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休循"、"捐毒"、"尉头"与"塞种"
《汉书西域传》曾极其疏略地提及过两个"塞种"的部落,即"休循"和"捐毒"。所谓"塞种"本是西迁的"西戎"部落,它们在春秋时曾为河陇一带的边患,但经长期征讨、治理和自然融合,至秦汉两代已不成大患。而这些在中国历史中渐渐淡出的"西戎",于西方来说正是那些源源不断,并逐步构成威胁的亚洲游牧民族,波斯、印度、罗马诸国均深蒙其害。若不是西方对Scythian、Sarmatian、Saka等民族有如此丰富记载,中国人可真要淡忘了"塞种"的存在。该传说:
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宾。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
……
休循国……。民俗衣服类乌孙,因畜随水草,本故塞种也。
这是说"塞种"部落被逃亡的"大月氏人"冲散,一部分南下"?宾",一部分散居于"疏勒以西北"地方;他们的习俗可比同于"乌孙"。而西方学者所讨论的"印度斯基泰人"(Indo-Scythians)大概就是这些"南君?宾"的"塞种"之裔。斯屈波在《地理志》中谈到一世纪时Scythian人的状况[63]:
航入甲斯便海(即"里海"),在右方的是那些Scythian人和Sarmatian人,他们住在Tanais河和这个海之间的那些靠近欧洲的国土上,他们绝大部分都是游牧民。在左方的则是东部Scythian人,他们也是游牧的,散居在远至东海和印度的地面上。现在,所有那些住在北方的人们,都被古希腊史家统称为Scythian人,或者Celto-Scythian人;……他们又把甲斯便海对岸的人,一部分叫做Saka人,一部分叫做Massagetae人。
文中的"东海"不知是"贝加尔湖",还是"日本海",然而必在很远的东方。斯屈波等也注意到Scythian人及其同类不仅遍布欧亚草原,而且已经渗透到了南亚次大陆。这些不约而同的记载,都说明西方记载的Scythian或Saka民族,也就是中国历史曾有笔触的"塞种"。
希罗多德记载Scythian人有以敌人颅骨为饮器[64]的习俗,而《史记 大宛列传》也有"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的记载。再如,Scythian人有祭祀柳枝(willowrods)的巫教[65],这与满族的"柳枝祭"[66]俗也完全一致。希多罗德所记载的若干Scythian的酋长名、属部名,也和东北亚民族的人名、族名多相对应。如:
Arpoxais(人名) 呵不哈[67]、阿巴嘎,
Scoloti (人名) 树洛于[68],
Androphagi 安达尔奇[69]、安?罗缚[70],
Alizones 阿勒楚[71],
Auchatae 兀者诽 ?
Melanchlaeni 篾里乞,
Neuri 女奚烈[72]
等。根据这些记载,不难看出Scythian人与远东民族的源流关系。那些认为"塞种"或Scythian人是属印欧-伊朗人种的设想,好象是没有太多根据的。
族名Scythian,源于希腊文的Σκυθαι一字,学界一度曾将其译作"西徐亚",而近年来则有循英文读法"斯基泰"的趋势。其实,希腊文的复合辅音Σκ应读作s或z,"西徐亚"应该是一个较切近的音译(如science应读"萨因斯",而不读"斯克爱因斯"),Scythian与通古斯族名"息慎"对应才是合理的,将Scythian译作"息西亚"或"息西安"或许更为贴切。我想"休循"也就是"息慎"或"肃慎"的异写。
"捐毒"是另一个"塞种"族国,而"尉头"与之相邻,《汉书 西域传》说:
捐毒国,……衣服类乌孙,随水草,依葱岭,本塞种也。
……
尉头国,……西至捐毒千三百一十四里,径道马行二日,田畜随水草,衣服类乌孙。
上述"捐毒"和"尉头"两国都散居在伊萨克湖南,即今我国新疆与吉尔吉斯边界附近处。从语音上看,"捐"、"员"、"丸"等字同韵,"捐毒"似应读作"丸毒",因而与"尉头"等音。
在各代历史上,也可以发现类似族名的记载。《晋书》所说的"北狄"之"乌谭种",《辽史》[73]所载的松花江下游"五国部"之一的"越里笃国"(又名"伊呼图"或"玩突"[74]),其对音都恰如"捐毒"和"尉头"。它们可能都是与"捐毒"或"尉头"同源族类。"捐毒"、"尉头"、"休循"一样,可能都是有着东北亚背景的"塞种"部落。
九、"于阗"
"于阗"为最重要的西域族国之一。其地盛产玉石,据说在殷代的墓葬中就发现过用"和田玉"作成的殉葬物,可见它与中原很早就有了沟通。《史记大宛列传》最早记载了它,而且将其作为葱岭以东诸族国之通称。《蒙古秘史》则将其作"兀丹"[75],《元史》作"斡端",亦作"忽炭"[76]。玄奘的《大唐西域记 卷十二》则如是说:
……瞿萨旦那国(唐言地乳,即其俗之雅言也,俗语谓之涣那国,凶奴谓之于遁,诸胡谓之溪旦,印度谓之屈丹,旧曰于阗,讹也)。
梵文"瞿萨旦那"如何成为唐代"于阗"的异名,我不会考。但是"于阗"、"于遁"、"斡端"也确曾为匈奴、蒙古等族对该地的称呼,它们很象是上文所述及的晋代"北狄"种名"乌谭";而"溪旦"和"屈丹",又象是"契丹"。我们没有必要说"乌谭"一定就是"契丹",它们也可能是混杂在一起的两个不同部落。
将"于阗"与东北亚民族联系在一起,也是有根据的,《魏书西域传》说:"自高昌以西,诸国人等深目高鼻,唯此一国,貌不甚胡,颇类华夏"。这无疑是说于阗地方蒙古人种的血缘含量是很高的。汉代以前的这些蒙古人种,很可能是自河陇-敦煌地区,沿楼兰-若羌-且末一线,迁入塔里木盆地南缘的"西戎"部落。这个迁徙过程可能持续了成百上千年的时间。
关于"于阗"王族姓氏的记载,在历史上也很著名。《新唐书 西域传》说:
王姓尉迟,名屋密,本臣突厥,贞观六年,遣使者入献。后三年,遣子入侍。阿史那社尔之平龟兹也,其王伏?信大惧,使子献橐它三百。……上元初,身率子弟酋领七十人来朝。击吐蕃有功,帝以其地为毗沙都督府,授伏?雄都督。死,武后立其子?。开元时献马、驼、?。?死,复立尉迟伏师为王。死,伏?达嗣,并册其妻执失为妃。死,尉迟?嗣。妻马氏为妃。
众所周知,"尉迟"是"于阗"的王族。但从上述引文来看,"于阗国"的王位是在"尉迟"和"伏?"两个氏族间轮换的。西方学者则很早就注意到"尉迟"即是族名"月氏"(依我说就是"兀者")。荣新江教授在《小月氏考》一文中是这样介绍这些研究的[77]:
蒲立本(按:E. G.Pullyblank)……从语言(按:应为"语音")对证出发,将月氏比定为尉迟、越质。他认为,尉迟最早并不是指于阗王姓,而初见于《晋书》卷一二五《乞伏国仁载记》:公元265年,国仁先祖之一利那"立击鲜卑吐赖于乌树山,讨尉迟渴权于大非川,受众三万余落"。大非川恰好和小月氏住地湟中相近。另外,他还根据《魏书》卷二《武帝纪》:"(天兴)六年(403)春正月辛未,朔方尉迟部别帅率万余家内属,入居云中"的记载,认为从此以后,尉迟部也即月氏的后裔成为北魏八姓之一,直到唐代,仍处于显贵地位。
河陇地区"乞伏"("悉万")部落,与"鲜卑 吐赖(同罗)"和"尉迟渴权(呼揭)"两部之间的征讨,是"西戎"部落的一次内斗;"受众三万余落"则是它们间的一次融合。西方人能将中国史料作如此的妙用,并对东方族名作如此精辟之语音比定,令人钦佩。然而,西学之长还在敢于"假设"。尽管在探索的过程中,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没有假设是不会有新认识的,如果蒲立本等不设想"尉迟即月氏",占有再多的史料也是白费。
前文述及族名"月氏"即是"兀者",现在又说明"尉迟"即是"月氏","伏?"即是"??"。因此,我们双管齐下地证明了:"尉迟"和"伏?"这两个"于阗"王族,都是转辗出自于东北亚民族的。
十、其他
"龟兹"、"精绝"
汉代西域地名"龟兹"和"精绝",应即燕北"厥机",河西"沮渠"等族名的异译。《新唐书》中"龟兹"亦作"屈兹",《秘史》和《辍耕录》则作"主儿扯"或"竹赤歹"。《史集》则点明"主儿扯"即是"女直"[78]。
据《汉书 地理志》记载,"上郡"也有县置"龟兹",后人认为这个"龟兹",是在陕西榆林城北,《新注地理志卷十三》却又谓之在米脂县地方。且不论这个东"龟兹"究竟是在"榆林",还是在"米脂";西域和陕北的"龟兹"一定是有着关系的。颜师古附会说:"龟兹国人来降服者,处之于此县,故以名曰"。此外,今宁夏地区有个古已有之的地名"金积堡","金积"当是"精绝"之异写。事实上,"龟兹"、"精绝"等这些西域地名,出自河陇地区"西戎"族名的可能性更大。
唐代僧人慧琳《一切经音义 卷八二屈支国》说:"古名月支,或名月氏,或曰屈茨,或名乌孙,或名乌垒……即今龟兹国"。这兴许不是什麽矛盾之说,而是说"月氏"、"乌孙"、"沮渠"、"乌洛浑"等,都是"龟兹国"中的内涵部落。其实,这些民族一直是混居在一起的,把它们区分得太清晰了,或许反而是不科学的。
"且末"、"且弥"、"?弥"
《汉书地理志》记有西域族国之名"且末"、"西且弥"、"东且弥"、"?弥"等,"?弥"后史亦作"拘弥"。唐代则有族名"处蜜"、"寄篾"等,《辍耕录》亦记有蒙古部名"扎马儿歹"等。今哈萨克斯坦还有地名"奇姆肯特"(Chimkent),现代新疆则有地名"且末县"、"吉木萨尔"等,后者即是汉代的"金满城"。
"且末"或"且弥"部落可能也是源自远东地区。元蒙时代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流域被泛称为"水达达"的通古斯部落中,就含有 "吾者野人"、"吉里迷"、"女真"等部,"吉里迷"当是"且末"或"且弥"。
"莎车"
可能就是鲜卑系氏族名"?狄"(音"失吉")的异写,《晋书》所记载的"北狄……鲜支种",后世"乌古斯"人在中近东建立的突厥大帝国名"塞尔柱"(Seljuq)等,可能都与之相关的。
"?狄"的缩音"狄",之所以能成为北方诸族之统称,它在上古时必曾十分强大。"?狄"是东胡-鲜卑系氏族应无疑,后魏有名人"?狄干"者,尊称"鲜卑老公"。它除了大量转化为汉族的"狄氏"外,也有部分转化为羌-藏部落"析支羌",亦有相当数量转化为突厥民族,"塞尔柱"即是也。
"无雷"、"乌垒","尉犁"、"郁立师"
皆蒙古语"山"字"乌洛"的异写。在春秋时被称为"山戎",汉晋以后则迳称"乌桓"或"乌洛浑"了。它们是最基本的使用"蒙古原语"的部落。
《魏书 百官志》记载的"冤赖氏"、"越勒氏",《魏书高车传》的"斛律氏",三世纪中叶出现在多瑙河下游的Urugundi部[79],四、五世纪阿提拉Hun人中的Urog部[80],现代匈牙利姓Olah氏,现代东北达斡尔族中的"敖拉氏"[81](aula)等大概都是这个氏族。前文述及"花剌子模"地名Urganchi,也必曾是某个"山戎"或"乌洛浑"部落的聚居地。
"车师"
可能是族名"赤狄"之异音。《晋书》所记载的"北狄……赤沙种",《魏书》的西域族国名"者舌"、"折薛 莫孙"等,《大唐西域记》的"赭时",《金史》的氏族名"赤盏",《辍耕录》所载的蒙古部名"扎剌只剌"、"察里吉歹"、"赤乞歹"等,皆是其变音。
在匈牙利、捷克等中欧文字中,cs读如ch,而sz读如s,匈牙利姓氏Csiszar之读音恰如"车师"或"赤沙"。
"蒲犁"、"蒲类"、"卑陆"
《汉书 西域传》记载有:"蒲犁国"、"卑陆国"、"卑陆后国"、"蒲类国"、"蒲类后国"等。古之"蒲类海",即今之"巴里坤湖";"蒲类"当即"巴里坤",也就是常见的"钵利曷"、"步六孤"、"拨略"等族名。
"钵利曷"就是"钵和"、"婆莴"、"仆骨"的转音,西史之"保加尔"(Bulghar),被蒙古人称为"孛剌儿",就反映了这个语音转换机制。"钵和"或"仆骨"部落是鲜卑系民族最重要的部落之一,春秋时的"亳"部落,《魏书》中的"钵室韦",和现代蒙古"布里雅惕"部,都是不同时代的同源部落;中亚地名"布哈拉"(Buchara)可能也与这个族名有关。
"狐胡"
《汉书 西域传》说:"狐胡国,王治车师柳谷,去长安八千二百里。户五十五,口二百六十四,胜兵四十五人",它应该在今"吐鲁番"附近。
"狐胡"显然是"回纥"之音。今阿富汗国昆都士地区,还有一个地名Warwaliz,它可能就是唐代的"阿缓城"[82],或《梁书》之"滑国",《大唐西域记》之"活国"之遗存。"滑国"、"活国"、Warwaliz都是"回纥"的异写。
《汉书 地理志》记"北地郡"有县置"回获"。《汉书》是用准确的音译"回获"和"狐胡",来记载"回纥"民族的一部较早的著作。而《后汉书 西域传》所记载的族名"孤胡",则必为"狐胡"之误抄。
此外,"疏勒"(今"喀什")、"渠勒"(今"策勒")、"渠犁"等大概就是"敕勒";"姑墨"、"姑师"或许与族名"库莫[奚]"、"曷萨"有关。而族国名"难兜"的究属,作者尚无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