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更有痴儿女
那天晚饭之后,我一直无精打采。范然要回学校,我在宿舍楼外和他道别。
越夜越凉,我站在他面前时不禁有一些瑟缩。他伸手把我揽在怀里,我脑子里快速闪过的拒绝还来不及成型就已经输给了对他温暖怀抱的眷恋。我一直知道,我总是贪婪的,但凡有一点好,必定想死死握在手里,怎样也不肯失去。因为明明自觉却又不肯悔改,这种贪婪里更带出了一种天生的懦弱。
他对我说:“三皮,像小时候一样,看着我,永远只看着我,好不好?”
他语气里不同以往的恳求,在我听来竟然是河水决堤的哀伤。我自幼而来的恐惧,培养出一种拒绝与人发展深入关系的本能,自怜地等着别人来敲我的门,范然是一个,小葳是一个。我无以为报,只但愿能抚慰这种哀伤,纯粹地对他们好,永远不辜负他们。可不可以?
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脸庞离我如此之近,鼻息热呼呼地打在我脸上,两个人都一时怔忡。在我最软弱的瞬间,他的嘴唇覆盖下来。唇与舌的柔软映衬着牙齿的坚硬,引诱出我具体的欲望,铺天盖地,几乎溺死在他男性的温柔与暴烈之中。直到他咬破我的嘴唇,血腥在我的口腔中漫延,居然有一种残忍的甜。这甜从味蕾上开始发展,然后直击每一个神经末梢,有闪电划过大脑,照亮了小葳的脸,我挣脱他的怀抱,仓惶逃往宿舍。
这是欲望?还是爱情?我望着镜子里红肿的嘴唇和尚未凝干的血迹。
“哇噻,你那青梅竹马下嘴这么狠。”小五在一旁调笑。
我心里更是起了恼怒,拉上帘子,想重新找回我生活的秩序。这种秩序是社会书写的刻版秩序:你只能爱一个人,必须是异性;你也只能被一个人爱,也必须是异性;你如果想在秩序之外做做体操,最终必将被关入更狭小的一个柜子里。因为天性单纯,或者是无知,你把人为赋予和社会打磨当作了与生俱来和天之所赐,因此,尚未开始抗争,就已经弃械投降。
容不得我做片刻的喘息,小葳就已经出现在我寝室。
“三儿,明天1201厂演《静静的顿河》,六小时长,没有任何删节,去不去看?”
她拉开帘子的时候,正对上我迷茫的眼和狼狈的唇。她的脸上刹时堆起起极严厉的不满、愤恨、还有鄙夷,“你,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好吧,你们都以爱的名义,用罪疚来惩罚我,逼我做选择,面目狰狞的那个人,是我,永远是我!
“小葳,你这样,我没法和你做朋友。”
我还记得幼时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子弹出膛的感觉,只是这一次,射中了两个人。
她走的时候,拽下了我的帘子。我看见那金属的小夹子,在铁丝上晃晃悠悠,发出并不清脆的回响。宿舍里的人,面面相觑。其实,我想,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镜子。因为这世上,绝没有一个真正的笨蛋。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小葳。我还是象平常一样吃饭、睡觉、上课,只是范然来的比从前更加频繁。我渐渐习惯了他的怀抱,他的亲吻,以及越来越不陌生的欲望。假设这就是正常的爱恋,那么我想,我现在是正常的,即使有一个角落永远填不满。
范然和小葳一样,他们对生活充满了一种我所不具备的热情和独特的创造力,他们既莽撞粗糙又善良细腻,他们能在最琐碎的常规中也找出最欢欣的理由,故而永无厌倦。这是非常奢侈的能力,也是幸福的充分必要条件。唯其如此,才对我充满致命的吸引。
眼哥的煎饼摊摆在我回宿舍必经的路上。因为躲着小葳,也下意识地想躲开眼哥。可是,这天晚上,眼哥还是叫住了我。
“最近怎么不来吃煎饼了?”
“减肥。”我嗫嚅半天。
“哈,你还有什么可减的?”
我瞪他一眼。
“呐,吃吧,今天眼哥请客。”
我接过煎饼,老实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你这人,说你聪明吧,其实挺笨的。”
煎饼一下呛在了嗓子眼儿,心里生出被人看穿的恼羞成怒。这个男人,从头到尾,一直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什么也不说,固守着自己的坚持。不知道这是一种先天的聪明,还是一种后天的教养,或者根本就是世故?
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想转身离开。眼哥徐徐缓缓地说:“去看看小葳吧,你们俩也都不是小孩儿了。”
但是我没有。
那个最冷的冬天快过去的时候,范然带我去地坛。我对地坛一见钟情。这个园子在喧嚣热闹的北京简直是一个奇迹。黄瓦朱墙,玉砌雕栏,荒草野藤,面对岁月的蚀刻,自有一种从容不迫。
范然笑盈盈地看着我,我冰凉的两只手猝不及防钻进他的袖口,立时就触上了他暖洋洋的皮肉。他嘴里发出“嘶”的一声,但并没有避开,反而双手一带,将我拉进了怀里。我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见心脏浑厚的唱鸣,这个男人,其实远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了解我。
从地坛出来,在安定门外大街上见到一家并不打眼的小店,外面支了个招牌,白底红字:糖炒栗子。范然拉着我,跑到窗口前,要了一斤糖炒栗子。他把热乎乎的牛皮纸袋塞我怀里,自己边走边剥,喂我一个自己再吃一个。香香糯糯的油栗子令我想起去年的冬天,我和小葳在花园路,也是这样你吃一个我吃一个。那时候,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在萧瑟的风中无比明艳。
“哥哥,我要回学校,现在!”
我们叫了辆出租车。路上我把牛皮纸袋紧紧抱在怀里,一言不发。范然头一次在我面前一脸铁青。可是我,什么都顾不上去想。
我匆匆跳下车,来不及跟范然说再见就跑进了宿舍楼。
然而小葳并不在宿舍。我在她舍友疑惑的眼神中把纸袋放在她床上离开。回到自己寝室才想起,今天,是范然二十岁的生日。
那个星期,范然没有再来找我。他写来一封信,“三个人的恋爱,累!”我说过,这世上,绝没有一个真正的笨蛋,一直是我,自以为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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