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春夏之交,也许是康河的神奇,也许是丘比特的恶作剧,二十四岁的徐志摩疯狂地爱上了十七岁的林徽音。这份爱似乎来得太过突兀和不和时宜。给别人,无疑也给他自己出了道难题。
因为当时的徐志摩已是有妇之夫。
一边是追求理想的爱情,一边是承担现实的责任,徐志摩陷入两难的境地。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他选择了前者。结果成全了一段佳话,却伤害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徐志摩的发妻——张幼仪。
对于徐志摩的“婚外恋”,笔者无意充当道德的裁判。而且,很显然的,在大多数男人而言,选择后者更塌实,更容易。如今事过境迁,一切指责和愤怒都变得毫无意义。也许我们只能说,他选择前者,因为他是徐志摩。
那麽,还是让我们把焦点对准张幼仪。
1915年10月29日,在一片钦羡和祝福声中,16岁的张幼仪嫁给20岁的徐志摩。从此告别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踏上了新的人生旅途。她出身显赫,却善良温婉,从不耍大小姐脾气。很快征服了徐家上上下下。她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对徐志摩更是体贴入微呵护备至。每逢丈夫深夜用功,为他泡一杯茶,披一袭衣;一旦丈夫彷徨犹豫,给他信任的目光和鼓励的话语;十六岁的她,已经相当成熟,明理,识大体。这让徐志摩越发敬佩、感激。
平心而论,在徐志摩的短短一生中,在他波涛汹涌的情感世界里,不是林徽音,不是陆小曼,而是张幼仪,让他更多地品尝、享受到了爱情的甜蜜和家庭的安逸。张幼仪像一位启蒙者,姗姗而来。她以极富魅力的气质,雍容典雅的风度,率先打开了徐志摩爱情的闸门。她是徐志摩最平凡的神祗,最温馨的港湾。
新婚的絮语还缠绵在耳畔,大红的“喜喜”字还燃烧在眼前,善解人意的张幼仪并没有“沉醉不知归路”,也无意用婚姻的“捆仙绳”绑住徐志摩。像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她何尝不想把丈夫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以期耳鬓厮磨朝朝暮暮?但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丈夫不是笼中的鸟。他天生是一只鹰,注定要从遥远的天际下望,俯视芸芸众生。他天生有游牧的血液,必须猎食生命中的未知。于是在她的支持下,徐志摩得以继续中断的学业。开始了近三年的辗转求学生涯。
张幼仪“放飞”丈夫后,在帮助公婆料理家务之余,学习功课、诗文、乃至琴棋书画,针黹女工。她很快发觉:自己的特长不在诗文书画,而在经营管理方面。她协助公公徐申如打点生意,因为有手腕,有魄力,办事精明干练,有条不紊,让一度犯愁儿子缺少商业头脑徐家产业后继无人的徐申如如获至宝,心花怒放。对这个儿媳妇自然百分之二百的满意。乐得让她独掌全家的“财政大权”。
1918年4月的一天,徐积锴(乳名阿欢)降生。徐家二老笑逐颜开。张幼仪初为人母,心中的甜蜜和幸福更是不言而喻。同年七月,徐志摩从北京回家。第一次从妻子手中接过自己的亲骨肉。狂喜,激动,震撼,充实,自豪淹没了他。那一刻,他是否由衷地感谢过妻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团聚,而是为了道别。
一个月后,徐志摩登上了赴美留学的客轮。
乍聚乍散,一个月的时间,对张幼仪来说是何其短暂而又何其珍贵呵!结婚三载,他们在一起的时日不足半年。
岸上,张幼仪紧紧抱着刚过百天的阿欢,望着渐行渐远的徐志摩和无边无际的太平洋,听着感伤的汽笛和呜咽的涛声,想着丈夫此去何时再见。
再见已是两年半之后。
1920年冬,张幼仪远离故土幼儿,只身前往伦敦(注:徐志摩在美追随罗素未遂,转而到英国。进入伦敦大学政治学院。)与丈夫团聚。夫妻两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一段美满祥和的时光。或恩恩爱爱蜜语甜言,或呼朋引类阔论高谈。这个临时的小家庭里其乐融融。二人还联袂拜访了林长民(徐志摩的忘年交,林徽音之父。书法家,政坛名人)。也就是那天,张幼仪第一次见到林徽音,并为她惊才绝艳而倾倒。
转眼已是春天。成为剑桥大学皇家学院一员的徐志摩亲近了美丽的康河,也爱上了天才的林徽音。他们一起谈诗歌,谈康河,谈自然,谈宇宙……他们互相感动,互相崇拜。他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感情既已偏离轨道,怎能虚与委蛇?徐志摩到底是个真诚、爽快的人,他很快将真相告诉了张幼仪。
我想,那阵子,他一定是被爱蒙蔽了性灵。他竟然丝毫没注意到妻子那日渐丰满的身子:妻子怀孕了!是的,其时,张幼仪已有两个月身孕。徐志摩愧疚,悔恨。他无心伤害她,但伤害已经造成。徐志摩是觉得对不起妻子,但也仅仅到此为止。如果对徐志摩盖棺论定的话,那麽,我说第一个评价应该是“浪漫”,想来多数人都不会反对。“浪漫”究竟是什麽样子的?这个问题,自然见仁见智。而在我看来,自私与放纵,本是浪漫的一双任性的孪生子。
是张幼仪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尴尬。她同意分手,同时决定去柏林求学。她分明是不忍心看到徐志摩受煎熬,而她自己也需要换个环境来抚平创痛。为了徐志摩的幸福,她可以做出牺牲——这不是空话,因为她真的做到了。或许,她已明白:爱,无所谓公不公平,因此也无所谓委不委屈。张幼仪这个决定,不是什麽“男子汉气概”之类苍白老套的词所能概括的。请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试问又有几个“男子汉”能做到呢?
1921年下半年,张幼仪怀着未出世的孩子,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伦敦,来到德国柏林。这段期间,她更发奋的学习,小心翼翼地保养、调理自己,把所有的怜惜,所有的爱,都倾注给腹中正在成长的小生命。
次年2月24日,张幼仪产下次子彼得(德生)。徐志摩在彼得满月之际匆匆赶到柏林。由好友吴经熊、金岳霖作证,张幼仪和徐志摩分别在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正式结束了二人的夫妻关系。
张幼仪以她惊人的人格力量度过了她人生的第一个难关。本可以更轻松地学习,更自在地生活,看着儿子快乐地长大成人。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现实有时也真残酷如魔鬼。1925年,才满三周岁的小彼得患肋膜炎夭折了!万里迢迢赶来的徐志摩,看到的是小儿子彼得活拨可爱的遗像、一撮冰冷的骨灰,和张幼仪凄惨无比的面容。
幼仪泣不成声地向徐志摩叙说小彼得的一切:小彼得对音乐特别敏感,具有非凡的慧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小彼得听到音乐就在婴儿车上手舞足蹈;稍大一点后,小彼得喜欢贝多芬,瓦格纳;每当听到中国戏,听到锣鼓声,小彼得就立即捂住小耳朵;小彼得半夜里忍不住技痒偷偷地爬起来弹妈妈刚刚给他买回来的琴;小彼得抱着琴睡熟了;小彼得喜欢站在桌子上拿根短棍模仿音乐会指挥;小彼得下葬时,为他送葬的八十人都伤心落泪;街坊邻居时时追忆小彼得的聪明可爱;小彼得常常念着父亲的名字,翻来覆去地抚弄并用小嘴亲吻父亲的相片……
现在父亲来了,小彼得却走了。
在彼得坟前,徐志摩放声痛哭。把一腔幽愤向墓中的爱子细细倾诉。他忏悔,追问,迷茫。这个时候,张幼仪又一次以她可惊可佩的人格力量跨过丧子的哀恸,向徐志摩伸出温暖的手。千方百计地安慰他,陪他上剧院看歌剧《茶花女》,陪他去巴黎、威尼斯、罗马等地旅行。在与徐志摩离婚后的三年里,在柏林艰难困苦的留学育子生活之外,她跟徐志摩书信往来不断。无论是不是夫妻,她都是徐志摩最可依靠的人。
当她得知徐志摩正在追求陆小曼时,她衷心祝福他们终成眷属。
她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掩藏,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封存了。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遇难。张幼仪的心死了。她侍奉公公,抚育阿欢,全力管理徐家产业,一如既往(注:1922年春,张幼仪与徐志摩离婚后不久,徐申如给当时身在柏林的张幼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催人泪下的长信。坚决挽留她留在徐家,认作干女儿。把家政大权交给她。张幼仪同意了徐申如的恳求。)此后,她创办了上海女子商业银行,策划筹建过学校,做过民主社会党执行委员会委员。1949年,定居香港。
在香港,一个小她三岁,善良潇洒的医生——苏季子走进她冰封的世界。慢慢的,她的心融化了,她的爱复苏了。1953年8月,孤单漂泊了31年的张幼仪与苏季子在日本东京银行大街一家大酒店举行了一场盛大隆重的婚礼。54岁的新娘淡雅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光……
冥冥中,徐志摩那单纯热烈的人生观感召着她——为了爱,一切都是值得的。
1989年1月日,张幼仪含着微笑告别了人间。
她的后半生,是长寿而美满的。
她的一生,于人于己,问心无愧;她作为一个妻子,超越了妻子;作为一个母亲,超越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超越了女人;她是一名优秀的管理者;一位杰出的企业家。她健全的人格和开阔的胸襟,包容了徐志摩,回应了苏季子,也净化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仰望者的灵魂。让我们默诵那句伟大的格言向她致敬: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