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听琴
黛玉每日服用施太医的药,果然有效,病势好转。人也象初春时遭了料峭的风寒的花儿,但等到了春日的太阳日头里面,花瓣舒展,开成了一树妍美无比,幽香扑鼻的芙蓉花。
那一日,黛玉满怀心事,托了本唐诗兀自在窗前发呆,紫鹃过来见半开着窗子,那春风还有些凉意,就给她披了件薄丝棉里外葱绿色绣缎滚边的夹褂子。看她苦思冥想的样子,禁不住就劝她道:“姑娘这样子,我还是揪心。如今贾家,就像大厦呼啦啦倾倒了,扶不起来的。听说宝玉在里面也没有受苦,如今影影绰绰倒听说无关的人都会放出来呢。”
黛玉低声道:“那些话你也信真?咱们谁看见了?不论亲戚的理儿,就是这些年在一起,饮食起居,谈说玩笑,心里头也不能放下。”
紫鹃道:“姑娘自己先顾上自己吧,如今在这里,能呆一日便好,呆不下去又怎么办呢?咱们也学郡主那样爽快话说:二郡主说话明年就是要出嫁的了。姑娘现在怎么样?亲父母都没有了,老太太,太太、老爷们都不能管了,人都说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下里姑娘一头不沾,我现在心里头不知道有多么着急,姑娘倒有闲心替人家想。那云姑娘先前和姑娘也不知打了多少嘴仗,如今还靠姑娘给救了出来,依我说,也就是这样了,人心还能有多强呢?人强不如命强。”
黛玉看着紫鹃道:“你这两年看事儿倒比我清晰,要不是你说了那些让我醍醐灌顶的话,我现在也死了一回了。可是你说,人到底不过是个死,早死晚死都一样,还不如死得其所,至少完成自己的心。”
紫鹃瞪着眼直问:“姑娘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姑娘还有那个想头?”
黛玉冷冷道:“我为他,泪流干了,名声也出去了,把该做的做完,也就不欠什么了。”
紫鹃这才笑道:“这样子才对呢。姑娘就该为自己多想想才是,远不说别的,就是那一日北静王爷说过的那些,究竟是个有情有义的,我替姑娘想,正头夫妻做不上,就是偏着又怎样?元妃娘娘那么强,到了宫里连三宫六院还算不上呢。”看见黛玉脸愈来愈红,就不再说下去。
黛玉见紫鹃错会了自己的心,也不愿说明。只道:“你快住了吧,也不知怎么了,如今唠叨起来就像个家里的婆子似的,有事没事一箩筐。”
紫鹃却道:“我的话原在理儿,姑娘细想去。”见一个小丫头挑了帘子进来倒水,也就不再说什么,忙着别的事走开了。
这一日是二郡主水莹上课的时辰,一直等到天过晌午,却不见人来。紫鹃有些着急,便打发雪雁到大门那里问朱英去,雪雁出了二门又跑回来,连喘带说:“来了来了。”黛玉出了门口迎去,却见水莹拉着水溶进了垂花门,水莹看见黛玉,便放了哥哥的胳膊,跑过去牵住黛玉的手道:“林姐姐,你看我王兄怪不怪,明明愿意来听你的琴,自己却不好意思来,非让我陪着不可,一直等他办完了公干,耽误我多少事!”水溶笑道:“哪里说让你陪了?再说你有什么事,左不过就是你那些个鸟雀麋鹿没喂。”黛玉向水溶福了一福,道声:“王爷好!”水溶道:“也罢了,怎么水莹叫起你姐姐来了,终究是她没规矩,还是你镇不住她?”黛玉道:“都不是,这样叫是我们都愿意的。”水溶听了一笑道:“都愿意就好,我早说这样亲切些。”黛玉不言,默默地请王爷进来,那边水莹早进屋去,紫鹃已把琴凳搬出来。水莹亲自捧了琴放下,让黛玉在绣墩子上坐了。
黛玉道:“王爷不知听过多少好曲子,我算什么,没的污了王爷耳朵清浊。”水莹立刻就说:“就不喜欢你这样子谦虚,明明很好,却说不好。”一边拿出琴谱,翻开后面的一页道:“林姐姐就弹奏这首凤凰涅磐如何?我实在爱听。”黛玉看着她笑道:“王爷在这里,自然是王爷说话,你这样也不好。”水莹把舌头一伸道:“是,我倒忘了,王爷请说。”水溶笑出声来道:“不错,跟林姑娘也学出点样子来了。便是这首凤凰涅磐吧,我也觉得这个很好,曲调刚柔并济,很是好听。”水莹道:“哥哥听过林姐姐弹这曲子?真是奇了。”水溶一下红了脸,竟答不上来,黛玉也觉得诧异,这曲子黛玉刚合成旋律,总共只操演了三回。
黛玉这里戴上甲套,轻轻操演了几下指法,然后静坐了一会儿,才双手按在琴弦上,先是撩动了几下颤音,之后便把丝弦次第滑过,那如清泉一般的流水音色骤然喷出,恰如凤凰幽雅现出。黛玉右手拨弹,左手揉弦,只见那凤凰展翅而飞,五彩斑斓,舞姿飞扬,正在香蕈缭绕的空中清越吟鸣,优雅欢舞。
忽然间金箔撕裂,风乍起,火势高昂。那弦丝尖细,一齐聚在心头之上,似有利刀破开丝竹,擦擦而下,只见那凤尾上令人心醉神驰的华盖长翎一同淹没在火势之中。
水溶动容,双手紧握,目光闪烁,似有泪光。又见黛玉轻展玉手,慢慢划过指尖的丝弦,叮咚共鸣,醇美摇曳似美酒盛在碧玉杯中。瞬间飞扬着点点火花,有幼鸟鸣唱,如从天际而来,火中又有凤凰拍翅而出,羽毛崭新艳丽,耄翅高耸,拖尾华丽,激越嘶鸣。
火势升腾,但凤凰重生,毫不畏惧,双翅飞扬交错,滑裂长空。渐次风声微小,火焰消逝。凤凰妩媚奇妙,随风起舞,凌空萦绕着斑驳重影,光华四射,垂阳溅血。只见黛玉将那尾琴筝拨动成高山云起,低壑水流。就看那凤凰对影周旋盘桓,恋恋不舍。终于音律渐稀,沐天花雨洒下,柔美弦丝琳琅,长空清澈,袅袅弦音,渐渐音绝。
座中有人叹息泪弹,正是北静王水溶。
那边水莹也静静抱膝而坐,安静异常。
屋内众人内心潮涌,久久不能平息。
时间停止了。那一刻,水溶心里无名地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