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往生了。唏嘘是有过一些的,然而很快就过去了。我再回头细细观望这个人,
却是颇令人深味的。年轻时也不见分分银银的争夺过,黛玉这样的角色就分毫不差
的落在她身上;后来创办上亿身家的广告公司,纵算有她前面的名头撑着,还有先生
郝彤的帮衬,可是若说全归作了运气,总算偏彼些。
觉得这些年我们也是将她看错了。其实这个人,一直是内力绵绵的。
最后剃度出家,不知是否有过借佛力痊愈的念头,当然,这是相当渺茫的事,然而
最重用的则是,能在自己还比较清醒的时候,做好临终安排。
回想起来,她这个人,一辈子每走一步,其实都是恰如其份,进退得宜的。所以作
了女强人,也不太令男人生厌。命或者是可以救活过来,然而知道她其实是要完美。
狗尾续貂的运命,又未必是她这样的人要的。
那么我们旁的人,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用她引出文,其实要讲的倒是些别的事情。
87年[红楼梦]热播的时候,万人空巷的景况确是不输当年[上海滩]的。每个女生都
有个抄诗词的本子,里面的十几首插曲,到现在也记不清,是趴在电视边上一集一
集抄出来的,还是从一份份[广播电视报]上剪下来的。
当年的班主任,四十多岁。刨花卷的短发,说起话来很呛亮。独有眼睛是女人味的,
然而一框黑边眼镜轰然架上去。就只剩了师道尊严。
诗社是刨花卷授意创办起来的。然而为着什么原因,她似乎只情愿我们写些现代白
话诗。每周都要捡了课余闲散的时间,课桌课椅围一圈,各自拿了新得的诗句互相
摇头晃脑品评一番。
想起来那倒是极有兴致的一段日子。花开花落里到也吟出了一些好诗的。然而因着
彼此辗转阅读,渐渐纸薄人淡,许多诗句也就再也翻不见了。
记忆里面,翰的字总是壮气的,各行句子都似风鼓满了帆,总是有“谈笑间,樯橹
灰飞烟灭”的一干豪放。他的钢笔帖子漂亮,我凭白羡慕了好一阵子;玮的字,却和
翰的极相反,是一袍清瘦的古典,女子见了都要惭愧避让几分;屏儿的句子总是剪裁
的妙,破众别识。我到今天都还是认定,她该是水瓶座AB型的女生。(血型倒是真的
)。
刨花卷也是每期参加的。她的诗是一些类似口号的句子,连围城里曹元朗那种
“圆满肥白的孕妇的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的后现代派句子都写不出:)) 听说她年
轻时还是什么“文艺尖兵”。令我颇失望了一下。辗转了几次,到也明白了她为什
么不主张古诗词了,想来是那平平仄仄,她一直也拎不清记不住罢。
诗社有固定成员。每期又有流动成员参加。辉大概就属于那类的诗种子,不管土壤
阳光湿润度怎样齐全,总是发不出芽来。
照例有一次,他站在中间朗读。绿格子稿纸快要翻尽第三页了,听见个落音节,我
就自以为是的替他落幕鼓起了掌,抬头见他粗实的食指头正欲捻转扬起到下一页。
他很费力吃惊的望过我,周围的哄笑声就落下来。他红涨了脸,然而舍不得,还是
继续读掉了最后一页。
现在想起来,他不过是将散文的一段分行写了写,换作今天,也算是时髦的梨花体
了。然而真是时不予他,被我白白的奚落了一番。
除了写诗,那时也是会找来一些诗赏读的。譬如徐志摩的“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
轻轻的来。。”;沈紫曼的“你要想起我就想起我/象想起一颗夏夜的星/你爱忘了我
就忘了我/象忘了春天的一个梦。。”; 桑德堡的[雾]“雾来了/踮着猫的细步。。。
‘;张爱玲在[诗与胡说]里,又引过路易士很不错的小诗[傍晚的家]:
数完了天上的归鸦,
孩子们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饭时妻的琐碎的话---
几年前的旧事已如烟了,
而在青菜汤的淡味里,
我觉出了一些生之凄凉。
这样胡乱的写了一阵子,期中或是期末考试的单子下来,人人都在刨花卷晴雨表般
的脸上看到了末日。她怒气冲冲,不知从哪里翻弄出了一卷大厚白纸,横画竖画了
一番,填上所有同学的姓名,然后将诗社的人名一个一个单揪出来,用各色彩笔钩
重,再将各单科与总成绩逐一五花大绑的示众在横竖齐整的铁栏杆里。
我到记不清我被派属到哪一种颜色上了。红蓝两色,是她画复习重点的时候,最常
用而且醒目的颜色。班长翰和我是她当年钦点的社长和副社长。想来红蓝两色,一
定是由我们俩分享掉了。
这张大白纸在墙上贴到薄薄的生了一层尘她都不肯揭下去。我们也很是灰头土脸了
一阵子。
昨个儿枕在月梢夜色里,听见记忆里,夜行车轰隆隆的一声声响,许多光影晃动在
斑驳的墙壁上。
这样,二十年就过去了。
记得十年前,玮还寄给我一本[徐志摩诗选]的。真的翻身起来找,竟然还在旧箱子
里压底。可惜里面,薄薄折叠的一两页信纸,任是书页翻得亮脆,也还是不见了。
同学少年都不贱。那么薄薄意气风发的一点年华,也还是被我不小心丢掉了。
我坐在地上,书摊开来,眼睛落在一首短短的诗里。这首诗后来被谱了曲子,台湾
的张雨生唱过,他后来车祸去世了。很久的事情。衣镜里我又看见自己,还是一副
清瘦的样子,或者并未老到不堪,然而生命里不断告别的一个个挥舞而去的名字,
提醒我那已经轻轻跃出我的视野的二十年。
渺小
徐志摩
我仰望群山的苍老,
他们不说一句话。
阳光描出我的渺小,
小草在我的脚下。
我一人停步在路隅,
倾听空谷的松籁,
青天里有白云盘踞------
转眼间忽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