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欲解红楼味,需共作者痴。 既注定没有曹公那一份痴意,今生也就难以通透这一番滋味。便是读得陶醉时,赏析一回其中人物风采,也终不过是管窥之见,只堪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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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我们在字里行间领悟人物复杂的内心;赏戏,我们在手眼身法上捕捉人物游离的思想;戏剧与小说的魅力就在于能够深深触及我们的灵魂,让我们在反复唱咏中对它产生层出不穷的新感受,这也是经典之作能够传世的原因。
京剧红楼二尤中,尤二姐在临死前有一段二黄散板:【后悔当初一念差,不该失足作墙花。今朝一死归泉下,死无面目见张华! 】满肠悔意在一片凄凉的氛围中唱出来,使人格外为之心伤,甚至于可以忘记她从前种种的不堪。
这一场景是出自曹公的原意,还是戏剧家们的用意,其实并不重要。曹公既有意用女性的挽歌来鞭挞枷锁重重的封建制度,那么戏剧家们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辛酸之势来加强悲剧的力道,也就无可厚非了,尽管我们都知道二姐其实并无悔意。
是的,二姐之死并无悔意,这倒是我看重她的一点,不是崇尚有错不改,而是从另一方面看她毕竟是有些担当的。如她所言:【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 何必又生杀戮之冤. 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 】深知自己所选择的道并非正道,所以对自己的不归安然而受,且无意牵累她人。
那么她究竟是如何走上一条不归路的呢?古语说“养不教父之过”,父既早逝,女儿不教则其母难辞其咎。自然要从她的母亲说起。其母尤老娘,本为丧夫寡居之人,却并没有持节守志,而是另抱琵琶别嫁到尤家。尤家有女年长,是故她与前夫所生的两个女儿随继父姓,因序改称尤二姐,尤三姐。大姐许配宁府贾珍为妻,就是众所周知的东府珍大奶奶尤氏。籍着这个缘故,尤母得以和宁府有些往来。不幸的是她命运不济,不久再度沦为孀妇,家道衰败,生计无着。只好依附于贾珍的接济与庇护。那样一个男权朝代,那样一些道德规范,那样一个再蘸之人,是不会得到人们的真心尊重的。连带她的女儿又怎么会受人尊重呢?更何况她所受的接济实际上是以女儿做为交换的。有时候不免替二尤郁闷,连她们自己都清楚,贾府爷儿们不过是仗着几个臭钱拿她们姐妹当粉头取乐,她们的母亲难道不知?难道她就看不出她所谓的这些“至亲骨肉”,一边躬身拜她为老太太,一边在她眼皮子底下上演着“聚麀之诮”?必然是知道的,贾蓉以成男之身,可以滚进二姐怀里戏笑;贾珍与三姐调餐笑饮,二姐的一个“知局”,其母一个“会意”然后一同避开,这一家子自上而下的荒唐可说是一览无余。这样一个母亲,不必言传只要身教就足以使一对女儿花根斜枝歪了。三姐曾经斩钉截铁地说:【姐姐糊涂. 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在我看来,不是无能而是无志!贫寒百姓,柴夫绣女,平安一世数不胜数,既无此志,怨从何来呢?况且她这个金玉一般的人究竟有多尊贵呢?不过是区区十几二十两银子,就把她从一个男人转让给另外一个男人?这岂不是她最大的悲哀?
张华家变,尤母时常懊恼,二姐暗自抱怨。如此看来悔婚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没有贾琏也会有李琏,王琏。。。。。。
而贾琏则是借贾敬之死,贾珍之便,玩了一出近水楼台罢了,由死而起,瞧这事整得有多阴晦。贾珍和贾琏真个算是一对配合默契的好兄弟。琏对二姐动了心,但恨无门,偏偏珍每每托他办些事情,于是机会就来了;这取银子的“俞禄”分明就是“予路”吧,贾琏堂而皇之的坐到二姐跟前,从眉目传情到讨吃槟榔,再到遗送九龙玉佩,贾琏的浪荡子形象琢然雕成,二姐的水性与轻浮也无可遁形。为什么偏偏是九龙汉玉?由宝玉的佩物看来,贾府这些公子哥随身是有不少好东西的。玉龙之现,使二姐的攀龙附凤之心,贪金恋玉之意,昭然若揭。二姐与珍不轨,已有时日。奇怪的是珍竟一直没有造暗室而藏娇娃的念头,尤氏其人,量不会河东狮吼,究竟何故,可能是应在尤氏后来对李纨说的那句话吧【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偏偏贾琏要做一个小叔子来报答他对自己的成全,让珍的心又活动起来。只是他们没能料到三姐的老辣骂拒而已,而整个过程中,二姐所展示给我们的是一种奴性,一种欲以一床遮羞被掩盖所有不堪过往的小见识,还有一种为了自己能够久安而根本不顾及妹妹三姐心气的自私。她难道不该知道三姐的心气吗?尽管三姐对她的事情没有力阻,但却几次三番敲打过她,而她始终乐在其中浑然不觉。
曹公行文,极擅春秋笔法也极爱春秋笔法,不独借宝钗之口赞誉黛玉的春秋妙语,他自己也多有采用。二尤故事中,他因着爱惜女子,尊重女子,所述离经叛道之举几乎都是模棱两可的词语,刻画人性也是藏中有露,露时还藏。最值得一提的是三个“十分”与三个“愚人”。
贾琏急色心中却无专属,百般撩拨的是姐妹两人。三姐只是淡淡相对,二姐却是“十分有意”;二人成亲之后,尤母见儿女焕然一新全不似在家模样,又是“十分得意”;贾琏奉上所有梯己,并许下日后接二姐进府之诺,二人过的“十分丰足”。如果一定要去同情二姐最后的惨死,那么二姐这里的无德是不是不可原谅呢?很多人骂凤姐的毒辣,二姐这三个“十分”的作为又怎能说不毒?站在一个妻子的立场上,丈夫冒犯国法家法停妻再娶,还要在鸳鸯枕上颠鸾倒凤之际,对新人嫌旧人,盼旧人早死只图与新人谐老!这天底下哪有比这更伤人的事情?如果凤姐不设计一棒打散,难道还真的期望她甘心情愿的让她进来取代她?还是期望他们在她身边恩爱缠绵?手法或者过激,想法却无可驳。二姐应该懂得积业得报的。显然这三个“十分”在刻画尤二上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所谓人无完人,二姐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她虽有错在先,但成婚之后,却一门心思恪守妇道。算是浪女回头吧。也所以她不想让以前的苟且继续下去。灯下二姐娇美不可方物,魂魄为之迷乱的何止是贾琏,怕也有不少读者吧?然我以为她的那番表白更为漂亮!至少可以为她赢得一点同情一点辩护。【你们拿我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 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 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一段话里两个非“愚人”,说的是她和贾琏。她不愚,她分明是个从一而终的烈女;贾琏不愚,分明是个慧眼识珠的智者。所以他说【“谁人无错, 知过必改就好.”是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 】可惜啊,六月债,还得快。转眼这个智人就【只有秋桐一人是命了。】也不知二姐夜来,帐寒衾冷之际,可能念及当日自己带给凤姐的苦楚?而另外一个非“愚人”又是谁呢?三姐当仁不让了,她抢在二姐与贾琏的说道之前先就表明,自己不是一个“愚人”。唯因不是愚人才丑事尽知,无须再提,但论终身大事,即刻一心一意。可是结果呢?愚与不愚,是讽是喻?曹公也是全凭后人各自品味了。
二姐不是愚人,可也和智人不擦边。三姐早就遇见她和凤姐之间,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可二姐偏偏不信,执着于: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样?一个“礼”字是她天真的想法,既已伤人在前,又何谈礼字?一个“敢”字是她幼稚的表现,凤姐烈名之下必有实威,她怎好小瞧?
事实上正如三姐所预见的,自打凤姐讯了家童闻了秘事,一场无形之战便在她与二姐之间拉开了,凤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尤二则追着亡妹逝母一步步踏上了奈何桥。
这一回的书目就叫做“苦尤娘赚入大观园”,“赚”是个很有意思的字,既演绎了二姐的痴愚昏聩,又烘托了凤姐的聪慧精明。而这个“苦”字就完全是进入大观园以后而做的标记了,她真正的苦正是自那里开始的。而且也正因为她的改过自新和委曲求全,曹公赐下一个“苦”字,让人们只见其“苦”忘却其“淫”。
说身份,凤姐是堂堂正室,二姐是偷娶二房;比容貌,凤姐虽屈居二姐之下,但也相去不远;讲家世,凤姐的背景与二姐不可同日而语;论人气,凤姐在荣宁二府赫赫扬扬,上宠下从。而她却只有一个异父又异母,名义上的姐姐可靠而已。这样两个悬殊的对手,熟能胜出,岂非早是定局?
贾琏这边刚刚离开,二姐尚沉浸在香闺醉梦里。那边凤姐早已摆开阵势。素衣素盖,银装银饰从天而降。这一套做派既在国孝家孝的礼法之中,又在个人不张扬的性情之内。反是二姐情迷心窍,置国法家法于不顾,腆然拜堂倒显得有些肆无忌惮了。再看凤姐【俏丽若三春之
桃, 清洁若九秋之菊. 】携一身高雅脱俗的大家风范含笑走来,二姐怎能不战战兢兢,心内惶恐呢?没等进门,凤姐就拔得头筹。携手入室,凤姐以礼还礼,并款款讲出一番道理来:先浅陈苦心相夫之德,再泣诉被夫误解之冤,接着强调丈夫名声之重。句句说到二姐心坎上还不算,最后把二姐对她的疑虑也彻底打消:二姐在盘问兴儿的时候不是有这么一问吗?“他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如今凤姐就说“若我实有不好之处。。。岂能容我到今日?”文通意达,在二姐滴下泪来的同时,凤姐小胜第一局。对施礼毕,宾主落座,凤姐殷勤送上见面礼,自怨自错把自己缔造成一个古今少有的贤良知己,二姐何止是感动,一句“任凭姐姐裁处”就把自己连同琏二爷的体己都交了过去,凤姐兵不血刃又下一城。
凤姐以琏尤二人所做非礼违法之事暂不能见光为由,从后门悄悄那她带进了大观园。正是验证了三姐生前所揭 “偷来的锣儿敲不得”。无可奈何被收养在稻香村,连身边服侍的丫头也被换掉,二姐这一局输得已有凄凉之兆。紧接着“善姐”不善了,非但是连日常饭菜用品不尽心,甚而至于竟敢正面“教训”二姐。二姐采取的方式还是忍,为什么忍?因为怕被人说“不安分”,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因为她有个“不安分”的过去,于她而言,能进贾府实属不易,她希望能修成正果,所以她要忍,要竭力掩藏所有她以前不光彩的行为,要以一个贤良的姿态在大观园里生活。可是她却偏偏抓不住机会,大观园里的姐妹对她是有好感的;当凤姐带她去见贾母的时候,贾母是对她也是很有好感的。可她没有晨昏定省,寻些护佑;没有结好姐妹,集点人缘。她蜗居在小小的空间里,躲避着是是非非,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对贾琏的痴心和对凤姐的感激上。然而好日子不会永远过下去的,不然也就不是“赚”了。
凤姐炒作官司不忘捞银子,秋桐的出现,正好“以恶制恶”,所以凤姐忍了,同样是忍,二姐忍得毫无价值还是败在凤姐脚下。甜言蜜语说得差不多了,就该来点难听的了,凤姐要退出战场去局外偷乐,总得找点来由。于是“首尾不干净,名声不好听”借别人的名从自己的口里说了出来。而后顺理成章的气闷成疾,不再朝面。 “墙到众人推”是贾门的惯例,于是乎七嘴八舌,讥刺笑嘲铺天盖地而至。间中以秋桐的羞辱嚣骂为最!字字若刀句句如剑扎得二姐心血横流。平儿欲助无门,凤姐似劝实挑。贾琏情移新宠,直把个二姐逼得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正是此间滋味只有以泪洗面,却又被抓乖卖俏的秋桐挑唆的贾老太太给下了个“贱骨头”的名号。至此二姐是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二姐之让人悲悯让人怜惜仅在于她最后的知命认命。既知孽本自造,也就任凭天谴。情已薄,根已断,一块生金了却今生缘,黯然赴死倒洗刷了她的污秽,成就了她的体统。“体统”两字,想必也是曹公的机锋,二姐一心想名正言顺的进府,为的是个体统。这个体统是否与最初她红着脸笑骂贾蓉“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的体统一样,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啦。
尤氏二姐,是个不折不扣的痴人。痴人种种,有痴成狂,有痴偏执,有痴而傻。。。二姐是个痴傻之人,而且傻的可怜,傻的可恶,傻的可惜,傻的不讲理,傻的没活路。
总觉得这个痴傻二姐身上多少带点杜十娘的影子,俨然一个烟花女,一遇称心如意之人,便有真心从良之意。奈何神女情长,襄王意短。终落得进无门退无路,香消玉殒。如果有来生,不知她可愿寒门自依,淡泊一生?
写这些故事的人大抵是深埋一层道理在其中的。编织一个时期的民风,渲染一个时期的礼教。而今我们从文化的立足点看过去,也是感知作者对民风与礼教的感知;控诉作者对民风与礼教的控诉;喟叹作者的坎坷情路;倾听作者的沥血呐喊;激昂作者对恶的抨击;守望作者对善的期盼;抛开所有的鄙视所有的同情,我们应该感谢曹公的呕心之作,感谢二姐的悲剧一生,令多少人心潮起伏,幡然开悟。
安静随笔于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