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地这个人,为人很自由。那是相当的自由,无拘无束根本只是可以用来形容他的个性的最小值。他的自由可以说到了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境界。从他说过的话中可见一斑,他有一些我有点印象的语录。对待爹地的这些话,最好的态度就是就事论事,决不能对号入座,不然你会死了的心都有的。
我的大姑,爹地的亲姐姐,自幼就被许配给了我的二舅(是的,近亲。几十代了,代代都是近亲,包括我的爹地妈咪,呵呵)。我二舅那是一位领袖级的人物,不是领导,是领袖。他们刚结婚的头几年,在超英赶美的浪潮中,生活得还算好,牵着手去看电影。后来二舅一路升职,不到三十岁就是地级干部了。这时候爹地专门找到他进行了一番长谈,让他诚实地说到底我这个不识字的大姑会不会碍他的手脚,对他的政治生命有没有负面影响。说如果现在就跟我大姑离婚的话,他绝不会怪他,趁着我大姑还年轻,赶紧离了吧。二舅当然不敢相信这是爹地的真心话,说没问题,还让爹地就不要操心了。爹地说我们两个男人今天在这里说的话,都是要负责的。二舅说那是自然。后来大姑历经了多少人生苦难,都是因为二舅为了跟她离婚闹的。那是后话。二舅,在外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到爹地面前就几乎抬不起头来。
后来二舅娶了一个当时根红苗正的女干部,识文断字。但结果却是,所有二舅的亲人都变成了仇人,所有二舅的同事也都成了敌人,二舅几乎处于鸡飞狗跳下求生存的状态。也是他本人厉害,政治生命几乎没受这个影响,依然昂头前进。文化大革命将完未完的时候,这个二舅母得了癌症。爹地正好出差到二舅当时工作的城市。他住在二舅家里(想想爹地那是什么胸襟,自己的亲姐姐就是被眼前这个人害得那么惨,仍然跟他交往的),听了二舅跟他讲的这些情况后,他居然说,你这个老婆,把你的朋友和亲人全部都得罪光了,要来何用?把她杀死算了。现在得了癌症,不给她治病也行,要不然就一把毒药把她毒死了算了。(我只是记录,千万别给我或者我爹地上纲上线。)更神的是后来我二舅把这段话说给我的姨妈和姨父听,二人不敢相信专门来跟爹地核实,爹地说,是啊,是我说的。
这是大的人命关天的话。还有小的。有一次,爹地和妹妹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诚实做人比成天撒谎好,但是,爹地来了一个转折,人一辈子,很多时候无法判断清楚是非对错,对也不是永恒的对,错也不是永恒的错。有那么一些时候,极少极少的时候,你会觉得有必要撒一下谎,这时候,你可以选择,要么撒一个弥天大谎,让涉及到的人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这是一个谎言,要不就干脆实话实说。如果你刚刚在四牌楼撒了一个谎,刚走到城门洞就被人发现了的话,那这个谎撒得,有什么意思呢?(注,爹地口中的这个四牌楼和城门洞之间的步行距离大概是十分钟。)
有一次,我和爹地一起从他的单位走路回家。下班时间,集市也散了。但是还有一个老农在卖最后的一点桃,虽然是剩货,货色还是可以的。爹地悄悄对我说,都买了让他好回家。我就去问价。这个老农大概是太想让我们看上他的桃,又想告诉我们他生活不易不想让我跟他讲价(其实,爹地压根儿就没想要跟他讲价),就跟我们说,哎呀,贫穷得很啊。结果爹地马上就接着说,贫穷落后,愚昧无知啊。抬脚就走了。弄得人,讪讪的。(我当然坚守阵地把桃称好付钱才走人。)
我们家是四兄妹,要用外人的眼光来看的话,个个都是好样的。爹地何尝不知。但他很少对我们的种种发表任何评论,不管是积极的还是否定的。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世俗的评价。但是偶尔他突然说上一句的时候,也是不会顾及什么的。有一段时间,妹妹三天两头的带惊喜回家,再加上她又很会跟人尤其是爹地打交道,说话做事都一套一套的,把爹地迷惑地终于当着我们三个大的孩子面前说出了一句,XXX(妹妹的昵称)是世界上最乖的娃儿。
爹地的父母很重视教育。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请先生来家里教他们识字,彝文字。所以爹地对彝文的经典名著所知甚深,可以通篇的背诵,信手的引用。大表姐是彝文的大学讲师,爹地带出来的学生,呵呵。但是爹地对自己的汉文也是很有信心。我的二姑嫁给我的远房舅舅,舅舅在一个中专教彝文。我的表妹刚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课里学拼音,舅舅很不以为然。说,拼音有什么可学的呢,会写字不就好了么?于是表妹就让他拼出一句话来,“我们快快去上学。”结果舅舅就给拼成了,“我们开开七(这三个字是重点)上学。”爹地当然也试了一下身手,比舅舅强一点,不多。但是他很骄傲地说,跟舅舅说,你,彝文也不如我,汉文也不如我。
大舅,现在快八十了,依然是帅哥。现在走在街上都是百分之一百零一的回头率(有人看了一次不够要多看几次,呵呵)。我跟爹地说起,大舅还真是一个大帅哥呢。爹地说,你大舅,当然是帅了,年轻的时候,我们并肩走在街上,谁怕谁啊!
在爹地出生的年代,彝族人民还是用“荞子开花的时候”,“收荞子的时候”,之类的语言来记录孩子的出生时间的。爹地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出生日期定准过。每次填表他都会想到一个新的时间填上去,还说,怎么管这么多,哪天出生又怎样?直到有一天党和政府出面来调查,政府才帮助他最后定了一个出生日期。
爹地会唱歌,是很会的那种。彝族有一种即兴即景的歌唱方式,叫做“牛牛火(音译)”。可以是对歌,也可以是自唱,婚礼上可以预祝美好生活,葬礼上可以讲述生平故事,过年过节可以谈古论今,很考功力的。爹地轻松拿下。汉语歌,也能搞定。在人们歌唱新生活最高潮的年代,爹地曾经在县城大礼堂里不用麦克风地演唱“马儿啊,你慢些走”。在N多人为妈咪的歌声所倾倒的时候,爹地说,你妈妈,哪里懂什么叫唱歌?天地良心,我的妈咪,当年被雷振邦选中,差点去做了歌唱家。
(因为好多话爹地都是用彝语说的,这样翻译过来,如果能传到爹地的十分之一的神,我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