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旧
问我小时候喜欢哪些节日?我可以不加思考地回答:除了春节,就是清明节了,而且清明节的乐趣不亚于春节。
我的家庭是一个大家族。虽然侨居柬埔寨,但远离故土根不变,久寓他乡习长存。逢年过节,都照足家乡的规例做。
我们的习俗规定,一到清明节,必定要上山祭祖。本着“祖宗虽远,祭祀则不可诚”的教导,平时分散在各地的叔伯兄弟,不论大小,不论远近,清明节前一天,必然自动地从四面八方云集我家,准备明天的祭祖事宜。盖因谁也不愿做“遍插茱萸少一人”的不孝子孙。这么多的亲人突然从各方云集在一起,不但使我家沸腾起来,而且唤醒了寂静的乡村。附近的柬人亦来趁热闹,帮助做事,好像他们也要拜山祭祖似的。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劏鸡、杀鸭、烧猪、讲故事、宵夜,热闹非常,大家兴致勃勃地度过不眠之夜。我虽然年纪小,做不了任何事情,但在灯火通明之夜,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满场飞地跑来跑去,总盼劏猪时刻早些到来。一看见剑形的尖刀从猪的喉部直插进猪的心脏,猪发出悲惨的哀鸣,血流如注地喷出来,我就说不出的高兴,它预示着我日盼夜盼的心爱的玩具即将到来。我老是守候在劏猪场旁,一见猪肚切开,我第一件事就是要猪膀胱,把它洗净充气当皮球来踢。而这件事谁也不敢同我争,因为猪是在我家劏的,猪膀胱当然属我。再一件事就是等吃及第粥和等猪烧熟时偷些来吃。每次兄长们总是趁人不在,撕一块又香又热的瘦肉给我。按例先神后人,但在师傅试味道的理由下,总是能过关的。
另外的一件开心事,就是喜欢听哥哥们讲故事。平时各处一方,突然相叙,自然有很多趣事讲的。记得有一回,一位堂兄讲“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故事给我听。他说:“饭后一枝烟,快活过神仙”。教我多吸几口烟,把烟从鼻里喷出,就会像神仙那样能“腾云驾雾”。我年少无知,上了他的大当,结果给呛个半死;还有一次,一位哥哥给我讲“武松打虎”,他说武松有这么大的气力,全靠喝酒,酒能给人增加无穷的气力,你喝了酒一定踢赢球的。我不知就里,竟闭上眼睛一口吞下半杯烈酒。顿时,喉头像火烧那样,满身发热,接着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兄长们却开心地大笑起来,最后惊动了家慈来“救驾”,说这些人“为老不尊,教坏儿孙!”尽管如此,我反而觉得我的兄长们更加和蔼可亲。
常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人行人欲断魂。”这是指国内而言,在柬埔寨,清明节适逢旱季,春光明媚,和风旭日,根本没有“雨纷纷”出现,更不用说有“断魂”了。每年清明节的早上,我换上漂亮的新衣,兴高采烈地跟大伙去拜山。真是:“清明时节跳崩崩,路上行人倍精神”,更不像宋朝王元之清明诗中说的“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那样凄惨。到了山头,更是热闹:有的斩棘,有的拔草,有的挖土护坟……然后摆齐三牲祭品,大家按照高低排列成行,三跪九拜地向先人致礼,然后由长辈简单介绍先人出洋的奋斗史,提醒后代不要忘记祖国故乡。礼成后就自由活动,把烧猪和各种祭品分给各人吃。大人说,儿童吃了这些祭品,会特别乖巧的,因为有祖先保佑,故此我吃得特别起劲。猪舌和猪尾是我必争之物,原因是猪舌芳甘,猪尾爽脆。大人有大人的娱乐,小孩有小孩的玩耍。每次清明,我必然带着我的新球,在山头对开的平地上大赛起来。一直玩到太阳西斜,才散队各自回家。这时我的小心灵里有点惆怅,总希望下次清明早点到来。清明节唯一使我不满的是不准女性上山祭祖。大人说这是我们东莞的习俗,是防止风水流到别姓去,因为女性是要嫁人的。真是岂有此理!
随着时光的流逝,战火的摧残,清明节再也没有给我带来欢乐,反而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沉闷与哀伤。到如今,我的家中又添了新坟,有些是荒郊白骨无处寻;而我则飘流在西欧,连清明上山祭祖的机会也没有了,唯有龟缩在斗室内,像陆游诗人游沈园时那样,带着无限的感伤,填上“钗头凤·清明”这首词,以示我的哀思。词曰:
东风袅,催花俏,迎春却被思亲恼。钩往旧,人憔瘦。荒郊白骨,家园乌有。咒!咒!咒!
清明叹,何墓见?三牲祭品朝东奠。香烛点,遥思念。颍川堂上,陈门硕彦。宴!宴!宴!
陈湃作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