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因为第二天临时去参加SEMINAR,我不得不打电话给陈医生更改APPOINTMENT。一拿起电话,并没听到护士标准的英语,反而是陈医生本人犹豫的声音,“HELLO”?
我讲明原因,问她我能不能当天下午去诊所。她在电话那头拖长了声音说,“你知道,你打的是我家电话,我星期三不在诊所。。。”
我一拍脑门,“哦~~~,糟糕糟糕,你看我。。怎么给忘了。。。SORRY, SORRY”
没想到陈医生忽然截短了话音说,“其实也没关系,你到我家里来吧。”
“这。。。”,我一楞,“这样不好吧,你的休息日。”
陈医生轻轻一笑,“其实我在家并不是休息,我有一些固定客户,都是周围邻居,原来就来我家看病的,我盖了新诊所,他们不肯跑远路,我每个星期就空出一天在家里出诊,专门给这些住在我家附近的病人看病。今天正好人少,你五点半来可以吗?我把手头这个病人看完,床就空出来了。。。”
我吃了那一惊还没缓过劲,来美国好像还没听说过医生家里对病人开放的,这种“亲近”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惊完了按捺不住自己一颗好奇心,赶忙答应下来,早早安排完工作,我就朝陈医生的地址进发了。
陈医生家离诊所果然有点远,一路上我在脑海勾画了很多种美丽的小楼,三层,四层,像城堡一样,或者像小花园,也许还有缓坡和小湖水依傍。都说在美国当医生很富裕的,我以前在C市有个同事的老公是心脏科医生,我有幸见过她家的“豪宅”,这次到陈医生那里,没准儿又可以免费参观一下D市的“豪宅”,一想到这,我就有些说不出的兴奋。
下了高速,我按照地图七绕八拐,进入一片从没来过的郊区。路很窄,没什么路灯,我心里狐疑地打鼓,“难道富人住的小区都不喜欢安路灯吗,搞得连路名都看不清。”
好容易找到那个从大路转到小区的第一个岔口,松口气,我安慰自己,“可能美国就是这样吧,好像。。。越贵的餐馆越黑一样。”
安慰完自己,我慢慢看清路两边间距密密的小楼,在陈医生指定的门牌号前停下,仍然不太相信她会住这里。
还好,按了门铃之后出来的真是陈医生,见我就问,“你怕不怕猫?刚才电话里忘了问!你要是怕,我把猫赶到外面呆一会儿。上次有个病人来,我问都没问,一开门,她就惊叫一声,差点吓晕过去,摔到楼梯上。。。。”
“还有这样的事?”我觉得又好笑又吃惊,“美国这里很多人养猫呢?我是不怕的。”
陈医生笑眯眯地说,“是呵,我也以为,在美国请人到家里来,好像通常要问一下,不然好像很没有礼貌。可惜我总忘。”
我一边换鞋,一边刻意瞟了一眼家里,这幢房子很像我在C市上学住的地方,里面的摆设,房屋的年代和结构都有点像。 我自己工作了几年,好像已经有日子没见过这样简陋的家了。 也可能是因为期望太高,所以房间更给人一种“寒酸”的感觉,有一瞬间,心里竟然有些难过。
我忍了好半天,才把到嘴边的话“你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啊?”给咽下去。一时有些发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进门小小的“客厅”连着厨房,厅里看上去唯一比较昂贵的东西是一架钢琴。厨房里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在忙碌着。
我很想看一眼那个陈医生老公的正面,但他好像刻意回避了门口的“客人”,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很快陈医生就领我下到地下室。比起楼上的昏暗,地下室倒是很亮很温暖。靠窗户的一边是医生的办公桌,打印机,文件夹一应俱全,桌后面的文件码得整整齐齐。 远离窗户的一边用日本式的屏风隔开一个单独的空间,墙上贴着各式人体穴位,中英文对照。针灸治疗床和加电的仪器摆设和诊所里一模一样。
我也不客气,自己爬到床上,“宽衣解带”。 陈医生今天把头发放下来了,一头秀发直铺在身后,显得非常年轻,她扎针靠近我的时候,身上还有一点淡淡的甜香味。
“其实她真的很美丽” 我心想,可惜她平时从来不刻意打扮一下,这么美的头发居然缠成老太太那样的一个发髻,大大的一团,梳在后面,实在太浪费了。除了她老公可以欣赏到她长发飘飘的“女人味”,别的人恐怕都忘记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兀自地想,陈医生扎好针,把床头灯放暗,打开催眠的音乐,我缓缓滑入梦乡。
“叮----叮----” 电话把我吵醒,我听到陈医生的声音,才意识自己睡过去的时候,她一直在地下室。
迷迷糊糊听她说了很多个“migraine"什么的,可能是一个老是偏头痛的病人,从别人那里听说了陈医生,准备预约第一次见面。
“咦?”我不禁很奇怪,“我的头痛不是也很厉害吗?最近怎么一直没疼过? 难道。。。。?”
一会儿陈医生挂了电话,把我身上的针取下来。我迫不及待地问,“陈医生,你能治偏头痛?”
“是啊!我有很多这样的病人。”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我就有偏头痛!隔三岔五发作一回,我听到你电话,才突然意识到最近一直没犯,,是不是你的治疗。。。顺带把头痛给治了?”
陈医生一听,眉开眼笑,“肯定是!我给你吃药扎针,都在调整荷尔蒙,特别是扎针,遍布全身,有许多穴位和治疗偏头痛是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越想我越觉得有道理,最近一次都没疼过。以前一累,一饿,或者作息时间一改变,就头疼。工作紧张的时候更糟糕,天气干燥好像也会让它恶化,以前在C市,我一度每周疼一次。后来到D市,树木多,可能空气中的含氧量增高了还是怎么,就缓解很多。如果去树林特别多,或者湿润的地方,又好一些,不过像这样几个月都没发作还真少见啊,我会不会就这么好了?那简直太棒了!”
陈医生说,“像现在这样频繁地治疗,估计你且一阵子都不会头疼呢!以后好了之后,可能还需要一两个月来一次,巩固效果。”
就这么就好了?就这么不知不觉把头痛治好了?我觉得有点中奖的感觉。
“你知道吗?MIGRAINE痛起来的时候有的人都要进EMERCENCY ROOM呢。”陈医生饶有兴趣地说,“偏偏这个毛病原因很复杂,多半儿和激素分泌不平衡有关,吃止痛药也不一定解决问题。我有病人就是这样,发作的时候看了好几次EMERGENCY,美国医生也没办法,只好给她打针止痛和让她昏睡,睡过去大半天再醒过来也就没事了。到我这里来以后,刚开始治疗很频繁,大概像你现在这样,一周两三次,后来逐渐减到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
“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治她的时候,特紧张。我的手机号码对病人都是公开的,就是怕这样的病人。万一发作了,如果不能赶快赶到我这里,她就得进去EMERGENCY。 有一次我周末在外面买菜,她电话过来,我吓得赶快开车掉头回家,她已经坐在我家门口台阶上,痛得直揪头发,眼泪都出来了。”
“做医生大概就是这样的,你的SCHEDULE经常要跟着病人转。不过也很REWARDING,针下去,病人的痛就消除了,一会儿还可以自己开车回家,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我羡慕她这样的感觉,问“她现在好了吗?”
“她后来一年来个三四次, 好的差不多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陈医生,针灸除了治头痛,能治三叉神经痛吗?我妈妈就有这个毛病。”
“治啊!当然治!针灸对痛症是最有效了。”陈医生一听又是两眼放光,“三叉神经痛的病人我治了。。。可以说不计其数!你妈妈严重吗?三叉神经痛痛起来比偏头痛还糟糕,偏头痛再怎么说也是间歇性发作,三叉神经痛却是一直在那里折磨着。”
“可不是吗?”我好像一下遇到“知音”,“我妈妈得这个毛病一年多了,时好时坏,刷牙,吃饭都很痛苦,一边的牙齿从来都不敢用。饭吃不好,有时候觉也睡不踏实。这样下去,身体能好吗?”
“是这样,我知道”,陈医生说,“我曾经有个特别严重的病人,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时候,我好像见到。。。鬼一样,她就那么披头散发,半边脸耷拉着,眼睛抬不起来。她的那个痛法,梳头,刷牙都不行。别说梳头了,我要给她扎针的时候,就那么轻轻地把她的头发从脸上撩到耳朵后面,她都疼得直哆嗦。针还没扎进去,每碰一下脸和耳朵,就是一哆嗦。”
说实话,我听着心里也有点哆嗦的感觉,还好妈妈还没这样。
我解释说,“我爸在国内找了不少医生,试过埋线疗法,效果并不好。有人也建议用伽马刀做手术,但是治愈率不算高。有相当一部分人做了手术也没有好转多少。”
“是”,陈医生说,“三叉神经痛的病因比较复杂,比如说有的人是血管痉挛碰到三叉神经,西医的治疗原理多半是切断神经,这样就没有痛觉了。但是病因不消除,还是会反复,可能又碰到别的神经,或者切除的部位不全不准确。对这样的痛症,针灸好像是特别奏效,通过刺激神经和肌肉,使得它放松,消除痉挛,痛症自然就消失了。”
“因为针灸在这方面效果很好,有些国内很多搞西医神经科的医生,都搞中西医结合了,用西医诊断,然后用中药和针灸治疗。”
我惊讶地看着陈医生,“你。。。说的真对,我妈辗转了几个城市,后来找到一个专家,就是搞中西医结合的,专门治三叉神经痛,开了中药,好像比较对症。吃中药的时候能好百分之九十,药停了以后,能保持百分之七八十。不过回家了以后,每天仍然要服一粒卡马西平,止痛药总还是不能停。卡马西平这种药,服了以后我妈的肝脏指标上升很厉害,我总觉得。。这不是个长久之计啊。” 我忧心忡忡地说。
陈医生立刻赞成,“能造成肝脏指标上升的药物毒性都挺大的。这么说吧,即使是需要定期治疗,比如两个星期扎一次针,也比定期服药毒副作用小啊!”
我听着很动心,“唉,要能把我妈接到这里让你给她扎两针就好了。。。”
陈医生噗哧一下笑出了声,“你可真是搞笑。要说在美国难得找到一个正儿八经的学针灸的那还可以理解,国内还不遍地都是啊?你得好好让你妈去找个针灸医生,不要那种中西医结合的,很多人都是神经科出身,知道了中医对某些病症疗效好,半路出家。就找那种正宗中医学院针灸系毕业,一直搞中医的大夫,治这种痛症肯定好。”
“我们上学的时候,都是在自己身上扎,同学互相扎,反复训练,找感觉。出来工作也是干这个。对针灸来说,扎准穴位是最简单的基本功了,很多练习都在手法上。同一个穴位,手法不同,穴位的组合不同,治疗的病症就不一样,这种扎实的手法训练是针灸师必需的,让你妈妈找对人,肯定能好。”
“我治过那么多三叉神经痛,坐骨神经痛。。。等等的病人,对这点是很有信心的,说实话,我最喜爱这样的病人了,治疗的效果特明显,病人几乎是来一次一个样。一开始痛得啊,脸也是扭曲的,有的坐骨神经痛的病人连我家门口的几个楼梯都难得上,后来看着看着一次比一次精神好,头发也梳起来了,脸色也好了,腿也利索了,这种开心的感觉--真的是任何东西都没法替代。。。”
陈医生说到这里脸上都是畅快地表情。。“这下妈妈的病有了新盼头”,我接话说。
再看陈医生,眼睛放光,“怪不得她平时不化妆,好像也神采奕奕的样子,开心真美容啊!”
一会儿楼上有轻微的门响钻入我耳朵,似乎有人出去了,我意识到自己和陈医生聊了很久,起身告辞。
“陈医生,你还没吃饭吧?都这么晚了。”
她听到门响,往楼梯口瞟了一眼,说,“没关系,是我老公,带孩子上课去了!” 她好像意犹未尽,又补充起来,“哎呀,你不知道,我们家,两个孩子恨不得比我还忙,什么课都要上,学钢琴,学溜冰,学游泳,学画画,管它爱好不爱好,都要发展一下,他们早早吃过饭就上路了。”
我眨眨眼笑,“孩子忙,那还不都是家长逼的?”
陈医生也笑,“唉。。。你呀,现在还没孩子,以后当家长就知道了,总害怕孩子有啥天赋没挖掘出来,啥都要尝试一下,不过我两个儿子还好,好像还挺喜欢的,反正美国这里功课比较松,有大把的时间发展业余爱好。”
“我的两个儿子特别乖”,陈医生一说到儿子,开始滔滔不绝,
“我刚考好LICENSE的时候就在家里开业,那时。。。说来话长,一句话,没打算要怎么样的,就是觉得自己有一技之长,学了这么多年,又当了这么多年医生,如果能治两个病人,稍微补贴一下家用,又不离开两个儿子,多好!”
“就这么,我在地下室里放了两张治疗床,就开始营业了。最先可能一个星期一两个病人,人来了我就告诉儿子呆在楼上不要到地下室乱跑。那时他们才两三岁,听话得不可思议,人来的时候就这么懂事,不哭不闹,自己在上面玩儿。连我的病人都说,我这两个儿子训练得太好,太少有了!”
“后来病人渐渐多起来,一个星期七八个,然后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家门口就总是泊满了车,从早上到晚上,还要泊到COURT的路上,一个病人看好了,要请好几个等着的病人挪车位。”
“那个时候,有很多病人和我儿子都熟了,我在下面扎针,等待的人就和孩子们一块儿玩儿,他们都特别喜欢我两个孩子,真的是。。。有时候连我都奇怪我两个儿子这么有魅力哈!”陈医生的眼神又得意又感激。
“你这样在家里营业啊?哪里来这么多病人?”我好奇地问。
陈医生露出和我同样不可思议的笑容,“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口口相传吧,很多也是我的邻居,看到我家门口这么多车,很难不上来问个究竟的,然后就成了我的病人。”
“但是我真的不想离开家,后来我HANDLE不住了,就在家里请了助手。其实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些痛苦了,从早晨开始,我家门口就FULLY PACKED,有时候我老公出门晚了,都要请病人拖车才能出去。家里的客厅也总是等着病人,楼下只够安两张床,换不过来,很多时候病人都要等很久,每天搞到九十点钟以后是常有的事,有时拖得助手也要帮我做饭,不然孩子都没法弄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你怎么不愿意出来做呢?”
陈医生叹口气,“我出来做才一年多,这之前在家里楞是坚持了五年。”
我吃惊地看她,陈医生也看我,“没办法,我舍不得孩子啊,总是想着孩子大一点了再出来,结果越大越舍不得。从他们生下来就是我亲手带的,一天都没有离开过我,。。。真的没法下决心。拖了再拖,再苦都要守在家里。最后。。。”
陈医生说,“最后我邻居向警察局反映了好几次,说我门口的车堵塞交通,警察找到我,说不能在RESIDENTIAL AREA营业。你知道吗?美国有法律规定,如果邻居COMPLAIN到一定程度,是会吊销营业执照的,我已经被COMPLAIN到营业执照要被吊销的边缘了,最后才不得不到外面开诊所。”
我不由得笑起来,“你。。。还有这样的事?太好玩儿了,你开业简直有点被‘逼上梁山’的味道啊!”
陈医生也笑,“唉,当时我也真够固执的”。
“不瞒你说,当时我CUSTOM BUILD的第一幢房子就是诊所和住宅二合一的。前面给病人看病,后面就是我家。我是太习惯这样了,可以照顾到孩子,吃饭什么的也很方便。没想到CUSTOM BUILD的那家公司,我提了个建议,结果他们把图纸一改,把烟囱啊,结构什么的给MESS UP了,后来我没要,这才换成现在BUILD的这个独立的诊所,住宅没包括进去,所以我们也就没搬家。”
我一边听一边摇头,“你今天让我到家里来,起初我可吓了一跳,在美国看医生,我还从没去过他们家里,更不要说见到民宅和诊所在一块的了。”
陈医生接了话说,“是啊!我的病人也这么说,说我哪像个医生,特别是不像一个治病管用的医生,像江湖骗子。你不知道我最初扎针的时候,一次只收二十块钱,而且是票据齐全的。我觉得反正自己学有所用,能补贴点家用就行了。后来病人跟我熟了,就来劝我,说,陈医生你必需要把自己和那些江湖骗子区别开来,在美国哪里见到医生诊疗费二十块钱的地方,你不能把诊所开成DOLLAR店,病人是有期望的,收费低得太不合理会让很多人怀疑你的能力和执照的可信度。”
“我的病人真好,不管是从BUSINESS还是房屋格局上,都给了我很多建议。现在的诊所,你注意到吗?和一般那种每个房间都有水龙头,哪里都弄得白花花的布置很不同?这都是我病人投票选举出来的方案。他们说,反正我做针灸,不需要水龙头,而且白花花的布置让人感觉很冰冷和恐惧,特别是还要扎针,他们建议我搞成像家一样,放点SOOTHING的音乐。所以我把每个诊疗都摆了卧室的家俱和五抽柜,会议室摆了家庭餐桌,等待室弄成客厅,你觉得好不好?”
我连忙点头,“好!怪不得,我第一次去就觉得很舒适,很放松。”
陈医生沾沾自喜地说,“这么说来,我迟迟没走出家门还有一点好处呵,我的诊所里集聚了好多病人出的主意,至少我有信心自己和他们都会喜欢。”
我一边点头一边不住地赞叹,“你太厉害了,不光看好病,交了很多朋友,而且还逐渐成了一个社区。如果不是到你这里来,我都不能想象有这么多老美笃信中医。”
陈医生朗声笑道,“老美啊!还真是啥都敢尝试,管它东医还是西医,医好了他们就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