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
文 革 十 日
阿陀
搶 槍
(一)
一九六七年夏天。
中國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第二年,正進入 “全面武鬥”的高潮階段。
那年我將滿十七歲。
八月九日。
午後的校園裏。
一排排鳳凰樹上,殷紅殷紅的鳳凰花連綿成片,開瘋了似的,一眼望過去,恍若熊熊燃燒的漫天大火……
成千上萬只伏在樹上的蟬兒,發出沙啞的巨大共鳴之聲,在熱得發燙的空氣中崩出一陣陣 “錚錚”的裂帛顫音……
“瞿__瞿__瞿__”
“紅色造反團”司令胡頭突然吹響了緊急集合的口哨。我們“激流縱隊”幾個同學正在課室,邊吃飯邊下軍棋打撲克,聽到哨聲大家立刻扔下飯盆沖出門去。
“…… 今時今日廣州已經打成一鍋粥啦,到處都在搶槍。‘老保’(注1)有軍區撐腰,槍枝彈藥明搶暗送,如果我們造反派再不行動,手無寸鐵,到時只有死路一條。 今日目標——廣鋼廣船 ‘武裝部 ’。 ‘文攻武衛’,抗暴有理! ”
胡頭頓了一頓,抿著嘴眯眼掃視佇列裏的每一個人,放緩聲調繼續說:“我們白鶴洞山頂好似孤島,下山闖入老保地頭揾食,搞不好,條命凍過水!誰害怕,可以縮沙(退出)。趁配合行動的工人大佬未到,給大家幾分鐘,自己決定。”
我後悔今天回學校了。
我知道最近造反團己分出一部分身強膽大的男同學,組成一支 “武工隊”,隨時準備應付突發情況。我既非武工隊員,甚至也己經脫離學校邉佑幸欢螘r間了(其時我代表造反團參加一個跨校的獨立宣傳組織 “紅司呐喊”,常駐市內),我完全可以有籍口不參加這次行動。別看咱大小也算個縱隊頭目,千把人的大場面上不打講稿就能慷慨激昂一番,其實本人膽子特小,從小到大就沒真打過架,此時更緊張害怕得膽汁往上翻__口都苦了。
“現在,不——怕——死——的——,上前!”胡頭突然舉起拳頭瞪眼齜牙大吼。
一排十幾個人,大半都站出去了——全是武工隊的。我的身子本能地想往後縮,可是遠離大腦指揮中樞的腳卻不由自主地向前跨去……
若干年後,在海南島聽一個參加過 “西沙之戰”的 “戰鬥英雄”開玩笑調侃自己: “登上無人島,冷不防迎面撞上一個越南兵,我的一個反應就是要舉槍投降,沒料到他舉得比我還快,結果我的搶舉了一半及時停住,正好指著他,我就這樣成 ‘ 英雄 ’了…… ”
我於是明白,“英雄”和“狗熊”,有時不過只是一念之差。
當時我跨出了這一步,雖然成不了英雄,但在眾目睽睽之下,若要當狗熊,同樣也是要很大勇氣的。自尊心差一點讓我在這次行動中成為冤枉送命的 “烈士”。
( 二 )
兩部吉普 “嘎”地齊齊刹在教室前面。
車上跳出幾個手拿長短槍的工人,其中還有我熟識的廣船小學徒工黑皮,他招呼都沒和我打一個,就小模大樣地繃著臉,抬起手上的步槍,指著我們亂晃,大聲吆喝: “快上車,快上車”。旁邊的人連忙把他的搶頭撥到一邊。
“這回來真的了!”我的心吊到嗓子眼上,眼睛盯著黑皮手上那杆老掉牙的 “三八大蓋”(一九三八年造),兩腳象釘在地上,一動也不會動。
就在我愣神的這一會兒,參加行動的人己經分別上了車,我大概是最後一個,糊裏糊塗被安排在準備打頭的大吉普車外。車頭右邊是武工隊二把手,初二級學生 “拼命三郎”。他腰紮武裝帶,手提駁殼槍,反戴著軍帽,威風凜凜地站在外踏板上。我的位置是鄰著司機的左踏板。手上唯一的 “武器”,是三郎扔給我的皮槍套。
兩部車一前一後風馳電掣沖出校園。
熱風灼面。我的腦袋亂哄哄的。 廣卅四大重型企業,就有造船廠和鋼鐵廠兩個集中在我們白鶴洞地區。產業工人大部分都參加了保守派(又稱 “東風派”)。兩廠之間夾著一個 “白鶴洞人民公社”,也是保守派農民組織的重鎮。我們這趟行動簡直是 “虎口拔牙”,夠玄乎的。
驕陽下,行人稀少,只有一條老癩皮狗大模大樣地躺在路當中曬得滾燙的沙土上打盹。汽車擦背而過,老狗只是抖抖耳朵,身子紋絲不動。
我現在明白了自己的角色:一旦中埋伏,決定全車人命叩闹荒苁撬緳C。我的任務是掩護司機,怎麼掩護?難道用槍套?____恐怕只能靠身體了。
我心中突然湧起一種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豪情……
(三)
出師不利一大忌。
我們的第一個目標是鋼廠。車剛到門口,傳達室就有接應的人出來揮手攔截,告知武器己被轉移。我們只好立即掉頭撲向船廠。
廣卅造船廠負軍工生產任務,因此不同於廣鋼,戒備森嚴,有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守衛大門。
才晃過樹隙瞥見船廠的大鐵門,我們打頭這車己經倏地急刹在哨兵跟前。“幹——幹——幹什麼?你,你們要——幹——幹什麼?”小個子農村兵煞白了臉,端起搶指著我們,一個勁想往後縮。沒等他完全反應過來,另一輛車己從側後兜上來截住他。趁哨兵回首分神一刹那,三郎從車上縱身一跳,居高臨下就勢來了個“餓虎擒羊”,把他撲倒在地,死死壓住。胡頭和另外兩個人圍上去,擰胳膊掰手指,費了好大力氣才卸下哨兵手裏的半自動步搶。我和其他人連忙拉開大鐵門,隨後紛紛追著跳上車,扔下那氣急敗壞在後面跺腳大罵的哨兵,絕塵而去……
因為半年前我曾在廣船參加過一段 “學工”勞動,兩個月前又到該廠 “靜坐”,聲援同一派的工人,並進入廠部大樓參與和軍代表的談判,所以知道 “武裝部”就設在大樓內。此時工廠正值中午用膳和交接班時間,主道上熙熙攘攘全是人。為了不打草驚蛇,汽車繞了一個彎,從側面駛到樓前。所有人都跳下車,正準備沖進去,忽然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從臺階上氣急敗壞地跑下來,擺手示意我們快撤。
——一定是消息洩漏,槍枝又被轉移了。大夥都意識到情況不妙,一個個爭先恐後爬回車上,逃命要緊。司機這回也不走原路了,一踩油門就繞過大樓前的噴水池,沖上主大道。汽車立時被滿坑滿谷穿藍色工作服的人潮堵住了。司機只得狂捺喇叭,喇叭聲瞬間便淹沒在四周嘈雜人聲和頭頂上高音喇叭播放的震耳欲聾的進行曲之中。汽車如泥牛入海寸步難行。再拖延下去,關門打狗,甕中捉鼈……想都不敢想。
“啪”, “啪”, “啪”……三郎情急之下突然朝天鳴槍,兩輛車上四五條長短槍隨後也爆豆似地亂響起來。刹時間雞飛狗走,路上行人驚恐四散奔逃。瞧三郎一臉得意之色,此時我感覺我們就像一群土匪,就像電影裏的 “鬼子進村”。我站在車頭分外扎眼,恨不得地上可以裂開個口鑽進去,只好側過臉對著司機,生怕碰上熟悉的工人師傅……
汽車一路暢通無阻沖出船廠。
——阿彌陀佛,平安無事!娘娘的,玩不過,玩不過,以後再也不逞這個能了。還好,沒尿褲子,回去還可以向手下的弟兄們吹噓吹噓。我一手緊扳著車框,另一隻手別著搶套,叉腰挺胸,昂首迎風,努力作颯爽英雄狀,覺得現在自己特象電影 鐵道遊擊隊>那深入敵後扒火車,搶軍火的英雄劉洪。
眼下 “英雄”最大的願望是趕緊回學校,戰完那盤已經勝券在握的軍棋。
天下事難遂人意。無奈 “英雄” 的上司繼續革命意志堅決,不甘心就撈到那麼一條槍——三家聯合行動,分給誰都不合適,是不是?原來他們還有另一個備用目標——十幾裏外的一個派出所。於是車頭一轉,又殺將過去……
(四)
芳村派出所。
這是座落在城鄉接合部,三面水田環繞的一個“半島”“上,一群類似農家小院的青磚建築。綠樹掩影,花木扶疏,午後的靜謐中,透著一種淡淡的田園詩意。
寂靜,可以是詩意,也可以令人窒息。
我只感到恐懼。
我只聽見撕心裂肺的蟬嗚,腦袋嗡嗡直響。
多少年過去了,我始終記得,也始終不明白,那天前晌在校園裏,後晌在派出所小院內,樹上的蟬兒,為什麼都一齊發瘋似地狂嗚,連空氣都為之顫抖,真有點天搖地動的感覺,前所未聞。據說蟬要在地裏長眠好多好多年才出土,那一定憋得慌,叫起來自然就瘋。那天是這樣嗎?不知道。我寧可相信,冥冥之中,蟬兒是在警告我:有危險,別去!別去!
“繳槍不殺”!
“不許動,舉起手來”!
___電影裏學的詞一句也沒用上。
沖進去了,毫無抵抗。不,根本連人影都沒一個。類似北方四合院的四間平房,門戶洞開,安靜得令人生疑。
我第一個反應是 “空城計”? 隨著大夥闖入主廳,有人忙著先割電話線,沖在我前面的黑皮直奔櫃檯後那高大的槍櫃,反手舉起上了膛的步槍,就用槍托往大鐵鎖猛砸…...這時我剛側轉身,接過傳遞給我的電話機,準備送出去。
“轟”一聲巨響,雙手貼胸捧著的電話機被槍彈打得粉碎。刹時眼前金星亂晃,左眼什麼都看不見了.隱隱約約覺得左手血肉模糊,灼熱灼熱的。
當時我頭腦中立刻出現一個幻覺:中埋伏了!我仿佛看見一個若隱若現的男人,跪在靠近天花板的小閣樓護欄後舉槍瞄準,他還狠狠地罵了句__ “丟那媽,死了去了”,隨即扣響了扳機……
與幻覺同時並存的是直覺。其實我心裏明白,就是我一直盯著的黑皮手上那杆老破槍,撞擊大櫃時終於走火了。
該來的終歸要來,跑不掉的。
在“吊勞改犯”的日子裏
(一)
長堤﹐“廣州市中山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
“砰”地﹐喧嚷聲被關在門外了。白晃晃的牆壁﹐白晃晃的天花板﹐白晃晃的布幔……連充溢整個房間的來蘇味都是白的。
我忽然有一種想吼叫的衝動﹐於是放開嗓子大唱起來﹕毛主席詩詞﹑語錄歌﹑樣板戲﹑“少年先鋒隊隊歌”“紅梅頌”以及電影“英雄兒女”插曲……想到什麼唱什麼﹐越激昂越好。
我平常不是一個愛唱歌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感到孤獨。女人會用絮絮叨叨的言語和不盡的淚水來渲泄自己的寂寞。男人常常是有話不多言。有的男人喜歡在淋浴時高歌——當你赤身裸體﹐又回到嬰兒般的原始狀態時﹐便自然會產生一種想縱情釋放的衝動。你傾訴﹐在嘩嘩的水聲中﹐得到一種奇異的迥響共嗚。
此刻高歌是一種什麼心理驅使?
我手上的血早己不流了﹐也不疼﹐只是還那麼燙﹐麻辣麻辣的。我知道拇指己經飛走﹐再也不會回來了。左眼還在不停地流淚﹐明天會不會變成“獨眼龍”?怎麼跟爸爸媽媽交待?......
我沒有哭。我拼命唱。
那不是勇敢。也許只有歌聲﹐才可以填滿所有恐懼和惶惑的空間。
不知什麼時候﹐我睡著了。
當我醒過來時﹐手上已裹了厚厚的白紗布。我又被轉送到西關的“廣卅市第二人民醫院”做了一次詳細的眼科檢查。阿彌陀佛﹐平安無事﹗大約只是電話機的碎片彈擊到眼皮﹐沒有直接傷到眼球。醫生說我命大﹐不但擦著心臟過的子彈放了我一馬﹐連眼睛也是完好無損﹐敷兩天紗布就沒事了。我該喜該悲﹖
第二天晚上﹐胡頭帶著幾個人全套軍裝荷槍實彈到醫院來看我,還拎來一大網兜水果罐頭。我詫異問道:“都是窮學生窮學徒,哪來的錢?”三郎撥開眾人,蹦上一張椅子,把頭上的軍帽甩在地上,叉著腰,模仿電影“列寧在十月”裏的列寧,摸摸額頭,揮手往前用力一劈: “會有的,會有的,糧食會有的,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跟著毛主席造反,一切都會有的!”眾人哄堂大笑。大夥七嘴八舌告訴我,從昨天晚上開始,廣州市已經“毋王管”。現在各派組織實行“軍事割據”。提槍闖進商店“以革命的名義”徵用點慰問傷員的東西,誰敢反對?小意思啦!這時,胡頭把一直躲在背後不吱聲的黑皮拎著脖子揪到我床前: “快,低頭認罪!” 黑皮撓頭搓手,臉都憋紅了,就是吐不出“對不起”三個字來。胡頭看到場面有點尷尬,連忙圓場說: “黑皮說啦,向毛主席保證,一定給你弄枝小手槍。” 我瞄了這個比我還矮半個頭的小學徒一眼,搖搖頭, “算了吧,你就不怕我會用那支槍把你的手指打斷?” 黑皮只是嘿嘿傻笑。
告別時胡頭對我說: “現在外面很亂,在醫院裏住多幾天也好,這裏的醫生大部分都是造反派,不會趕你出院的。”
第三天上午﹐我把罐頭留給同房病友﹐將沒用過的止痛片扔進垃圾桶﹐扯掉眼睛上的紗布﹐就自行出院了。
我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一個手纏白紗布,脖子還吊著繃帶的中學生走在街頭上太惹人注目。於是我解下吊帶,又從醫院小賣部買了一條毛巾﹐把左手掌包裹起來才上路。
走出大門﹐ 眩目的陽光像無數飛針剌過來﹐好半天都睜不開眼。待低頭閉目靜息片刻﹐慢慢抬起頭來﹐我突然嚇了一大跳-,就在頭頂上方﹐樹上有兩隻光腳丫從濃蔭中垂吊下來……“啊,是一具死屍﹗”樹下圍著一圈人﹐像一群仰著脖子的鵝,囇Y呱啦,議論紛紛……
空中彌漫著一股怪異的腥臭味。 我忍不住嘔吐起來。
(二)
西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夜間,在素有“花城”之稱的中國南方名城廣州﹐發生了駭人聽聞的全市範圍內濫用私刑處死所謂“勞改犯”的暴行。
這次民間俗稱“吊勞改犯”的事件﹐高潮持續了三四天。當時廣州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市區到郊區﹐到處可見吊屍﹐尤以市區繁華路段為多。死者大部份是被打昏打死後吊在電線杆或路邊樹上的﹐也有不少就倒斃在人行道上。整個事件約一個星期後才平息。前後死了多少人﹖死的是什麼人﹖前因後果如何﹖從文革後公開的歷史文獻資料﹐對廣州文革中這最大的死亡事件,語焉不詳,從無完整的交代。(注2)
上身赤裸的死屍,尚有餘溫的死屍,腫脹發黑的死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這裏躺一具,那裏吊一雙……有的滿面血污,齜牙咧嘴,死不瞑目;有的張口無言,舌頭垂吊,拖下長長的稠粘液……光天化日之下,美麗的“花城”廣州,一夜之間,成了一個恐怖的“屍城”。
醫院才三日,恍如隔世!我掩鼻而行,一路上不時要蹲在路邊幹嘔。
震驚,恐懼,噁心,然而不能有憐憫-——據說這些人都是勞改犯,對敵人是不應該有絲毫同情的,革命讓我們冷血。可我還沒有完全麻木。我從小在課堂裏書本裏接受的全部教育,只有國民黨反動派和外國侵略者血腥屠殺革命者和無辜人民群眾的記錄。在我心目中,革命,就是列寧所說的“無產階級的盛大節日”——克理姆林宮上空璀璨絢麗的漫天焰火,標誌著人類從此進入一個自由平等幸福的新紀元。然而,現在革命冷不丁竟以如此崢嶸恐怖的面貌出現在我面前。據說這些被打死的人實際上都是些流浪漢,乞丐,精神病患,四類分子和小偷等等,就算其中有個別從勞改場跑出來的人,當時也沒發現有任何現行的搶劫暴力行為,何況怎麼解釋死者中還包括婦女和兒童?革命,偉大而又神聖的的革命啊,你不是公平和正義的化身嗎?你今天為什麼表現得如此野蠻,如此殘暴,實際上又那般怯懦呢?!
公共汽車全部停駛了。我在血雨腥風中穿越大街小巷,耳聞目睹,深受刺激,內心充滿了惶惑和不安……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跋涉﹐離家漸近﹐沿途不再見到死屍﹐但氣氛並沒有輕鬆下來。路上人流絡繹不絕﹐人們都爭先恐後地湧向公園﹐伐木砍竹﹐或抬或拖﹐搬回自己居住地修築“工事”。打聽了一下﹐有說是“勞改犯”要血洗廣州﹐有說是“旗派”和“總派”馬上就要大打……總之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踏進美術學院大門﹐傳達室己空無一人。路上碰到一個神色慌張的鄰居阿姨﹐她對我說﹕“聽說柴油機廠工人馬上要來進攻美院造反派的據點﹐大家都四散投親靠友避風頭,你們一家昨晚也連夜離開了……”我半信半疑﹐撒開腿往家奔去。
看到門口石榴樹下靠著爸爸的鳳凰牌自行車﹐大門洞開﹐我心裏才踏實一點。爸爸正和陳老師在談事﹐見我突然回來﹐連聲對我說﹕“好啦﹐好啦﹐你回來就好啦﹐你媽都急死了。她和你兩個妹妹昨晚己進城﹐住在表姑姑家,因為不放心你﹐才讓我回來等你…… 趕快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走。”陳老師見狀也識趣地匆匆告辭而去。
我倚著門口並不挪動腳步﹐幾番欲言又止﹐父親便覺有些蹊蹺。這時他開始注意到我手上裹的那團毛巾。我抬起手說﹕“爸﹐我打開給你看﹐你先不要緊張啊﹐沒事的﹐真的沒事﹐是別人﹐別人﹐不小心﹐走火﹐就﹑就打到我啦……”
父親看著我逐層解開紗布﹐露出剩下四個指頭的左手掌﹐他捧起我的手﹐擰著眉研究了好一會兒…… 我的心七上八下﹐正等著挨駡﹐沒料父親突然冒出一句﹕“還好﹐幸虧傷的是左手﹐不要緊。”我的心一下子松了。父親又繼續說﹐將來看看能不能配只假拇指﹐如果不行﹐自己用木頭做一個…… 我一聽就樂了﹐只知道咱爹打油畫框木工一流﹐還不知道他有制假肢駁斷指的絕技。(後來他還真的鋸了自家門前的石榴樹﹐給我做了一個木手指﹐又設計了好些草圖﹐要讓木指具有彎折活動的實用功能﹐可惜一直沒完成﹐否則中華文明就不止“四大發明”啦。)我當時可不敢笑出聲來﹐趁機反催父親快動身離開﹐免得他追問下去。
(三)
父親用自行車載著我﹐從南到北穿過交通停頓﹐到處亂哄哄的城市﹐來到表姑姑家。
當著父母和收留我們的表姑及姑丈的面﹐我不得不交待受傷經過。但我怎能把真實情況講出來呢?一則會令父母擔心﹐二則姑丈又是個“鐵杆”保守派﹐據說還是小頭目。收留我們這從“敵營”裏逃出來一家(父親還是待罪之身﹐是暫時因為無人看管而擅離“牛欄”的“牛鬼蛇神”),己是勉為其難﹐他們又早聽說我是造反派﹐如果再知道我這般 “反動”﹐豈不馬上掃地出門﹖兵慌馬亂之時﹐現在到處都在亂打亂殺﹐我們一家大小五口﹐何以藏身﹖我只好輕描淡寫地說﹐是學校同學玩槍不小心走火打的。那一夜﹐氣氛始終有點尷尬﹐表姑﹐姑丈沒說什麼,可已經烏雲上臉,開始掛不住了。雖然這裏住得寬敞﹐表姑丈還不至於連夜下逐客令﹐父母己坐立不安。商量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騎車到市內另一表叔家求援﹐征得同意﹐我們便千恩萬謝告別表姑一家﹐趕緊轉移了。
我這個表叔的父親-——即我的舅爺,早年在廣卅沙河擁有大片竹園﹐出產的“吊絲丹”竹筍遠近馳名﹐固此是個殷實的地主兼商人。後來大軍閥李烈鈞垂涎這片土地﹐強行霸佔﹐舅爺又沾上大煙﹐家道便中落下來﹐解放前夕己經一貧如洗﹐六個子女更無法受到完整教育﹐非工即農。文革來了,“階級出身好”的人最吃香。當時在“環衛隊”開垃圾車的“工人階級”表叔,成了“響噹噹”的“領導階級”不說﹐還參加了得勢的“東風派”﹐更是神氣得了不得。我自然是極不願意去投靠這個表叔的﹐不光是因為派性原因﹐還為了“三年困難時期” (60-61-62年)﹐他跑來攛掇我祖母說﹐人都不夠吃﹐還養什麼貓﹖自告奮勇背著我把我的“四蹄踏雪”給“處理”了。說是說在自由市場賣掉﹐我一直耿耿於懷﹐疑心我的愛貓己經祭了他的五臟廟。
住到表叔家很不自在。一房一廳﹐老老少少﹐原來就擠了七八口人﹐現在一下子加入我們大小五個﹐局促可知。好在客廳靠近天花板搭建有一個小閣樓﹐我們一家被安置在閣樓上。雖然連腰都直不起來﹐總算有了個臨時棲身之處。最難忍受的是表叔的嘮叨。以前他到我家﹐總要和我爸喝兩盅。他愛喝的一種燒酒叫“肉冰燒”。只要酒一下肚,表叔的大鼻頭立馬變紅。我私下就給他起了的外號叫“肉冰燒”。肉冰燒酒後特別多怪論。我記得他常批評我爸媽浪費錢-——“油畫顏料這麼貴一支﹐公家不報銷﹐畫又不能變錢﹐畫來幹什麼﹖我要是有你們這麼高工資﹐我餐餐‘斬件’(指斬燒鵝﹑雞﹑鴨等),日日肉冰燒﹐賽過活神仙﹗”現在知識份子成了“臭老九”﹐父母也倒了黴﹐ 肉冰燒豈不更得意﹐更有話說啦?肉冰燒是得意﹐不過這回矛頭卻是沖我來了﹕“昂漆九九(傻B)﹐你都懵漆漆,人仔細細﹐學人造反反﹖好啦﹐現在反到連手指公公都不見了﹐知死未﹖你估共產黨個江山這麼容易被你們這幫‘柴娃娃’反轉過來呀﹖什麼‘造反派’﹐丟那媽﹐真系不知所謂。你都毋腦,你地幾支破旗旗,鬥得過我地‘東風風’﹖”我一邊聽,一邊恨得牙癢癢﹐心裏直罵﹕“臭老保﹐死老保﹐我爸我媽還沒開口呢,輪到你教訓我?臭老保﹐臭老保保﹐肉冰燒﹐燒酒快點燒爛你個鼻鼻……”表面上卻不得不唯唯諾諾﹐俯首低頭﹐努力作出悔不當初﹐發誓痛改前非之諔?睢S脧V州方言說﹐就是“認屎認屁”啦。好在此刻沒人用刑逼我﹐也實在沒有“黨的情報”可以出賣﹐那狼狽﹐那沒骨氣﹐己經和樣板戲“紅燈記”裏的叛徒王連舉不相上下了。唉﹐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一家五口流離失所﹐被人當“勞改犯”打死,曝屍街頭——想想都膽發毛﹐你還硬得起來嗎?
罵歸罵﹐表叔口不饒人﹐心地還是好的。廣卅人只要流過血﹐動過手術﹐事後最講究吃“生魚”(又稱“烏魚”),據說有滋補活血生肌作用。現在農民不敢進城﹐連蔬菜都很難買到﹐何來生魚﹖表叔叫表嬸和我表弟妹穿街過巷四處尋找﹐居然奇跡般搜羅到幾尾。那時候外面世界白日裏到處打打鬥鬥﹐血濺街頭﹔夜裏不時鑼盆亂響﹐殺聲震天。表叔一家大小進進出出﹐忙於四處搶購糧食和蔬菜。我們一家大小躲在閣樓上無處可去﹐只好吃了睡﹐睡醒吃。我喝著鮮美的魚湯﹐有時和輪流爬上閣摟來的老表們鬥牌鬥得天昏地暗﹐就這樣渡過了文革中難得的幾天逍遙輕鬆的日子。
真應該好好感謝我的“肉冰燒”“臭老保”表叔。唉﹐小人不記大人過﹐“新仇舊恨”就此一筆勾消了吧。——“革命大聯合萬歲歲﹗”
八月十六日﹐也就是受傷一個星期後﹐父親陪我到中山二院拆線﹐並交了三十多元的手術費。這時形勢稍稍緩和一些﹐我們又搬回家住了。拆線後的第二天,我惦著學校裏的同學,提出要回去。父母堅決不同意。
第三天大清早﹐母親正在廚房弄早餐﹐我踱到母親背後﹐ 輕聲說﹕“媽﹐我今天一定要走……”
沈默。
……
“房間櫃面上那三十塊錢是給你的﹐你收好了。吃好一點﹐補一補身子﹐其他不要亂花。兵荒馬亂的﹐身邊總要留點錢應急。”停頓一下﹐母親繼續說﹕“知道留不住你﹐自己小心一點﹐聽到沒有﹖”母親最後說﹕“如果戰爭真打起來﹐你回家找不到我們﹐就打開床頭櫃的暗格﹐裏面會有一些錢和糧票。萬一將來一家人失散了﹐你要想辦法先找到表叔﹐我們都通過表叔取得聯繫……”
說這番話的時候﹐母親始終是背對著我的。
(當時,曾任領導的父親傾向保守派觀點,留過洋的母親也並不贊成過於激烈的造反行為。我每次回家都有爭論。但是他們從來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我,即使在那非常時期,甚至是我遇險受傷以後,他們也仍然以極大的理解和包容,繼續讓我這四代單傳的獨生子,在 “大風大浪中學游泳”。因為年輕,幼稚,我承認我在文革中做過許多錯事,荒唐事——所有身不由己捲入文革激流的國人,又有誰是“一貫正確”的呢?至少,今天我可以坦然地說,文革中我沒有傷害過自己的老師和同學,也不曾昧著良心做過任何一件壞事﹔我一生也許只是平平凡凡,不會有多大成就,但我決不怠惰,決不庸庸碌碌,隨波逐流。正是文革的狂熱和荒誕迫使我用自己的大腦思考,從此催生了獨立人格。以造神邉娱_始的文革結果以神像的崩塌而告終。一代人的覺醒,難道不正是從錯誤和迷茫中開始的嗎?
謝謝親愛的父母。當我長大成人,為人父以後,我才越來越深地體會到:在某些時候,信任,對於父母一方來說,可能就意味著難以承受的風險。那巨大的壓力常常是無以言傳的。但信任對於孩子而言卻是無價的,可能就成為他用畢生回報父母的動力。)
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九日﹐正是文革中發生廣州造反派攻打“省總”大型武鬥的日子。事先並不知情的我﹐選擇這天重返學校﹐剛剛才逃過生命中一劫﹐又陷入另一險境……
白鶴風雲
(一)
八月十九日,上午十時。
我乘坐的十四路公共汽車,剛到海珠橋腳便停下來不走了。原來離橋僅二,三百米之遙的省總工會大樓正爆發激烈槍戰。聽車上的人議論,是造反派在圍攻據守大樓的保守派。起因于幾天前保守派在 “白鵝潭”江面上,包圍打翻了對方準備去搶槍的一條船,並把落水的21個人當 “勞改犯”掃射,當場打死了18人,現在造反派要復仇…....
下車過橋西行,上一德路,經過 “省總”附近,只見大樓對面幾條街口都擠滿了圍觀者,時而嘩嘩湧前,時而嘩嘩倒後,隨著搶聲的疏密節奏,像波浪般起起伏伏,埸面蔚為壯觀。時不時有人脫出人群,貓腰小跑沖入大樓四周交戰雙方之間無人區,撿起還在滴遛遛打轉的子彈頭或樓上窗臺掉下來的子彈殼,歸來便引起哄然一片喝彩聲。
文革武鬥,舉國而論,其激烈以四川湖北為甚 。川人好鬥,那時節吵架辯論,三句不合,就要 “放你的血”。湖人更是自古便有 “天上九頭烏,地上湖北佬”之美譽。廣東武鬥和外省相比,只能算小巫見大巫而己。此皆因南方氣候溫和,粵人性非剛烈。粵人之 “精”,是早有聞名的。但這打架怕死,睇(看)打架冒死之 “今古奇觀”,又該作何解釋呢?其實也是民性使然。廣州可以說是近代中國開埠最早的商業城市,長期形成了一種非常獨特的市民文化,這種文化的其中一個特徵,就是表現為異乎尋常的好奇心。街上店鋪若是有人登高在寫招牌,第一個路人抬頭看見,停步,眨眼之間整街的人都會停下來,個個伸長脖子仰望,交通便為之阻塞…… 。廣卅人自嘲 “倒瀉屎都睇(看),”那是真話。連農民打翻屎桶,臭味熏天,都還能引起圍觀,現在人生難得一見的真槍實彈的 “街頭劇”就在自家門前上演,豈能錯過?所以說廣州人精亦有苯,苯亦有精,蠻可笑,也蠻可愛的。( 後來“打西村水廠”一役,圍觀者終被手榴彈炸得血肉橫飛……)
有人打仗,有人睇打仗,有人睇睇打仗之人。吾亦好奇,吾亦廣卅人,吾亦睇廣州人也。
這一耽誤,待斜穿過廣州城,步行到達西門口十九路車總站時,己經日過三杆,飯鋪飄香了。早上怕母親改變主意,匆匆離家,早餐都來不及吃,後來又走了這麼長一段路,焉能不餓?我順步拐進路邊一個熟悉的小飯鋪。此地是往郊區學校的中轉站,文革以來學校市區兩頭跑,常常就在這裏打尖歇腳,順便解決 “肚子問題”。以往我和其他同學一樣,多半會要四分錢(四兩)白飯,五分錢青菜就搞掂。有時甚至不叫菜,只要白飯,澆點醬油,或者買三分錢菜湯泡飯,也能對付一頓。今天坐下來,心慌腿軟,感情是餓乏了。我要了五兩白飯,找位置放下飯碗,正準備像以往一樣去打青菜,忽然想起離開家時母親叮囑我要補充營養……攥著口袋裏的幾張 “大票子”,我躊躇了一下,終於決定今天就 “資產階級”一回。可是我沒有經驗,一時又不知該點什麼菜好。這時,同桌對面的一個袒胸露懷的 “咕哩佬”(搬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