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二尤(上):鸳鸯剑斩断鸳鸯梦

世事烦乱多忧,外不能省其身,内不能察其志,啾啾然无以排扰,唯有素笔书胸臆。字里藏庐焚香,心内淡然飘远。采丹青渲雅意,握点滴现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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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欲解红楼味,需共作者痴。 既注定没有曹公那一份痴意,今生也就难以通透这一番滋味。便是读得陶醉时,赏析一回其中人物风采,也终不过是管窥之见,只堪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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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二尤想必是极受曹公怜爱的,虽寄身于小小篇幅之中,也是明艳照人,各具神韵。

最初的三姐,是在京胡的风韵中那样俏生生款行至我面前的。从开戏的手持绢扇轻歌“替人家守门户百无聊赖”直到临终前利剑一抹人叹“玉山倾倒再难扶”。这里面塑造了一个聪慧美丽又闲愁百种;相思万千然性情刚烈的少女形象。戏剧家们把对三姐的宠爱提升到了一个令人唏虚不已的高度,误导了不少看戏人对原著的理解。无疑这正是文字改编成动作的难处,要更多的渲染戏剧冲突,就要丢失一些内涵神韵。所以当我在细致的读红之后,对这个人物有了理所当然的新感知。

三姐是个佳人,倾城倾众。佳人奈何命薄。她一身集满遗憾。她有着与黛玉一般的之貌,却少了一份孤傲出尘;她有着与探春一般的玫瑰之喻,却少了一份刚直不俗;她有着与湘云一般的豪爽,却多了一份桀骜不驯;她有着与凤姐一般的泼辣,却多了一份放纵狂荡。她还与岫烟一样的寒苦,却始终没有“耐得住贫,守得住富”的秉性;她不甘她抗争却在不甘与抗争中失去更弥足珍贵的东西。曹公对她是爱莫能助的,所以尽管她和大观园里的诸芳一样年轻美丽,天真烂漫。却和她们不一样的粗野妖媚,情痴心稚,从而注定了她悲凉的命运与凄楚的结局。是,很多事在古在今都是注定的,不是宿命而是另外一种水到渠成,是生活中的薄积厚发。

两位尤姐是在宁府的一片混乱中随其母出场的,且一出场便埋下了不少隐晦。珍蓉父子途中闻听二尤前来看家,先是一笑,而后忙说几声“妥当”,再是忙着前去探望。这一笑两忙真真叫人不得不多生了一些琢磨。其中必然是有些个故事的。及至见了面,猜疑即刻得到了印证。蓉哥已是娶亲之成人,却毫不避嫌的和两位姨娘肆意调笑,二姐嚼的砂仁渣子,三姐赶上来撕嘴,和由此引发的脏唐臭汉之论,写法固然有些闪烁其辞但还是清晰的勾画出故事的暧昧,也慢慢牵引出了“聚麀之诮”。

贾珍失至亲却无真痛,“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也不过是“为礼法所拘”,“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这一个“们”字,把三姐也罗列其中了,所以臭名昭著不仅仅托赖于宁府的名声,事实如此,恐怕三姐自己也难诉其白。贾链贪色前来分一杯羹,三姐只是淡淡相对,似乎是博得一点清誉,然而对贾蓉半真半假的调侃所持“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态度,又一次使她陷入镜花水月之中。

二姐悔婚另嫁,三姐随母先入新屋。见“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称了心”,尤老娘再蘸又寡,家道无依,一切生计皆靠宁府,不免多了些卑躬屈膝。三姐自负聪明能对这眼前这桩瞒天偷配满意,可见她毕竟出于斯境,难出其志了。

花枝巷别宅暗立,贾珍如愿以偿前来寻欢,二姐会其意携母而避让,由此看出家风污秽,自上而下早成自然。再回看【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闺阁之女讲究的是珍重芳姿。这种做派,初见的时候,谴责之意顿时涌上。待静下心来转念一想,却又不忍道出:想三姐正值韶华,未经多少世事;兼幼失父教,母无善导。设身处地的想想,对她的惋惜,痛心更胜于鄙视。“人生泰山重,勿作鸿毛遗 ”如果所有的一切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进行,谁又喜欢自轻自贱?

如果没有后来贾链以“小叔子”的身份来邀饮,从而让三姐羞愤而起撕破了脸,实在不知她们这种生活会是怎样一个了局,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 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 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 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 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 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 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里三姐维护的不仅仅是一层面子。毋庸置疑,她的内心世界是善良的,是想要洁身自好的。她的放荡不羁只是她赖以生存的保护伞,或者说是不知该怎样生活而采取的生活方式而已。但是因为她很清楚这种生活的污浊,所以她怕被人戳破,一习慷慨陈词虽然旗帜鲜明的表达了她对权势的不屑,也充分展现了她性格上的叛逆。可是这种不屑与叛逆所能得到的也仅仅是今天的读者一掬同情之泪,这控诉其实是很苍白很幼稚的,能改变了什么了呢?改变了他们轻薄于她的无耻行径,改变了他们玩弄于她的龌龊念头。可是怎么也改变不了一些既有的事实和由此而滋生的残酷结局。多有人遗憾她的早亡,寄希望于她在的话,尤二的日子会好过一些,这真是笑话了。三姐的无耻只是和珍琏周旋的伪装而已,她的老辣又何尝不是?她固然是个极聪明的,所以他不信贾琏关于凤姐患病的谎言,她知道他们骨子里的肮脏手段,但是她既无法阻止又何谈去与凤姐理论?她不过是点了贾琏的软肋,真正的,她能陪二姐入住荣府?能以一个偷娶的二房妹妹的身份去与正室夫人一较短长吗?她真有如此计谋的话又怎能让自己陷于绝境而无法自拔呢?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 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 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 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 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 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 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 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 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这一大段的描写,是曹公妙笔中的神来。三姐令人拍案的豪爽,令人咋舌的老辣及其绝美的容颜,心绪的无常,都被刻画的淋漓尽致。甚至是曹公的矛盾,三姐的矛盾,我的矛盾也在这一章节里起伏不已。曹公是很矛盾的,他欣赏三姐,爱护三姐,他极力想把她雕琢成为一枚无暇之玉,奈何疵点斑斑难以掩饰。三姐是矛盾的,她恨他们欺辱她,却又不得不依附他们。她明明知道这样的生活最终会落个臭名,可是她又无法脱离这种生活。她就在这种窒息的世界里,浸淫着,伴随着她身上愈来愈浓郁的风尘气质,她心里的苦闷也愈来愈强烈。她习惯了这种生活,所以有时她又会因寂寞而主动去招惹他们,她让他们尽抛能够使他们得意忘形的金钱,可她也在这些抛来的金钱中丧失了她的名誉。她在对他们的变态折磨中,宣泄着自己的愤恨,却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宣泄中扭曲了自己的灵魂。她掀得翻不如意的饭桌,却掀不翻不如意的压制,她剪得断绫罗撕得碎绸缎,却剪不断自己屈辱的生活也撕不碎自己低贱的命运。她就在这种恶性循环中一步步走向悲剧的终点。而我的矛盾则在于永远说不出喜欢她,也永远说不出厌恶她,她像一只美丽的飞蛾,向火而焚,我心里只有一份疼,一声叹。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众香国里,三姐被喻为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三姐当得起吗?当不起!因为她终究没有荷花的幸运,也没有荷花的内涵。荷花的冰清玉洁是一览无余的,而她所安身立命的泥潭是被重门别院包围着的,无论她是怎样的高洁又有谁能瞧得见?更何况她毕竟也是带了些泥出来了,尽管她不甘一堕到底,尽管她也试图改变,可是到头来诠释的还是所谓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她的悲剧是注定的,从她的母亲带她再嫁到尤家,从她的继父离世,她需要跟着她的母亲过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开始就注定了。她是一支带被浊泥侵蚀了的荷花,固然还是美丽的,但却开的疲惫不堪,无法久长!

很多人喜欢把她的死迁怒于柳湘莲,我无意论公道抱不平。然归根到底对于一个既定的悲剧,柳湘莲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三姐心高气傲,湘莲也是一样。这样一个的男子,要她娶这样一个艳名同样又是污名远播的女子为妻,他怎能欣然而受呢?如果换在当代,他们可以先交往,可以尝试做进一步的了解,也还有机会。关键是那年那月他们有这个机会吗?贾琏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过几日的功夫就悔了上来,柳湘莲之冷自然是一知内情即做决断了。毕竟他只是不拘小节,却不是超凡脱俗,在男权的社会里,给予女人重名守节的理由,却不能给予女人主动衷情的理由。所以他要维护一份男子的尊严,不能说他有错。退一步讲,即便是三姐比得上一个夜奔的红拂,识英雄重英雄。也无法要求柳湘莲比得上一个侠义李靖,必定生就一双慧眼!再退一步讲,三姐的母亲若是一个贞志女子,能够含辛茹苦的抚养女儿成人,细心调教她们成为虽荊钗布裙,然德言工容俱佳的闺秀,那么也可以避免这一场悲剧,就如同瘌头和尚说林黛玉一样,终生不见亲戚不见眼泪,方可平安一生。只是那样的话固然没有了悲剧,也没有了让人荡气回肠的故事,更加没有了不朽的红楼。

湘莲是三姐生命里一个全新的影子,风度翩翩,神情隽隽,同宁府的纨绔相比实有皂白之异,三姐对他由慕生爱是顺理成章的;湘莲是三姐生命里一个全新的希望,鸯梦温馨,比翼欢畅,同宁府的寄居相比却是天壤之别,三姐对他由爱到盼是心诚意坚的。不料想鸳鸯剑未能成就一对鸳鸯偶,却斩断了一场鸳鸯梦,三姐泣别湘莲【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让人读来感天恨地,这是三姐的真情告白吗?我不以为然,在我看来,这是曹公刻意的穿凿,为了给三姐赢得一些身后之名。五年前为湘莲所动是真,然五念痴心相待却是言不由衷。倘真是五年之中心系此人,矢志不渝的话,以三姐的性子,就不会有那么多荒唐事了。不过是在问亲思嫁以后三姐才“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的,早能如此,至少自己心内无愧又何惧流言?曹公借三姐之死,对腐朽的礼教进行了一次强烈的批判。并在深化男尊女卑的社会不平衡之弊的同时,也暴露了内心里对湘莲的不满,故此以这寥寥数语,使他于三姐的心碎中怨恨自己,也使读者去怨恨他。是的,柳湘莲听得见她心碎的声音,却拉不住她散去的芳魂。她不堪的放荡让她引以为耻,她勇敢的爱恋让她至死钟情。她刚直的内心和苦撑的自尊使她无法承受人格上的道德缺失,所以她只有一死。人人说无知者无畏,其实无知者又何尝不是无痛!三姐的痛苦恰恰在于她的灵透,这种道德缺失一直是她心头遣散不掉的乌云。所以当柳湘莲退亲之议才出口,她已然明了【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而这一点她无法辩驳也无从辩驳。唯有一死!这一死报的不是知音而是自己。她终于给了自己一个交代,用一死把自己从那个浑浊世界里拉了出来。湘莲的懊悔,湘莲的钦佩对她其实都不重要了,所以她对他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 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聪明如她,死前或者尚有些许的无奈,死后却是彻彻底底的解悟了【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 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 天怎容你安生.】这一番对二姐的劝导,又有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的滋味。

悲哉三姐,不悲你没有资本寄情于风花雪月;亦不悲你没有资本寓意以琴棋诗画;悲的是你连改过自新的选择都没有。悲哉三姐,不悲你知宝玉而宝玉不知你,几句话就冻结了你的鸳情;亦不悲你知湘莲而湘莲不知你,一柄剑即斩断了你的鸯梦;悲的是自始至终你都自知却不能自救。

愿你在来生能够善待自己。



安静随笔于2006年3月
喜气连年 发表评论于
喜欢你的文字.

俺喜欢莺儿,黄金莺,手巧.三姐太烈,为了一个冷口冷面冷心的男人,恁不值得.



安静 发表评论于
多谢曾宁姐姐, 你是大家, 请多指点, 美文实在谈不上, 旧文倒是真的, 因为重发又个复制到这里来了, 呵呵..:)

祝愉快.:)
曾宁 发表评论于
非常非常喜欢三姐,谢谢安静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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