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在70年代初期,经常被邀请到全县的小学和初、高中作爱国主义报告。俺爹不善言辞,那时俺还小不大记事,听哥哥姐姐说爹一上台就紧张,经常卡壳。很多年过去了,爹对自己的许多光辉事迹也记不太清了。2005年春节回国,爹从抽屉里拿出他那一大堆军功章,俺用摄像机拍了一些镜头。
俺替爹说说他的英雄事迹吧,俺也不太了解那时的情况,有些不贴切的用词欢迎批评指正。写这篇文章之前打电话给俺爹,他还说国共早就“统一战线”了,现在一致对付的是台独,你再写这些不好了吧。
但是俺觉得这段时间是俺爹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俺还是要写下来。
在1948年解放战争期间,俺爹是一名24岁的排长,隶属徐向前司令员的大部队,那次战役是攻打山西太原。太原战役是解放华北的一场最为艰苦卓绝的战役,史志称:解放太原,成为全国解放战争城市攻坚战中历时最长、战斗最为激烈、付出代价最大的一场战役。当这次战斗胜利的时候,俺爹所在的120人的连队,只剩下他这个排长,还有三名断了腿和胳膊的战士,一名卫生员和一名司号员六个人。
当时围攻太原城,主要阵地就是攻打城东的东山地区,其中有牛驼寨、小窑头、淖马和山头这四大要塞。只要攻打下这个东山阵地,太原城垂手可得。俺爹所在的十五纵队负责攻打那个叫“淖(nao 四声)马”的阵地,山头上有一至九个结结实实的碉堡,俺爹的队伍要攻占的就是作战计划中被称为的“一号碉”。这个碉堡前面还有一个小土窑,是碉堡前沿的投弹坑。
这个山头并不是很高,只有六、七十米,但是山前平缓有一片
我们的攻坚战开始了,阎军的主阵地碉堡四面的射击孔里,轻、重机枪狂暴地喷射出火苗,轰鸣的炮弹也从几个方向朝我阵地飞来。顿时,弹片、弹头夹着碎砖烂石,象冰雹大雨似的撒落下来。战士们血洒疆场,成百人的生命瞬间倒在血泊中。可是,没有人畏惧,壮士们又排山倒海,呼喊着冲向敌人的阵地。就是这片开阔地,几乎成了血海,成了一个天然的万人坑。
俺爹所在的营队也开始往上冲了。那时候大家的生命都是命悬一线,不知道什么时候联系着自己生命的线就断掉了。俺爹身后的战士像麦秸一般倒下,但是俺爹还在奔跑,他的速度几乎可以和羚羊相比,他快速地跳跃过战友们的尸体,在敌人的枪林弹雨倾泻下来的同时,飞速地跑过那片开阔地。他马上斜靠在陡峭的山崖之下,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死角,炮火无法扫射到这里。俺爹等着炮火声渐渐停息,他知道这一轮攻击就要停止了,但是他无法转身。他觉得前胸一阵阵疼痛,低下头,俺爹看到自己右肋下汨汨洇出鲜红的血,有颗子弹从那里斜穿过去。但俺爹无法包扎自己,他等着。
炮火声停了,俺爹开始往上爬。我想那时所有看到他的战友们无不为他捏着一把汗。后来俺爹才知道,团里指挥战斗的姜政委一直拿着望远镜盯着俺爹的行动,并随时指挥各种战斗武器支援俺爹。因为山势陡峭,阎军觉得在这一轮战斗中,所有我们的战士已经被他们打死在那片开阔地了,他们稍微放松警惕,正准备着下一轮的炮火。但是还有俺英勇的父亲,他快速地往上爬着。俺爹小时候给地主在山上放羊,他攀岩的能力很强。俺爹一路爬上去,他身后的岩石上留下他长长的一线血迹。
俺爹悄悄接近那个投弹坑。这个投弹坑里有三个敌人,他们正忙碌地从窑洞里往外搬手榴弹木箱。俺爹轻叱一声,一刺刀像穿糖葫芦一样穿死了两个敌人。剩下一个愣在不远处,瞪着眼像吓傻了一般,还没等俺爹拔出枪来,那人“哇”地叫了一声逃跑了。
俺爹占领了这个投弹坑。
迅速地,敌人发现了俺爹,但是他们的机枪和炮眼是对着下面的,他们没有角度可以达到自己的投弹坑,敌人的步枪开始往这边打。俺那聪明勇敢的爹,瞅准机会,一手两颗手榴弹,呼呼地甩向敌人。这时,咱们下面的机枪和榴弹炮也开始支援俺爹,一时间炮火声又骤然爆起。
咱们的机枪在往上扫射的时候,俺爹同时甩手榴弹。敌人很快发现这个投弹坑成了我军插在他们胸口上的一颗钉子,战斗的焦点迅速转移到俺爹坚守的这个投弹坑。敌人开始布置兵力,要抢回这个重要的阵地。
俺爹是非常骁勇善战的,他用敌人的手榴弹杀死敌人。反正他们都给摆好了,箱盖也打开了,那就甩吧。俺爹小时候放羊,善甩石头,准确率一流,这是基础。后来参军,训练比赛时回回都得第一名。这回俺爹拉开了架子,敌人往这边冲,俺爹就往人堆里甩手榴弹,咱们所有的机枪和手榴弹也往这边打,一气打退了敌人五次反扑。
俺爹在这个小小的投弹坑,一个人坚守了一个小时。我想看过那部抗美援朝的战争影片《英雄儿女》的人们,都还记得英雄王成那句嘶哑的喊声:向我开炮!都还记得王成一个人在炮火中浴血奋战的英勇雄姿。后来俺在听爹讲述他的这段故事,俺的眼前就出现这部影片的片断镜头。
在这个阵地上,俺爹一个人,算是撕开了这个铜墙铁壁一样阵地上的一个口子。阎军的主要炮火还是集中在那片开阔地,致使我们的部队无法前行,也没有人可以接应俺爹。但是对这次战斗我们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因为俺爹的牵制,敌人深感头痛,他们分出兵力对付俺爹。双方都喊叫着往这个小小的投弹坑冲击,两边的军队都不断地死人,枪炮声震耳欲聋。
战斗在一点点的较量,我们的战士在后面呼喊俺爹的名字。远远的,不断涌来鲜红的旗帜,我们的大部队在增援。俺爹越战越勇,把面前所有的手榴弹全甩光了,窑洞里还有很多手榴弹,俺爹就一箱箱搬出来。打啊,一边对付碉堡里的敌人,一边对付从另一边攻击的敌人。一个小时,对于一个人进行着一场艰苦的战斗是绝对漫长的。流着血的父亲坚守着,攻击着。他的手榴弹不断地炸开在敌人碉堡的石墙周围,进攻的敌人也不断地在他面前倒下。
碉堡里的阎军在减少,枪炮声不再密集如雨。
终于,一个小时以后,咱们一部分战士才陆续地穿过那片开阔地,爬上这个山头。之后我们的大部队40余名工兵携带1600斤炸药在劈坡与峭壁上为突击部队爆破出通道,成功占领炮碉。经过了一天的浴血奋战,战斗终于胜利了。
团里的姜政委也上来了,他在众人之中一眼就看到俺爹。他一把抓住俺爹的手,使劲地摇着,他哑着嗓子喊着俺爹的名字说:你是咱们全军的孤胆英雄。
就这样,俺爹的名字和英雄的字眼永远连在了一起。在那次战斗中俺爹得到全军孤胆英雄称号,并火线入党。
淖马阵地在以后的两天内被阎军多次围攻,但是俺爹和他的战友们在各级领导的指挥下苦战决战,终于守住了阵地。
在后来的总攻太原的战斗中,俺爹率领他一个排18个人,俘虏了阎军624人,他的战士们立大功,俺爹立特等功。
之后俺爹所在的部队进军西北,经西安,兰州,达青海边缘返回。翻摩天岭,下四川,进西康,到杨安。他的排成为全军模范排。在重庆开一野的庆功大会上,一个团一个特等功臣,俺爹代表他们团和邓小平,刘伯承,贺龙等首长亲切握手,并合影留念。但是那时的照片弥足珍贵,只有团长以上的领导才能得到一张,所以俺爹没有那张照片,但是俺爹有半张报道他英雄事迹的报纸,和他的军功章珍藏在一起。
再后来俺爹又在抗美援朝后期去朝鲜作后勤工作。所以当年俺离开祖国来到美国的时候,俺爹对俺丢掉那么好的工作,却跑到美帝国主义国家去非常气愤,曾经下了个评语说俺是叛徒。不过现在俺爹娘对俺一家人在一起谋生的方式也认同了,只好“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了。
这就是俺爹的故事。
俺爹在他60岁的时候毅然离休,没有半点恋栈的心思,从此以后他和俺娘厮守着,过着他们最平淡最温馨的日子。对于我们儿女,爹的语言就是锻炼自己,不要气馁,不要怕苦。96年我在省直机关的一次下派挂职的工作中,觉得自己的孩子小不放心,很是犹豫的时候,俺爹和俺娘毅然接过俺1岁半的大儿子,帮俺看顾了半年的时间。
我们在世俗的生活里,总是看不透眼前的蝇头小利,看不惯人们之间的尔虞我诈,甚至有时也会身陷其中。每当这时,俺爹就笑呵呵地说:没经过生死,不懂得抽身。
俺爹对人生淡泊守志,从没有过大喜大悲。以前他工作的副手总是暗中捣鼓他,俺爹从不在意,倒是俺娘非常不忿,但也无可奈何。
俺爹后来的政治生命没经过什么风浪,因为他的历史极为清白,历次政治运动他都没受过冲击,他更是从不冲击别人。他逍逍遥遥地生活,远离这人世的名利场。他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他的天地里,读书,看新闻,下象棋,甚至在买菜的简单生活里也体味着他的人生快乐。
到如今,这世上俺心中最挂念的人就是俺那85岁的老爹,前天听娘在电话里说俺爹摔了一跤,吓的俺恨不得马上坐飞机回去。可是却爹笑着说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现在已经好了,俺才放心。亲人的心思就藏在那一点一滴的不让牵挂的关切之中。
到如今,在电话里俺爹依然脑筋清楚,思路敏捷,一点也不像一个苍苍老人,但是看到拍在录像机里的俺爹那苍老的面容,笑起来嘴里只有一颗牙齿,手哆嗦拿不住筷子,要俺娘一口口地喂。俺就辛酸起来,俺痛恨时间的磨砺,可以把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变成一个虚弱多病的耄耋老人。
可是,每当俺想起爹当年的峥嵘岁月,想起他一直以来清静自守的生活习惯,俺在心里就说:
俺爹是个孤胆英雄。
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是个孤胆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