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15)
§8 (1)
专诸终于有了个家,不再在水上漂泊。潇潇子也终于安份在家里呆着,不再跑江湖,不完全是因为已为人妇,而且是因为肚子大了,行动不便。公子光常来闲闲园,与专诸切磋剑法、掌法,也一起去湖上打鸟、钓鱼。郑姬也常来,同潇潇子亲热得有如姊妹,也许郑姬真的喜欢潇潇子,也许只是替公子光搞好统战工作,史无记载,无从考核。伍子胥只在婚礼那一日露过面,以后就再也不见,仿佛失踪了。其实,他就住在公子光的另一座别业沁园,与闲闲园相隔不过两个湾汊。猎人把陷阱安置妥当之后,必然会找个地方藏身,沁园就是伍子胥的藏身之地,只是不清楚伍子胥的猎取对象,是专诸?是公子光?是吴王僚?是楚王?还是都是?专诸其实也处在失踪状态,他如今的身份仍是同伍子胥一起从郑国逃来的那个张武。因为专诸同鱼肠剑的那场误会,公子光认为专诸这人应当继续失踪,至少是不能同他公子光有任何瓜葛。
第二年春,潇潇子诞下一子,母子平安,阖家欢喜,不在话下。鱼伯早已在潇潇子的劝说之下,隐退江湖,搬进了闲闲园。专诸在家的时候,就跟鱼伯学那做河豚的绝技。不在家的时候,就在洞庭山。洞庭山是太湖深处的一个小岛,专诸根据公子光的指示,叫赤云帮手下把打劫的买卖歇了,都聚集到洞庭山的水寨里,在专诸的指点下,日夜操练,改编成公子光的秘密部队。专诸在赤云帮内既不叫专诸,也不叫张武,只叫掌门,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更不在话下。赤云帮本是个秘密帮会,对这种秘密行事的作风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专诸掌管赤云帮的秘密保守得很好。赤云帮突然从江湖上消失,一度成为江湖上的话题。不过,没过多久也就被人淡忘了。自从徐无鬼失踪起,一直有人预言赤云帮早晚会完蛋。如今拖了二十多年才完蛋,虽然是大大地出人意表,不过,预言毕竟证实了,也就没什么人有兴趣去追究原因。
专诸在闲闲园的生活就大不一样了,虽然专诸在闲闲园给外人看见的也只是假像,但张武毕竟个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而且来历也极其清楚。极其清楚?不错,谁都知道他就是伍子胥从郑国带来的那个朋友。
“听说你对伍子胥也些冷淡,同他那个朋友张什么人却打得火热?”那一日,吴王僚在下朝的时候问公子光。
“你是说张武吧?”公子光反问。
“对,对,就是张武。你看我这记性!”吴王僚笑了一笑,笑得勉强,笑得尴尬,好像为自己的记性差感到羞愧。
“你的记性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了。”公子光也附和着笑了一笑,“我只在你面前提起过他的名字一次,你就差不多记住了。”
一次?不错。公子光只对吴王僚提起过一次。不过,吴王僚肯定听过不止一次。如果不是有人把公子光同专诸的交往报告给吴王僚,吴王僚怎么会忽然想起来问张某其人?吴王僚也一定记得张武的名字,不过故意装做没记住,好让那问话听起来像是漫不经意。公子光对这一点清楚得很,他同吴王僚瞎扯一两句,不过是想争取点儿时间,做好怎么对付吴王僚继续追问的准备。
“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令你对他如此器重。”吴王僚果然追问。
“嗨!”公子光无可奈何般叹口气,“你不问,我是一定不会说。你既然问起,我又不敢不说。只是说起来嘛,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说,这人就更不简单了?”“不关他的事,只怪我自己。”“什么意思?怪你什么?”吴王僚问,一副好奇的样子。
“我这人贪嘴,这你是知道的。”公子光说,“尤其好吃鱼。这张武嘛,恰好有一手做鱼的绝技。我要请他给我做鱼,所以嘛,……”
“嗨!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吴王僚插嘴道:“谁不好吃?我不也是尤其好吃鱼么?不过,你用他做你的司厨不就得了?犯得上这么待若上宾么?”
公子光捋须一笑,说:“这你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三了。”
“不知其三?”吴王僚听了一愣,“什么意思?”
“其一,你是诸侯,我是大夫。以诸侯之尊,当然可以随便叫人做奴做仆。当大夫的嘛,要是也这么做,岂不是飞扬跋扈,妄自尊大了么?其二,张武是伍子胥的客,伍子胥是我的客。我要是不把我的客的客当客,岂不是既对不起自己的客,也对不起客的客?其三,这张武虽然会做鱼,却并不胜任司厨之职。”
“你所说的其一,我懂。你所说的其二,我也懂。至于这其三嘛,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他只会做一道菜。”“一道菜?一道什么菜?”
“龙筋凤尾豚。”
“龙筋凤尾豚?”吴王僚反问,目瞪口呆,显然是吃了一惊。
龙筋凤尾豚是当时出没于太湖的七十九种河豚之一,如今早已绝种。不过,当时既然不曾绝种,吴王僚为什么吃惊?因为作为水中的鱼,龙筋凤尾豚虽然在当时还不曾绝种;作为席上的菜,却已经在当时绝迹。既然有鱼,怎么会没菜?因为有三难。第一难,难捕。龙筋凤尾豚经年生活在远海,只在清明前后五日期间经长江入太湖排精产卵。想要捕捞龙筋凤尾豚,错过这十天,休想。龙筋凤尾豚整日在深水活动,只在四更一刻至四更二刻之间浮上浅水。想要捕捞龙筋凤尾豚,错过这一刻,也是休想。第二难,难辨。雌性龙筋凤尾豚浑身剧毒,除非想自杀,谁也不敢尝。雄性龙筋凤尾豚也只有在排精前可食,一旦排精,毒液散发全身,与雌性一般无二。雌雄龙筋凤尾豚大小、形状、斑纹,一一雷同,除非内行,雌雄莫辨。雄性龙筋凤尾豚排精前后,只有色泽略显不同,更是非专家莫可分别。辨认错了,前功尽弃,扔了还怕毒死猫狗。第三难,难做。一般河豚虽然都有毒,但毒在血、在肝、在生殖线,容易清除洗涤。雄性龙筋凤尾豚的毒,则既不在血、不在肝,也不在生殖线,而在背鳍两侧的两条筋内。这两条筋,也就是所谓的龙筋。两条龙筋必须趁龙筋凤尾豚还活着的时候完整无缺地取出,如果这两条龙筋有一条断在体内,或者取出两条龙筋时龙筋凤尾豚已经死了,则后果如同排过精一样,毒性大发,食之者无不立死。怎么才能趁龙筋凤尾豚还活着的时候完整无缺地把那两条细若蛛丝、弱如灯草的龙筋取出来?那是烹鱼高手的绝技。一百年前会这绝技的厨师有五十一人,见诸文献记载。五十年后只剩下九人,也见诸文献记载。到公子光与吴王僚说这话的那一日,据说已经一个也没有了。见诸文献记载的事情不一定可靠,据说的事情就往往更不可靠,据说一个也没有了的时候,其实还有两个人会:一个是鱼伯,另一个就是鱼伯新收的门人专诸。
“不错,龙筋凤尾豚。”公子光点头。
“他当真会?”吴王僚追问。
河豚一向号称天下美味之最,龙筋凤尾豚又一向号称河豚之最。不仅如此,龙筋凤尾豚的壮阳之效,据说也是天下第一。吴王僚不仅好吃,不仅尤其好吃河豚,而且近来那话儿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听见说有人会做龙筋凤尾豚,岂肯轻易放过!
“不瞒你说,我昨日刚刚吃过一尾。”
那一天正是清明节后第三日,再过两日龙筋凤尾豚就要回归大海了,机会难得呀!吴王僚听得心下发痒,叹口气说:“原来如此,难怪你把那张武待若上宾!”
公子光笑一笑,扬长而去。
“你说这家伙说的是实话么?”公子光退下之后,吴王僚问。
问谁?除去公子掩余与公子烛庸,还能是谁?
“你去吃一次不就知道了?”公子烛庸说。
“你是说,叫他公子光请客?”吴王僚有些踌躇。
“怎么?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去替你说,不过,……”
“不过怎样?”
“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请我去做陪客。”
“我看你真是馋得出奇,死都不怕!”吴王僚正要回话,冷不防让一直保持沉默的公子掩余抢了先。
“怎么会死?公子光不是已经吃过一回了么?”吴王僚反问,“你不觉得他今日兴致忒高?说不定他那毛病已经给吃好了!”
“公子光吃了没事,不等于你去吃就也没事。”公子掩余说。
“什么意思?难道那张武是什么人派来的刺客,专等这机会来毒死我的?”吴王僚不以为然地摇头一笑。
“就算他是刺客,也不用怕他。咱难道不会先扔一片给狗尝尝?不过举手之劳!”说这话的是公子烛庸。
当时吃河豚,一律生吃。具体做法是先把河豚生切成一寸见方、两分厚薄的鱼片,在黄酒中浸泡一刻,然后取出、盛盘,佐以葱、姜、酱、醋、蒜、椒、薄荷、紫苏。从盘中取出一片喂狗,名副其实举手之劳。
公子掩余听了大笑,说:“谁吃河豚不先扔一片喂狗喂猫的?亏你还把这当成什么妙计,真是利令智昏了!他要真是刺客,难道不会只搀一片有毒的?你能有把握你扔给狗的那一片,正好是那一片?”
“看你这担心!”吴王僚笑,“我难道不会把张武叫到席前来当着我的面切鱼?他还能做得了手脚?”
“叫他当面切鱼?你就不担心他手上的那把切鱼刀?”公子掩余反问,“你不该忘记先王余祭是怎么死的吧?那刺客拿的不过是一把切瓜的刀!”
“那是出其不意。”吴王僚说,“我难道不会防着点?”
“怎么防?难道你找着那真的鱼肠了不成?”
“笑话!何用鱼肠!我的护卫不是白吃饭的,其中四个绝对是一流高手。我把他们四个都带上,两个站在他两边,两个站在他身后,四个看一个,还怕看不住他?”
公子掩余想了一想,想不出什么辞儿来反驳,于是不服气地说:“好好好,你们去,你们去,我反正是不去,我胆小怕死,成了吧?”
听了这话,公子烛庸大笑,说:“我听说这龙筋凤尾豚极其难得,说不定他公子光也就能捞到两三条,人去多了还不够吃,你不去,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