头。我把石头捏在手里,紧紧的,直到手心发紫。
牵牛病倒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腕,知道只有一种药能够救他。巫罗给我讲过,月亮上有桂树,那树皮可是好东西。牵牛拽住了我的布裙:“娘子,你不要穿那件羽衣。”
我犹豫了。那张沉重朴实有如泥土的脸,发热发的通红,因为急切而挂满汗滴。
快要收麦子了,牵牛却起不了床。我不能不考虑:“你放心,我不会西海。只是到月亮上去。一个晚上就回来。——你看好孩子们。”
这种凉风拂过身边的感觉,久违了。
广寒宫不远,却也是个荒寂出奇的地方,唯有一棵大桂树,莫名其妙的长得枝繁叶茂。我一边剥着树皮,一边想,这个世上,为什么孤独的所在远远多过欢乐的地方?
“是啊,为什么啊……”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
我浑身一碜,这广寒宫历来是没有人居住的。别说没人,鬼啊妖啊神啊仙啊都没有。
可是,那里真的有一个寥落的女子的身影,翩翩如魅,倏忽到了眼前。
五
“我偷了羿的不死药,然后躲到这里来。”嫦娥裹了裹皮裘。广寒宫很冷,桂树上结满了冰花。“天孙,你不冷吗?”
我摇摇头。
“呵,我忘了,你已经跳楼死了。魂是不会感到冷的。”
我知道自己没有死。只是自从去过那个三界中最寒冷的地方后,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了。我不该和嫦娥计较,我问她:“那么羿到哪里去了?”
嫦娥哈哈一笑,围着桂树打了个圈儿,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天孙,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居然就这样从西海最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嫦娥半闭着眼睛,似乎冥想我跳楼的样子。“我只是想不通,我们大家都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去死,其实嫁给冰夷有什么不好。他虽然冷了点儿,也没那么可怕——居然值得你跳楼?”
我微微一笑,只是追问她:“羿到哪里去了?”
嫦娥把眼睛转向凡尘的方向:“死了。”
我说:“没有了不死药,他当然会死。只是……”
“不是那样的!”嫦娥急促的打断了我,脸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笑容,“他打算在他和宓妃的婚礼上服下这灵药,结果被我偷走了。哈,我知道他不是沉得住气的人,一定会闹得个天翻地覆。果然……结果他的徒弟寒浞,趁乱杀死了他。”
“死了?”我有点意外。
“死了。”嫦娥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遥远,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风吹过桂树,冰柱们发出丁零零的声音。
“宓妃终于没有嫁给羿,自己去从极渊了。剩下我一个,在这里守着。”
那一刻我忽然羡慕起这个女人。她终于留住了她要的,即使代价是一生的寒冷。然而嫦娥的神情,分明又是不要人羡慕的。
宓妃……去从极渊了。“那么,冰夷总算是等到了他的妻子。”我干巴巴的说,“幸亏我当初没有嫁给他。”
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混乱的故事,如今一切都已经收梢,我早就该抖抖身子退了。天色蒙蒙的亮了,我想牵牛快起床了,该回去给他做早饭。
“可是我觉得,大家还是对不起冰夷。”嫦娥忽然说,“因为他和宓妃终究没有在一起。”
“为什么?”我漠然道。
嫦娥摇摇头:“不知道。据说宓妃回来以后,跟王母讲,说从极渊的冰壁上,长年映出一个人的影子。但那个人不是她。”
我的心居然又跳了起来,却立刻抑止住了自己的好奇。不是她,又与我何干?我匆匆往广寒宫外面走去。
牵牛不见了,孩子们也不见了。
我的心随之也就一空。
屋前屋后找了一圈,没有。我奔到后山的田里,麦子倒伏在地面上,像是刚刚下过一阵冰雹。阳光白得刺眼,我睁不开眼睛,只是大声叫着:“牵牛——牵牛——”
巫罗说过,天孙,你最好不要去穿那件羽衣。巫罗,你在哪里?
风灌满了我的衣袖,如此猛烈的。我知道这不是人间的风,它带着西海的糜烂的甜香,令人昏昏欲睡。这种风一度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却令我厌恶无比。
我知道,末日终于来临。
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云华夫人那张艳丽而宽阔的面庞在我眼前晃动。
“天孙,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竟然私逃下界,还跟凡人通婚!”
我扭过脸不理她。
云华夫人直起腰来,往远处看看,像是在请示。在我的想象之中,那一对银色的虎牙闪了闪。于是夫人说:“罚你到从极渊的冰天雪地里囚禁,永世不得离开!——不要忘了,你本来就是王母赐婚给河神冰夷的。”
笑话,难道她们至今都不知道,我第一次出逃,就是去从极渊了的?
可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的丈夫和孩子呢?”
云华夫人再次看看了王母,接着说:“牵牛一介凡夫俗子,胆敢亵渎天人。当然是打入阿鼻地狱,万劫不复。”
我慢慢的站起来,紧紧的盯着王母。如果我的目光是从极渊的寒风,那么这个头戴玉胜的贵妇人,必然成为一尊冰雕。
王母的手指挑着青鸟的尾羽,半晌说:“算了算了,让他们父子三人回到凡间,自生自灭罢。反正天孙是再也不能离开天界了。”
“我去送送他们。”我冷静的说。
女儿哭得很厉害,女孩子一般都会更加依恋亲人一些。我只好抱着她。忽然想起来,我也是女孩子,却一个亲人也没有。从前有的,有巫罗,她已经死了。牵牛是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人,然而却不能让我为他流下一滴眼泪。
此时他抱着儿子,眼神凄惶无比,大约也想着生离死别的痛苦,可依然是讷讷的。
赤松子守在天门口,说,我在这里,你可以出去,多送他们一程。我说了声谢谢,跟在牵牛背后,一直出了天门。
不知不觉又走了几十里,天门已经远远的看不见了。我不想给赤松子惹麻烦,就说牵牛我们分别吧,囡囡乖,跟爸爸走。
女儿其实早就哭累睡着了,一头倒在牵牛怀里。牵牛看了看我,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来的时候还挑着他的扁担,于是把两个孩子一边一个的放好,挑起来,一颤一颤的。
我瞧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种极度的疲惫,也许,真的应该歇一歇了。
“娘子,你会去嫁给那个什么冰夷吗?”突然,牵牛扭过头来,看定了我,两眼通红。
冰凉的天风掠过我鬓边。“我不会去从极渊的。”我微微的笑着。很多年以前,我就说过,再也不去从极渊了。我手心里扣着那一块箭头,只等着牵牛带了孩子放心离开。
这一次我不会稀里糊涂的。
可是牵牛放下了扁担,迎着我奔过来。
“娘子,你看这个!”他手里挥舞着一块黑黑沉沉的东西。我看了一会儿才明白,竟然是巫罗的牛皮。
“娘子,我们有这个!”牵牛抓住了我的手,“这个东西可以带着人飞,比你的羽衣还要好,真的我试过的。我们披了它,一起逃跑吧!”
我瞪大了眼睛。
“一起跑吧,——只要你愿意?”
他殷切的盯着我。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的脸涨的通红,那只粗糙的手也在发抖。这样的勇气,只在当年初见,他窃我的羽衣时拿出来过。我几乎哭笑不得,不敢相信,这就是牵牛,我那个木讷老实的农夫,一起生活了这些年有了两个小孩的丈夫?
他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从来也没有想到,他对我的不舍,会到这个地步。那一刻,我几乎就要答应他了。
可是我最后还是说:“不要,牵牛。”
我真的累了,牵牛,你好好带着我们的孩子。石箭头打着转,把手心的肉刺的钻心疼,它足够锋利,可以在牵牛和孩子们离开后,结束我落寞无聊的生命。
牵牛走了。我看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变成莽莽天宇中的一个小点,然后连这个点也都朦胧不清。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冰凉。天风在我的长袍里扑腾,我冷的没有知觉,同时耳中嗡嗡作响,仿佛千军万马在遥远的大地上奔跑。
开始,我以为这是幻觉,一个垂死的人——或者说垂死的天孙,自然而然会产生的幻觉。
然而没有多久,我就清醒了。这是真的是真的。
我拼尽了毕生的力气大声叫喊:“牵牛,快跑,快跑啊——”
牵牛听得见吗?
六
视觉模糊了。
冲天的波浪席卷了莽莽苍穹,涛声震荡如雷,有如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无尽洪荒,再度降临三界。那洪水转瞬到了眼前,是清澈极的,也是冷极寒极的。浪花溅到我的衣袖上,竟然是一粒粒银色的冰霰,锋利如刀。
牵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洪水里了。
我无助的嘶喊着,也不知自己在叫些什么。
洪水从我身边冲刷过去,我湿透了,如同一块冻结的石雕,矗立。
浪尖上立着一个黑衣的天将,指挥着滔滔风浪。不假思索的,我抛出了手中的那个冷硬的箭头。
那人捂着胸口从浪上跌了下来。第一次出手,准头这样好。
他拼命的翻滚着,在浪花中挣扎,沉浮。丝丝缕缕的红,在白花花的波涛中蔓延,仿佛霞光映在极地的雪峰上,清艳无比。
而洪水果然渐渐驯服下来。
忽然一种极度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我的羽衣再次飞翔,托着我在洪水上方寻寻觅觅。水面的寒气压得我难以喘息。终于我用冻僵的手指抓住那一袭黑色大氅,拖到一角露出的岩石上。
帽子落了下来,露出那一张苍白的脸,因为失血,虚弱不堪。
“你是冰夷。”我低声说。
他默然。
我能够说什么,指责他为虎作伥,谋害我的家人么,还是向他道歉,因为我反过来也杀害了他?这是冰夷,是冰夷。是我记忆中存留最久远的一个名字。我只见过他一面,但是毕生的悲苦和幻想都和他有关。如今我终于再次看见了他。这时我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些东西,片片的破碎了。他的手紧紧扣在胸前,仍然禁不住心血如涌泉般流淌。我把手按了过去,想为他止血。
他的血居然是温热的。
“对不起,天孙。”他说,“我一时冲动,劈开了从极渊,放出这些水来。我以为没有牵牛,就可以留住你。”
你留我何用,总不会是因为王母的旨意?我想用嘴角牵出一个冷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也只是说:“冰夷。对不起。”
“从极渊——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见到了冰壁上的人影,”他的声音渐渐如游丝一般细弱,承不住我逐渐下坠的心,“那是你。”
我默然。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早已陈述过这个结局。
“是你,天孙。”
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中颤抖着。我的意识渐渐如止水,只听见自己喃喃的说:“太晚了,太晚了。”早就已经太晚,当他把箭头还给我时就已经太晚,当我从十二楼头飞落时就已太晚。
“是太晚了。冰壁上的人影注定了是你。”他叹息着,“可是也注定了我会与你错过。”
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注定了我的飘零。
洪水失去了主宰,渐渐的平息,收敛,聚成一线。然则覆水难收,从北荒奔腾而出的冰河,是再也不能回到那神秘而哀伤的深渊里去了。从此在这莽莽的天界中漂流,如穹庐中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痕。冰夷的眼光从我的瞳孔中离开,散漫的洒落在那条银色的河流上。那是他作为河神,留下的最后足迹。
冰河上升起茫茫大雾,遮住了我们的身影。他抬起手,穿过我的漫漫长发。我发现缠绕在他冷硬的手指上的头发,变成了银白色。
“来世,如果可以,我会循着这条天河,到西海来找你。”
牵牛死里逃生。巫罗留下的牛皮保护了他和两个孩子。可是冰夷留下的这条无尽河流,隔断了去路。成为我和他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牵牛站在对岸,殷殷的望着我,肩上挑着一根扁担,一儿一女。
我淡然的说,你还是回去吧,就当我死了,回去好好的种田,养孩子。我没有骗他,在这场洪荒中,死去的人是我。虽然天孙是在巫罗的药香中长大,可是她的魂灵终究也会枯萎。
牵牛不肯,执拗的守在天河对岸,年复一年。我泪落阑珊,白发如雨飞扬。
还是赤松子看不过去,就去跟西王母说。后来日子长了,牵牛的执着打动了越来越多的神仙。他在那里守着,成为了天界的一景。连云华夫人都忍不住去提议了。
祖母终于说,弄几只喜鹊来,每年一天,搭座桥让他们夫妻见见面好了。
我去谢恩的时候,大家都围上来,恭喜我。我客气的敷衍着。
可是祖母并不是那么容易开恩的,她同时又数落了我一边,说天界从来没有出过我这样胡闹的天孙,一定要好好惩戒以儆效尤。北荒的从极渊没有了,她命人把玄室里我用过的织机重新搬出来,命令我从此守在寒冷的天河边上,用天河水织布,除了与牵牛见面的时候之外,永远不准停下来,直到把天河水织完为止。
“那个冰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自作主张,弄了洪水出来,”云华夫人抱怨着,“如今天上白白的多了一条河,冻也冻死人了。判他一个永世轮回不可超生,真是便宜了他。”
用天河水织布,她们以为我在乎这种惩罚。其实我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舀一瓢寒冷如冰的水,纺成细滑的线,亮亮的。织成细密的布匹,映着天河淡淡的水光,从织布机上流淌下来,再流回天河里面,融入莽莽波涛,簌然无影无踪。我知道,把天河水织完,是没有那一天的。天孙的生命是永恒的,那么这种徒劳的操作也就成为永恒。织女在天河边的守候也成为永恒。
其实这有什么,如果没有那支箭,没有羽衣,没有冰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不还是玄室中日日操劳的织女。这两种生活没有太大区别。织作是我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而守候,是我不能解脱的宿命。
只是我的织锦不会再去装饰天边的晚霞,它们柔顺如宿命,融回冰夷留下的天河里面。浪花茫茫,我注视,沉思,去体味那种恬静与枯寂,不知过了多少年。
而冰夷此时,在下面的世界里漂流,生生世世,不知过了多少轮回,也是万劫不复的命运。当他仰起头来,看见天上这道瑰丽的天河,心里想到的又是什么?
许多个轮回过去,他是否还记得那一句“我会循着这条天河,到西海来找你”。我已然心甘情愿,情愿生生世世都等不到他。或许等到等不到,都没有太大意义。
七
“你见过河对岸的牵牛了?”我问他。
“见过了。”
我当然知道他见过了,只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守在那里,迟迟不肯开船。零落的语句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如同天河溅起的浪花,又如冰山上飘落的余雪。
“张骞,”我叫着这样的名字,“你的星槎造得很好。凡人能够到这天河里来漂流的,你是第一个。”
他若有所思的说:“从我幼年起,就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往西边远游,一直漂入天河,一直到西海和昆仑。”
“天河不远,西海也不远。”我淡淡道。
“可是,直到今天,我仍未找到所寻觅的。”
“寻觅什么?”
他摇了摇头,许是自己也不知道。“博望侯”的旌旗在风中扑打着,伤痕累累。这旗帜记历了许多苦楚劫难,反倒在天河的浪花中,把风尘血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天孙?”
“嗯?”
他望着我,还是没有说什么,眼眸清冷而明亮。我低下头,却停了手,然后把织机搬开,把垫在下面的支机石捡了起来。
“你要找的,是这个么?”
他接了过去,眼中一亮,小心翼翼的捧着。躺在他白色手心里的,是一块黑黝黝的石头,千年之前被打磨成箭头的形状。那一箭穿越了沧海桑田,万变千劫,终于回到传奇的起点。
我只听见九天的风,唏嘘如语,冰河的水,长歌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