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书 轶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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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什么爱读书?这个问题,可以一直追溯到烧锅炉的刘伯伯。因为我小时看
书,有不认得的字,总去问他的。刘伯伯正在锅炉房喝酒,他拿了书,颠来倒去看
一会儿,又把脸红一红,说:“小孩子,不要动不动就问人。自己总要先动脑子想
想!”我动脑子想想,还是不识。他见我执迷不悟,便抓几粒花生米给我,又开导
:“傻瓜,多读几遍,不就认识了吗?比如花生米,多嚼嚼才出味儿!”说着,自
拣一粒,往口中一丢,状甚悠然自得。我虽然没问到,却发现了字可以换花生米,
从此常常弄本书,琢磨哪个字比较难一点,实在找不到时,到字典上去抄也是有的
。

  于是到七八岁,成了闻名的小人儿书迷。到星期天最爱打酱油。一毛五的酱油
,我妈拨款三毛,内含“皇帝不差饿兵”之意。我拿了钱,飞奔至租书店,踮起脚
,恭恭敬敬递上去,租得地雷战一本。看完了再租岳飞战金兵。一本一本,到了风
波亭,天色一暗——方才省悟该打酱油了。钱只剩一毛。饿兵可当,这一毛,却不
可拔,只因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清水五分,至少兑以酱油一毛,咸盐一撮,再少
便难逃法眼。

  我妈的手笔固然开阔,但同小刚的爸爸相比则有所不如。他爸爸平时常操了湖
北口音,说,小孩子应该抖须(读书)!我祖辈揍(做)田,现在揍干部,许多文
件念不通,还不是须抖得太少吗?所以小刚上学第一天,他买了足足两书架小人书
,外加一把大锁。说:放了学,哪儿都别去,在家看须!“咔”地一声,把门锁了
起来。

  大锁教育确有成效。小刚抖了数月之须,举止神态俱带许云峰气。一天放风,
忽见我在假山下,正和小扇子,大头他们,说到燕青的弹子,打得如何出神入化。
忙问燕青几年级,住哪儿?言下大有结交之意。小扇子拿眼睛斜了斜他,说燕青在
水浒里。又问水浒是什么,我答水浒就是小人书呀!很多本,你家都有的。他马上
回去拿书,非要把燕青找出来。大家看那书,却是渡江侦察记。水固然有,并不是
水浒。都叫错了错了——燕青不使手枪。他便再去。这次拿了西游记。又叫错了错
了带猴儿的不行。总之是许多次,终于找到,他便仔仔细细,把燕青打弹弓的手法
揣摩了一阵,方才罢休。

  原来小刚看书固然多,但上面的字,多不认得,所以从来只是看画儿。好在他
爸爸并不管他看字还是看画,只要儿子坐着,拿着乱翻,便觉得很可以对祖宗交代
了。一天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忽听得房外有清脆的噼啪之声。走去一看,却是小刚
放学回来——正拿着弹弓,把沿途机关大院的灯泡一一打碎。他老人家原是培养他
当文职,不是当武官,所以严词究问,办成重案,那晚在假山讲武的都受株连。我
是首恶,官司到家,被妈捉拿,要我供出同党。我想一想,说:阮小七!说完,撒
丫子就跑。

  到得天黑,众好汉仍往假山聚义。小扇子的耳朵被拧,更见得薄大透明,凉快
有加。大头则已罚抄了四个钟头的毛主席诗词,精疲力尽,说话有如“苍蝇碰壁,
嗡嗡叫”。当时大家对现实不满,一齐站在山头上,拖了嗓音,悲愤地唱本地的民
谣:”这么好的天儿——下雪花儿,这么好的丫头——光脚丫儿!”大人来抓,便
往那些千奇百怪的洞里一钻,屏住呼吸,彼此心跳听得清楚。待脚步走远,溜出来
又喊:“平安无事喽——咣,咣,咣!”俱各觉得很像敌后武工队队员。

  小刚父亲的苦心,终没得到报答。小刚初中没毕业,即同我们一起分往乡下,
仍然揍田。同祖宗相比,唯一的进步,或许是在揍田之外,还揍些麻雀,聊以解馋
。其他人无此武功,只好等到晚间,腰上系个小篓子,打着手电去逮蛤蟆。蛤蟆深
通游击战十六字诀,藏在水田埂上,以叫声诱敌深入。待走得较为切近,便噤不做
声。直到敌人愤愤而去,或是一跤掼到水里,才又嘲笑地唱起来。但这个战术我们
从小也用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费点事,由大头和我同去,我潜伏,他离去
。蛤蟆依了老例,得意忘形地唱起来,我却用手电一照,趁它目瞪口呆,一把擒获
。

  逮蛤蟆之余,仍然看书。革命的书共计十二本,内含雄文四卷和八个样板戏。
大家读“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觉得“脚上有牛屎”符合我辈实际,“痞子运
动”的说法则十分扬眉吐气。每读到“到地主小姐的牙床上滚一滚”那节,多能露
出会心的微笑。八本戏更是熟极如流,唱做俱佳。小刚去看瓜,半夜人来,都是用
威虎山小匪的口气,喝问一声:“么哈么哈,什么价儿”?那边若不答腔,马上就
是一弹弓。所以我们去偷瓜,都很认真地回一声:“半夜里说话,谁也没有家,”
方保相安无事。

  反动的书是雨果的《九三年》,说的法国大革命。书的开头,讲茫茫海上,一
艘运炮船在暴风雨中颠簸,底舱一尊炮突然挣断了缚索,鱼雷一般在船的内部撞来
撞去,正在惶急之际,有人跳下舱去,与那炮搏斗。场面是写得惊心动魄,大炮富
有猛兽的活力,人则有角斗士的机智。小刚用了姚文元氏的考证法,发现作者乃是
以大炮象征革命,以船代表王朝,由此可以解释为什么角斗士是前去赴任的保皇党
统帅。大家听了,同声惋惜作者生在法国。否则把他告发本县,参加毛著讲用会,
工分照记之外,能吃几碗红烧肉也未可知。

  再一本便是《醒世恒言》,封面已经不见,小扇子鬼鬼祟祟掏出来,跟一卷手
纸似的。声明连亲爹在内,无论谁借,都得先向毛主席保证不外传。众人神色紧张
,庄严宣誓,有如川人入哥老会。轮到我的那夜很静,秋雨淅沥,敲打着窗户,我
点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左手翻书,右手“啪”打一个大蚊子。先读杜十娘
怒沉百宝箱,再读灌园叟晚逢仙女。读到入味时,连蚊子也跟着占了不少便宜。读
完了,一首诗记得分外清楚:“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欲扫苍苔且停
帚/阶前点点是花痕。”吟咏几遍,心中充满无以名之的凄清。

  及至回城,读书的热情,丝毫不减。到礼拜天,虽然不再往酱油里掺水,然而
三三一路汽车,总要豁了命去挤的。上得车来,与刚才跟我拼胳膊肘那人相视一笑
,彼此都很漂亮。

  汽车悠然而行。倘日子特别好,则有乘客以明媚的京腔互骂,或荤或素,语多
幽默,宛如相声小段。换车到西单,又是满街筒子的人,饺子似的,一派欣欣向荣
之象。进书店,奔小说专柜。那些小说,眼花缭乱,作家也有前辈,也有新进,前
辈多着金装,硬壳封面,一派庄严气象,从我小时起,就在那里正襟危坐,故常能
令人想起金字塔木乃伊一类文物。新进则类似阶级敌人,穿着花里胡哨,脸色营养
不良,一看就是咱大众口味,绝不错的。

  我挑书讲究颜色。惨绿的是琼瑶三毛,多为伤春之作,有助减肥,可留待爱国
奖券中彩之后拜读。深蓝的有刘再复金观涛,海阔天空,中国特色的不是。读了多
生妄想,容易走火入魔。黄色是国粹了,诸子百家,方兴未艾,气数多长尚在未知
。最可靠的还是杂色,热热闹闹,好比港澳同胞的花衬衫,大老远走过来,半条街
都是亮晃晃的金表钻戒。我通常只拣那格外暴发的,或三丁抽一,或五丁抽二,押
往收款台捆绑。出街,逶迤而行,湖南饭庄玉华台酒楼一一经过而不以正眼视之。
我是进辟才胡同口的小馆子,五毛钱一碟两面焦黄的锅贴,高汤管够,吃完了拍拍
肚子,一样是饱学之士。

  到家打开一本,果然巧妙:“武当山下的官道上,两条劲装大汉疾驰着”——
不用说,又给张三丰添麻烦去了。再打开一本,形势仍不见好转:“半夜,公安局
刑侦科的电话,突然催命似地响起来……”到了现场,赵警官已在验尸了。再往下
当然是种种过节,说不尽的一惊一乍。直到倒数第三页,才点明赵大警官是强奸犯
,王小色狼是被罗织。不免掩卷长叹:唉!搞文学也算很不易了。这位作者,认字
不少,想来中学是上过的了,写东西居然这么少相,好像儿童团,半夜给鬼子带路
,绕无数的弯儿,最后忽然给你一片红光——你以为天要亮,其实是炮楼子起火了
。又想,警察呢,也难,小扇子不就当警察吗?大街上直着脖子,贼一样盯人。好
不容易抓个闯红灯的,都得跟见上司似地,“叭”,敬个礼,然后伸手,讨俩钢蹦
儿。下回见了,好歹劝劝他,别老当着大家要饭了,趁早改邪归正,不然将来当了
强奸犯还不知道。

  要说邪门儿,还得数大头。在家待了半年业,奋起进英语速成班,什么“鼓捣
猫儿腻”,“三块肉没有马骑”,连汤带水能折腾好几十句。现在外事口的干活,
上班泡一杯茶,接下来梳理一下头发或是领带,研究完了金鱼,再把脚翘到桌子上
下力地抖。电话铃响了,不慌不忙拿过来,左一“鼓捣”,右一“鼓捣”,把几个
臭老外料理了,下班时间也到了。下班虽没有马骑,的士是常坐的,不去舞场,就
去赌窟。那地方我听说过,玩牌的都得雇保镖,一人身后站一位,背着大书包,内
装现钞和插子,有什么不合适的,上去就穿窟窿。

  那天大头请客,一帮老玩主都在。大家问他近来的猫儿腻鼓捣得怎么样了,他
把三个指头一伸,说大猫没有,小猫这个数。我连忙说得得得,不论是三百万还是
三千万,您千万别说,说了我晚上睡不着觉。这些人就你有起子,发了发了也不提
拔提拔一块儿逮蛤蟆的老哥们儿。

  大头听了得意得不得了,教训说要想发,下死力读书哇,你看人家小刚多棒,
不多不少,正好长了一鼻子俩眼睛,虽不比你多一样,可人家愣进了师大,胸前挂
一块白牌子,大街上一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降斯人,面黄饥瘦,回头办大
事儿也。”你再看这阵子出国的有多少,呼啦呼啦的,抢馒头似的。我说小刚是没
法比了。馒头倒不错。就是缺两个路费,一时呼啦不起来。您索性帮到底,把机票
垫上,再教我一手打闷棍的技术,在纽约地铁里应用应用,学费也不愁了。大头哈
哈大笑,连说你看你这急劲儿,要学武功,先跟我当两天茶房,磨练磨炼性子,将
来看天分,三招两式,总要传你。

  我说大头还是你会说话。看来咱们属棒子面儿的,怎么捏都是窝头,发不起来
了。不过今天咱们也别扯远了,这个烧大虾,一盘三十块,我看再便宜没有,今天
既然你请客,大家都少吃点,每人四份吧。他没有失血过多的意思,反而面露喜色
,说,嗯,我记得你在乡下吃炒蛤蟆,经常是带骨头嚼的。现在居然也知道大虾好
吃了,可见有长进,将来是得培养培养。

  事有凑巧,第二天,就有个叫汤米的找大头联系买地皮。他爷爷闹义和团那会
儿来中国当洋枪队,很捞了几吊银子。所以他跟大头把这事提了许多遍,意思跟中
国是世谊,要求照顾。大头说慈禧太后早几年已经谢世了,现在都用新政策。谁知
汤米看了许多块地,都说不满意。大头为他奔走,累得贼死,最后告诉他如果实在
不满意,只好去跟邓小平提一提,他发个政策,说凡是爷爷宰过中国人的赠送良田
十顷,不全有了吗?说完,甩袖就走。

  汤米见大头动气,才解说其中缘故。原来他爸爸用他爷爷的钱,在上海开个古
玩铺,又雇一帮苦力去掘坟,掘得的坛坛罐罐在美国很有市场,所以没几年,成了
百万富翁。这一年中国开放,他爸爸派他打头阵,把这秘诀告诉他,原是要他专买
坟头多的地盘。

  大头说坟头容易,当下把他带到插队的那村,转到村后,正是我们经常煮鸡吃
的乱坟岗子,指着说,这些坟都是从北京猿人那会儿开始,多少年埋下来,从来没
动过的。汤米大喜,马上就要谈价钱。大头说慢着,中国人最爱祖宗,所以老百姓
一定不愿卖,除非我把四个现代化讲给他们听听,或者还有希望。汤米急得不得了
,三块肉四块肉不住地说。

  大头不做声,只慢悠悠点一枝烟,把大大小小的烟圈吐了好几十个。汤米再三
地问,才皱皱眉,说近来很忙,都为了有个不争气的侄子,从小经常上树偷枣的。
现在长大了,中国还盛得下他吗?好在忽然要读书了,正要出国呢!所以天天给他
跑经济担保,目下还没着落。汤米听完很松了一口气,说经济保证算我的,马上办
。四个现代化可交给你了,大头这才答应试试。

  我得了大头的保举,同专挖祖坟的汤米见了面。趁握手之机摸了一下,似乎没
有茧子,但身上确有异味,而且平均每两句话,必带一个“你叔叔”。当时我忍辱
负重,把事情接洽好了,心说瞧你这傻模样,还想耍中国人吗?上头有文件,文物
不能出口,买坟地有什么用。又想大头这次算赚够便宜了,不过这次出国我是学商
,将来当资本家的,那时高兴,或者把他雇来当马骑骑。

  国外读书,另有风光。老师和蔼可亲,只可惜长了一把特别把家的大胡子。无
论什么话,总要被他苛扣一半。我的耳朵,比小扇子又差了许多,故老师上面,言
者谆谆,我在下面,听者渺渺。虽然把当地理发师反复骂了许多遍,还是不能明白
他的教诲。好在原先在国内开会练有坐功,所以虽然不懂,仍能面带微笑,频频点
头,不曾露出破绽。

  过了一阵,忽然说要考试。赶忙以半月伙食费,购得净重三磅不长胡子之砖头
一块。砖头确有独到之处。标题“实用商学引论”几个大字,已经着实的砸人。盖
引论已有三磅,正文何堪设想?看来做资本家,光能昧良心,还是不够。首先得有
一个起重机似的大脑,知道如何以有限的伙食费,去学超重的生意经。

  不久大头来信,说是汤米终于把坟地买了下来。签字那天,县长亲自前来讲话
,对中外双方合作发展中国考古事业的前景表示乐观。签完字一干人前往全聚德庆
祝,汤米多喝了两杯酒,得意洋洋,私下跟大头说:我这次成功,全靠读你们中国
的书。孙子兵法说兵不厌诈,早知道你们文物不能出口,所以我实际是看中那一带
的风景,准备把坟头平了,开游乐场,专供咱洋人开心。大头哈哈大笑,说你的计
谋是真正的小儿科,以辈份而论说是孙子兵法倒也不错。有了地,并不能就办游乐
场,别的不说,大大小小四十多个章,少盖一个你就算砸了。《西游记》你读过吗
?读过就知道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以你的学力,想在中国人的坟头上找乐
子还差得远呢!

  又说小刚中文系毕业,可喜可贺,他爸爸读不通的文件全读通了,首先学的是
“把经济搞活”,正在倒成衣。新形势下他的专业特别能学以致用,别人在背心上
印“拉家带口不容易”,三块的背心可卖十块。经他考证,乃是剽窃孔子的“唯女
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现在正本清源,把原文印上,在中关村海淀一带的已婚人士
中甩卖,居然抬到二十块。小扇子混了一阵,看看没什么出息,只得结婚。他太太
怀孕了,最近放空气出来,说将来小孩子第一是要读书。第二是要学大头伯伯,读
洋书。第三点至为要紧,不论多淘气都不准揪耳朵,以免重蹈小扇子的覆辙。

  我回信一封,请大头把我们这些人积累的读书经验,拣无伤大雅的,和小扇子
的太太讲一讲。大头说什么这些人还是你最捣乱,书又读得高,干脆你写一篇寄给
她,把我们的事,留一个记录,也显得我们这些年不算白干。我说孩子就要生了,
哪有功夫废话,目前十万火急,赶紧告诉小扇子预备小人书,字典和花生米吧。

  写完了刚要封信,又想起两句附言,一句是关于大锁,想了半天,似乎还是以
不买为好。弹弓呢,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做一把的。
花菜 发表评论于
真诙谐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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