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我从上海回到美国,先不回旧金山的家,在首都华盛顿下了机后,在机场旁边的租车公司,租了一辆“道奇”车,往可可所居住的小镇开去。高速公路两旁,是连绵的山,山上连绵的是枫树林。人说秋深似海,你要是不深入枫的世界,就没法领略秋的全部苍凉与深邃。满眼是红色,各种层次,各种旋律和比例的红,安祥地流荡在天宇下,那云层浩大,那么周密地占领著视野,我不敢多看,怕看走了神,方向盘一歪,向对面的线道冲过去。诗人余光中把满山秋枫比拟为“人间最美丽的火灾”,眼前这火灾毫不危险;开车时为了赏枫而入迷,却不是说著玩的。
我去探访的可可,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最要好的朋友。可可在美国修完传播学专业,得到硕士学位后,在大学里找到了教职,和一位也在同一所大学教书的老美结了婚,几年功夫,生下三个儿女,在彩枫环抱的郊区买下房子,安下了家。我出国后,和可可的联系不多,近年来,我对这位从小一起“抓子儿”,走方块,过家家的伙伴,有点疏远了,觉得她越来越洋气。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很严肃地说:“日久他乡是故乡,美国籍都入了,还老记住过去干吗?再说,强调自己和美国人的差异,对孩子的身份认同也没好处。”我有点生气地说:“我可没你那么决绝,谁叫我到了这么个年纪才来喝洋水呢!”过去,我以为她和我少来往,是忙碌的缘故,几次电话的交谈后,我才晓得,她是刻意割断和故土的一切关系,为的是“重新做人”,“完全融入主流社会”。老实说,凭著我的脾性,可不会千里迢迢地来和这位迫不及待地“连根拔起”的“洋”女人套近乎的,可是我有重任在身,不得不来。而且,这么多年的友谊,口头上多冷漠都是假的。
秋凉浸人,好在一路有暖色的枫叶作伴,倒不觉冷。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后,转入乡村公路。不多久,按照可可预先给的路线图,找到了她家的地址。好一座豪宅,掩映在醉红的枫叶里。周围十分安静,鸟的叽咕声分外响亮。可可早就从电话中知道我到达的时间,站在门口等著。
我把道奇停下,走出来。可可微笑著迎上。我激动万分,向她扑过去。她却很有分寸,只轻轻地和我拥抱一下,并没有我所预期的惊喜,教我有点失望。她礼貌地问:“路上辛苦吗?”我勉力把那点扫兴压下去,和她聊聊路上的风景。她听著,微微颔首,总是不冷不热的。这可可怎么啦?我纳闷地想,我们这姐妹淘,可是从小在一起疯的啊!放在过去,这么久别后的重逢,不搂搂抱抱,亲热死了才怪,而且,今晚肯定不睡,悄悄话一说就到天亮。我很遗憾地转过身,装作不经意似地,把见面时流出来的泪抹掉,泪水凉凉的。
眼前的可可,养了三个孩子后,身材可没变形。轻妆淡抹,高贵典雅,今天穿的是大红裙子,那一身洋红和彩枫斑驳的红辉映著,仿佛互相在诠释著一种情调。稍事休息后,可可带我去参观小镇。这个大学城小巧玲珑,我猜这城市最初的设计者是一个“枫迷”,下决心在秋天把它推上美的巅峰,不然怎么解释这满街满园地种植的,绝大多数是枫树?可可在学校的办公室,后面就是枫林,推开窗帷,叶子中间若隐若现的,是白色的树干。近距离看到的枫叶,可不是纯粹的火焰,色泽是繁复的。凝视间,枫叶幻化为碧绿、杏黄、橘红、褐黑,满登登地堆在眼前,我差点透不过气来。忽然,风声响了,一片两片枫叶,一似从烧得极旺的壁炉里逃出来的火焰,缓慢地落在树下一张白色的长椅上。我轻轻叫了一声。可可正在给我倒咖啡,晓得我是在欣赏她所处的环境,给我端出热腾腾的咖啡时,脸上充满了得意,和刚才比,和我的距离拉近了好多。
我由衷地赞叹:“可可,难怪你不想回去呢!”可可笑著,抹了抹额前一绺稍带金色的头发,我看到好多细密的皱纹。可可没正面回答我,只说:“每天工间休息,我都要坐在这里,静静地听枫叶落地的声音,沙沙的,说不出的悠闲,安祥。”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因为刚才飘落在长椅上的枫叶,首先教我想起的是悲哀:辞枝的悲哀,凋零的无奈。但我什么也没说。她呷了一口哥仑比亚咖啡,象是自言自语:“我就是这般,体验著平淡中的幸福。”我连忙点头说:“好,这就好。”
谈话终于热络起来,唠到家务事。可可告诉我,丈夫和三个儿子到10里外的国家公园野餐去了,还在那里过夜。提起三个宝贝孩子,她的脸上流光溢彩:“小家伙,都能说流利的法语,在学校,拿的都是全A。”我急著要看她的全家福,她卖了个关子,说,照片在家,慢慢看好了,可以告诉你的是,他们的长相,一点也不象妈。我插嘴:“都不象中国人了?”“可以这么说吧!”可可一脸是自豪,我心里冒上一点儿不舒服。偏要难为她:“他们和你单说英语?”“当然罗。”“一句中文也不会?”“会中文?哪有什么用?他们是美国人啊!你呀,还是把包袱扔掉,什么地方嘛!”果然,她把“祖国”这包袱扔得够彻底,我一说起老家怎么怎么,她就扭头,把我的话题引到我所生活的加州硅谷去。
晚上,我和可可两个人待在她这大得过分的家。我表示,没看到她的丈夫和孩子很是遗憾,她安慰我:“三个小家伙要在家,我们哪能坐下来说话呢。”可可张罗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吐拿鱼沙拉和火鸡杂菜汤,功夫满地道的。我不敢向她提中国菜,怕又引起她那套全面西化的议论。
饭后,此行的“中心节目”才告开始。我和可可坐在沙发里,我把随身带来的行李箱,郑重地搁在咖啡桌上。可可孩子气地抱著我的胳膊,一个劲地问:“说,带了什么来啦?”“急什么?这不打开了吗?”她用力吸吸鼻子,眨巴著眼,“哎哟,好吃的?馋死人哟!”我偏偏放慢动作,让她急吧,声明要“割断过去”的洋硕士,先吊吊胃口去吧!
落地灯的灯光,柔和地照著两个在异国相逢的女人。门外的沙沙,该是落叶的声音吧?我把放在行李箱底部的一包东西掏出来,如释重负地说:“都归你:奶油瓜子、苏式话梅,还有──你最爱的五香豆!姨妈托带的,路上好辛苦哦!”因为海关严禁食物进口,查行李得很严,大部分食品不能带进来,违禁品被翻出,轻则没收,重则付款。我作足了功夫,层层包扎,夹在衣物中间,不过这些我没细说,免得她说我邀功。
可可的眼睛闪著泪花,双手有点抖,把东西接过去。那神情,教我想起在平安夜,又急又慌地撕着礼物盒封纸的美国孩子。万万想不到的是,可可接过,稍一迟疑,便把包包随便地放在咖啡桌上。我大惑不解地叫著:“打开!是姨妈为你买的呀!”
可可站起来,踱在窗前去,手臂抱著手臂,不发一声。我气恼地诉说原委,管她高兴不高兴听。有这么狠心的吗?姨妈都快70了,大热天跑遍南京路,为的是替你买这个!买了又跑大半个上海,送到我家来。我说老人家,我上门去拿好了。她说不好,自家送去才叫诚意,囡囡才喜欢吃。“你能这样对待老人吗?”眼眶下淌下一注注热流,我在哭了,真不争气。
提起可可的姨妈,话可长了。可可自幼父母双亡,是一辈子单身的姨妈把她拉扯大的。这就是母女啊!我看气氛太紧绷,便改了口,说:“零食不吃也好,这玩艺增肥。不过,姨妈很想念你,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她?”可可对著窗子,没扭过脸来,懒懒地说:“看什么看,我和那里早没关系,我要把姨妈接来……”“开玩笑,她血压高,冠心病也越来越严重,怎么漂洋过海嘛?”
“那就给她寄钱,让她雇佣人,一个不够两个,让她舒服,够了吧?”
我呆住了,好一个六亲不认的可可,用钱可以摆平一切吗?是的,她已经变成了美国人。她就是在机场候机大厅众目睽睽下,跪在姨妈面前痛哭的大学毕业生可可吗?她就是在登机前的一刹那,猛然跑回头,向在远处招手的亲人,以嘶哑的嗓子大喊:“我爱你们”的大姑娘可可吗?
沉默。窗门砰砰响著,可可喃喃地说:“他们带足衣服没有?老三别踢被子……”
我没说话,只晓得,枫叶在簌簌地落著,成了凄凉的雨。
我冷冷地问:“这么偏僻的地方,不怕闹鬼?”
没有回答。我回头看,可可在低声说什么,为了听真切,我走近,她说:“我不能吃,五香豆,吃一口就停不下,胀死才算……”我没来得及回应,她冲进卧室去了。
我没理会她,自己洗浴,在客房就寝。一天劳累后,我睡得很沉,但夜里还是被什么声音吵醒了,开始以为是枫叶飘落的声响,再听,是幽幽的哭泣,极度压抑,极度伤心的哭泣。
第二天,我要驾车到机场去。可可送我出门外,我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彼此不发一语,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又是枫林。铺天盖地的枫叶,在车窗前,纷纷扬扬地下成了红雨。醉红是回光返照。不错,叶子经霜后所变的彩色,是死亡的预兆。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凋零之后是新一轮的生长,我们再多情,也不必无限制地伤感下去。可是,此刻,我想到每天聆听落叶沙沙的可可,充满了惋惜和困惑:中国人的本色,中国心,中国人的乡情,在她心间,也蜕变成坠地的叶子吗?
我把道奇车,从她那最新的四轮驱动越野车旁边开出来,倒车到大路上。站在门口的可可,还是那一袭红裙子。昨夜那么稠密的枫叶,今天疏落了,使得裙子更加刺目。我没有停车再说再见,只加大油门,向机场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