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你



其实我从小就怕她。

我读小学时就认识她了,那时她跟我不同一个班。读小学五年级时,全地区有个语文数学竞赛,我们学校有七个人拿了名次,她是唯一的女生,在我们几个调皮鬼中很是显眼。老师们都很意外,因为这个小姑娘不显山不露水,不象我们几个聪明露在外面。

我的感觉截然不同,我从来都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我那时才十岁左右,是小男孩最皮的时候。老师给我们上辅导课,甚至在出发去参赛的车上,我们几个人常常是打闹成一堆。她总是悄无声息的坐在一边,任由皮球纸团粉笔头从她眼前飞来飞去,面不改色心不跳,自顾自的看书或者看着窗外出神。她从来不象别的女生那样大惊小怪,或者动不动就告状,可偏偏就让你觉得最好别去惹她。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的眼睛,黑幽幽的不见底,给人一种特别的恬静而又不可辱的感觉。我那时觉得,每当她的目光扫过我,我顿时就觉得自己矮了几寸。

上了中学,我和她成了同班同学,我就更怕她了。一来是她还是那么沉静,相比之下,我的调皮捣蛋简直太不像话;二来是一个偶尔的机会,她显出了她的激烈。有一次课外活动,女生拿着排球在大运动场玩,她们的球就被一个高二的大男生抢走了。她盯着这个家伙,他跑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课外活动结束后,学生们都要回教室。这个坏小子也是傻,居然把球带到了教室里。当班主任正在训话时,有人轻轻的敲门。老师打开门一看,是个小小的女孩,正是她。她跟老师说,那个人抢了她的球,她来要他还。老师叫那小子还球,那小子满不在乎的走到教室前面,把球一递,她却不接,冷冷的问道:“你凭什么抢我们的球?你这么大一个男人,为什么欺负女生?”她是我们城市附近的厂矿子弟,说一口极好听的普通话,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咚咚,义正词严,那个倒霉小子,在全班面前,被这个只及自己胸口的初一女孩,给质问得面红耳赤,象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那个老师惊奇极了,因为这个坏小子连他都没法子让他脸红一下的。他亲自把她送回我们教室,当他把这件事讲给我们班主任听时,我看她,还是我熟悉的老样子,平静如水。我不禁可怜那个人,我有过经验,知道她的眼神是多么的叫人“害怕” 的!

我怕她,老师偏偏就安排我坐在她旁边。那是在初二的事。我当然有数,老师是整我呢,因为我上课爱说话。头几天,我真的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渐渐的,我发现她也没什么动静,于是开始放肆起来。一天上自习课,我扭转身和后面的哥们说话,玩小游戏,正带劲呢,他突然使个眼色,自己赶紧低头看书去了,我急忙转身,迎面的是两道冷冷的目光,她正看着我。其实她的眼光中一点凶巴巴或者怪罪的意思都没有,她就是用一种说不出的沉静笼罩着你,在她的眼睛注视下,就象在照一面镜子一样,看到了自己是多么的不象话,照出了自己的渺小来。我倒是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有心想回瞪她两眼,可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觉得没那个胆,只好低头老老实实的学习。

我“记了仇”,不跟她说话──其实也不敢。过了几天,刚上课,老师宣布小测验,我一摸书包,发现忘带笔了,我找周围的同学借,不巧的是大家都没有多的,她就坐我边上,我却不愿意也不敢向她开口。正急得抓耳挠腮的打算向远处的同学借,就听见她低低的声音:“给你。”我一回头,她递过了一枝笔,我受宠若惊,连声说:“谢谢,谢谢!”我到现在还在琢磨,我那时似乎一直很怕她,但是又时时想看她的沉静的神情,就连她那口好听的普通话,我也偷偷地学。那天,我脱口而出的道谢,就不知不觉用普通话说出来的。她本来是微低着头,垂着眼帘的,听我也说普通话,抬起了眼,抿着嘴冲着我笑了一下,那个笑啊,笑得我到现在还听得见当时心里发出的那声“格登” 。

渐渐的,我们也熟了,有时也在下课后聊聊天。她原来也挺能说话的,而在我说话时,她的眼睛很柔和的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时时微微点点头,表示听见了或者赞同的意思。我是个急性子,只有在和她说话时,也才慢慢的说,力求说话准确中肯,我很喜欢很享受我和她之间的那种宁静气息。我终究是个捣蛋鬼,那天,我记起那通“激光扫射”,我问她:“老师是不是安排你来管我?”在那个年龄,中学生的共同看法是,作老师的“打手”,无论如何不是件令人骄傲的事,所以我的如意算盘是让她不好意思一下。她却看着我,说:“老师有这个意思。”我也看着她的眼睛,仍旧如两潭宁静清澈的泉水,坦然自若,倒是我讪讪的不好意思,岔开了话题。

我和她一起坐了一年,一直到初三的上学期。我的成绩不好也不坏,总是在十几名的地方徘徊。有个说法,男孩子到了初三会突然懂事起来,开始认真学习。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我受了她的影响,我开始懂得沉静一些,不再那么飞扬浮躁了。我的成绩上升得很快,期末考试,我第一次进入了全班前十名(我们班是尖子班,我们班的前十名在全年级也是前十名),她也进了。寒假前,老师公布分数和名次,她迟到了。她来了后,旁边的同学告诉她我们都进了前十名,她转过头,冲着我看,她是那么的惊喜,可是她没说话,就是冲我微微笑着。这个笑,多少年后回味,还象当初那样照亮我的心灵。下课后,我们都说不出话,相视而笑。她突然对我说:“你在数学上可以帮助我的。”我的数学确实比她好一些。我连连点头,一转眼,看见她还在看着我,于是用普通话说:“好的!”她的眼睛里泛起笑意,她转过头去了。

寒假过去,开学了,但是没看见她。我也不以为是什么大事,她家在市外的厂矿里,离校很远,每次她返校都会迟到一点。直到老师告诉我们,由于所谓的“集资办学”搞摊派,她家所在的厂矿有子弟学校,不肯单独为了她付钱,她只好转学回去了。我和她连道别都没一声就这样分别了。从此之后,我再没听到别人谈起她,也不敢打听,心里有着一种隐隐的撕心裂肺的痛,仿佛心里的一块什么给挖去了。我不明白我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那时已经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可是我无时不刻的在想念着她。初中毕业,上高中,我哪天也没忘了她,甚至一天能想起她二三十次(真的数过)。上了高中后,我变了很多,话说得少多了,气质中也许从此添加了一些沉静的成分在内。而在我心中,我的很多事情的作法和态度,是在模仿记忆中的她,心里好象在跟她说,你看,我现在是这么处理事情的。

一晃数年就这么过去了。

上了大学,我偶尔认识一个人,居然是她高中同班同学。我问起她,知道她在本省上大学,性格还是很沉静,文章写得特别的好,等等,等等。我没想到、大概也不想真的跟她联系一下,我只是知道了她的消息,仿佛就很满足了:好的,我的心灵的一部分很好,这就够了。

大一的暑假里的一天,我独自坐在客厅里看书,大门敞开着,突然间,她就这么的从门外走了进来。虽然有四年半没相见,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一跃而起,迎了上去。我们都笑着,不说话,打量着对方。她的外表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衣着稍微注意了一些,神情中却已经有了一种少女意识到自己的女性的魅力后而放射出的光辉。我先说话,说:“你变了,你过去笑都是抿着嘴的。”她笑道:“我的牙不齐,过去我挺在乎的,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现在不在乎了。”我才注意到她的牙确实不太整齐,不过倒也不难看,她说话的语气,勾起了我的记忆,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她说:“你什么都变了,个儿高了好多,神情也不一样了。”我们相对微笑,轻轻地拉了拉手。她告诉我。她是到一个亲戚家玩两天,知道我家在附近,就来看看我。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都在一起,我才注意到她也变了不少,过去她给我的感觉是如同一泓深深的井水,现在似乎多了好些活泼的成分,象是春光中的溪流,发出了欢快的潺潺声,如同青春一样发出了光芒。我一整天都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我对事、对人以及人生(小孩子爱谈人生)的一些想法,好些话现在想起都脸红,但是面对这个自己好几年来一直在内心倾诉的对象,一个自认为所有的变化和思考都是为了她的人,我无法控制不把自己心里的所有蠢话都说了出来。每当我说话时,她立刻又现出了我熟悉的那个神情,眼睛柔和地直接看着我的眼睛,微微点着头。对于我提出的一些问题,她没有直接回答,她随随便便谈起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小故事,我细细一琢磨,似乎就已经回答了我。那时候,我刚刚和爱恋了五六年的那个女孩挑明了心事,正处于一个大男孩刚刚开始更深一些的思考的时期,飞扬活泼的表面下面是一层沉静的质面,正是这份沉静让我开始思考,而这个静之下是一颗仍旧躁动不安的心,因为我对自己所追求的方向和目的没有信心,也不确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格调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和她一天的相处自然还不足以让我得到答案,可是她的那份听我述说的耐心和理解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似乎又从她身上吸取到了一些沉静的气质,如果气质是可以这样传递的话。傍晚,我们分别的时候,她嘱咐我要多多和外界接触,不要只是读书,要注意让自己的生活丰富多采,要我注意刚柔并济。我们又分别了,我们都欣慰彼此的改变,没有太多的牵挂,也不用替彼此担心,我们都对对方挺有信心,知道我们都能够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这一分别就是两三年,之间我们通过一两封信,再没有其它的联系。读大四时,我得了病毒性心肌炎,医生建议我休学一年。我回家养病。那是春末初夏的一天,和三年前一样,我正坐在客厅里看书,她突然又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原来她辗转听说了我生病休学的消息,特地从学校溜出来坐上几个小时的火车来看我。她变得更活泼了,话也多了很多,只有我才能够仍旧看到过去的她,仍旧能够感受到她的那份让我心安的宁静。我说:“你变了,变得活泼多了。”她说:“你也变了,变得沉静多了。“我笑道:”我是学你的。”她也笑:“我也是学你,和你交往,不可能不受你这种活泼性格的感染。”我回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崇拜你,特别佩服你不管什么时候,总是那么镇静自若。”我们忍不住大笑,决定不再互相吹捧了。那时候我那个无望的初恋结束了,剩下的是过去感情火焰的一些未散尽的余烬。我忍不住把这不成功的恋情告诉她,她也认识那个女孩,我们曾经都是同班同学,她居然夸我眼光不错,说她挺漂亮的,气质也挺好。我吃惊地笑着看着她,她眼睛一转,说,她挺傻的,你肯定以后能够找到更好的!我说,对,连我都不爱,哼,有什么好神气的!她笑着又说起我的病,说,没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我大笑着接下去,我们一起把那段文章背了一遍。她拉我出去玩,我陪着她沿着洞庭湖岸走着,我说得少,听她说的时候多,我微笑着看着她在湖风中神采飞扬的面庞,感觉我们的角色就象是倒换了一下,如今我沉静,她活泼,不禁感慨:我终于从一个毛毛躁躁的小男孩长大了。

我们这次分别后就一直再也没有联系了。这么些年来,我常常记起她来,我有时也琢磨着她是否过得好?我却不担心,我对她有着一种超过一般人的信任和信心,我相信,无论是在生活中经历了什么风波,遇到了什么困难,她肯定能够好好过下去,料想,她也是如此记得我的吧。我也有时笑着审视自己小时候对她所抱的感情,这是一种比友谊多,比爱情少的感觉。她沉静如井水,我活泼动荡如水银,我的天性能够意识到我需要她所富有的那种特质来弥补我的不足,于是不知不觉的被她吸引,而她似乎也需要我活泼的性格的影响,我们都受到了彼此的感染和作用,使自己成为了一个更全面、更平衡的人。

不知生活和命运是否还会让我和她相见,我有一句话多少年没有来得及说:谢谢你,我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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