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笛与挠痒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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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很具体,乡情却微妙。席慕蓉形容道:“故乡如一支清远的短笛/总在有
月的晚上响起。”我觉得不够尽意。因为我那一支短笛相当蛮横,并不管有月无月
,白天晚上,该响它便响。甚至有时下雨,连日不开,也还是要响起的。而月亮何
罪?从古到今,多少乡怨全着落在她身上。世上多情人士,也该给她放放假了。

  那么动点粗的如何?“一夜乡心九处痒。”

  也难办。人毕竟只有两只手,何能同时挠九处?挠了一处,再挠一处,此起彼
落,不亦乐乎。而思乡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一般都做“沉思状”。嘻嘻哈哈,成
何体统?终于还是不对。

  其实呢。我是不吹笛子也不挠痒。故乡之于我,倒很像一件旧衫,穿得久了,
便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感情,似乎它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把它扔了,自己就残缺了
。虽然自古“因乡致残”的事件尚未真的发生过,但屈原毕竟还是投了汨罗江,而
不是颇负盛名的长江或是昌平一带的大清河,周恩来当年也不嘱咐把骨灰撒到安第
斯山脉去的。

  概言之,中国人是爱故乡的。身上套了旧衫不算,名字有时也难免。郑“板桥
”之前已有韩“荆州”。魏京生固然是囚徒了,身披大镣,可他不仍然叫魏“京”
生吗?

  说名字,又想起毛泽东。这名字令人想到湖南的洞庭湖,“南极潇湘,北通巫
峡”,真个“浩浩荡荡,横无涯际”。比起充满了板凳味儿的称谓“主席”,高明
不少。

  而毛的确爱旧衫。据卫士李银桥揭发,他在这个问题上有着山西人“交枪不交
醋”的那种顽固——他对犯了错误的老战友,左膀右臂,当“断”则“断”,不受
其乱,但旧衬衫他绝不扔,露肉也不扔。有新的不穿,偏穿旧的,看来只好重修三
字经:把“人之初,性本善”弄成“人之初,性本贱”就对了。

  然而人性似乎是相通的。我到了美国,从东岸吃到西岸,从鳄鱼吃到马哈,吃
了大洲吃大洋,却老觉得有一样还没吃到。耿耿多时,危机感日重。直到忽然一天
,在一本破杂志上读一位先生谈炸酱面的文章,才触类旁通地醒悟过来:原来这朝
思暮想的美食,就是咸菜稀饭哪!那一刹那时光倒流了许多年——回到了夏日的傍
晚,光着穷脊梁,抱着老海碗——那是雪白的稀饭,一碟切得细细的酱疙瘩丝,再
淋上喷香的麻油。稀饭是唏漓呼噜地喝,咸菜丝嘎崩嘎崩地嚼,汗滴滴答答地流,
蚊子劈里啪拉地打,老太太呢?也还是颇有韵味地用那南方乡音叨叨着——说故乡
,道故乡,这不就是故乡吗?任你腰缠万贯,饭馆酒楼,花团锦簇,这一碗稀饭吃
不着吧?

  住在台湾的湖南佬洛夫跑到香港去遥望大陆,说是望远镜把他的乡愁放大了十
倍,而且一望之下,就有一座山飞来,把他砸成了严重的内伤。他这话我信,因为
他是大陆长大的。但台港明星们把“不管在哪里,我是中国人”唱到死去活来,我
却还是有些狐疑,想,连歌都唱了这么多,很可以算是中国人了——可为什么总唱
不到酱疙瘩呢?

  看过张艺谋那些满头高粱花子的“妹妹”,就对邓丽君那些抹口红的妹妹们生
气,这也是人性之一种:不知足。

  传统与文化,已经有了许多的宏论。苏晓康先生前几年著书拍戏,“黄色文明
”固然狗血淋头,而先生也名满天下。日前有幸听先生讲演,满以为是彻头彻尾的
蓝色派,不料一番分析之后,结论是:不要盲目地反传统,传统是什么都不知道,
反什么劲儿?说了半天,究竟目前是黄色,抑或蓝色,或是蓝黄之间?仍是未知数
。我暗自揣测:先生是乡人,来到洋人的国度,毛料与黄油一番之后,也许还是记
起了旧衬衣与酱疙瘩。

  所以是不是吾乡人,对我来说很容易判断:不在乎能否血肉模糊地唱“新的长
城”,也不在乎红黄蓝色,只要看是不是热爱酱疙瘩。据我看,对酱缸深有研究的
柏杨先生是同乡,知酱味以外,似乎还擅长于搅和。

  衬衫旧了之后,确实穿得熨贴,非那些赶时髦的冷冰冰的新货可比。虽说出国
几年,身上的旧衬衫早已无迹可寻,心中的这一个老疙瘩,倒是一直在解。
花菜 发表评论于
随手皆文章,真厉害阿,
居然读席慕蓉,意外,不过多些亲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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