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枪决

冬苗,原名,董淼, 江苏省苏州市人。今年已72岁,出国前,乃江苏省苏昆剧团(苏州)、江苏省锡剧团(南京)高级编剧。 1993年4月定居加拿大蒙特利尔,任《华侨新报》编辑主任。为《魁北克华人作家协会》创会主席。出版戏剧、小说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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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枪决

                                                  冬苗

 

   我们河清小学门前,有堵黑色照壁,常常张贴法院告示:------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罪犯的姓名打一鲜艳的红勾,表示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注销了,从此,活人变成了死人,永远不会再在地球上出现。

   同学们逃了课,兴冲冲赶去看杀人,我不敢,胆子忒小。即使与家人到虎丘山游玩,也要远远绕过作为刑场的一号桥

   我真正与执行枪决近距离接触,是在参军之后。亲眼看到被执行枪决的第一个人,即是我们的连长。

   我在1950年10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部队,分配在中央军委海军联合学校学习舰艇技术。学校总部在南京挹江门口,就是鲁迅当年就读的江南水师学堂旧址,靠近长江边。

   这时,全军开展向文化进军的运动,我被抽调出来,编入文教(文化教员)连。连长是个紫色脸膛的关西汉,叫蒯更山,粗短身材,满嘴暗红色的络缌胡子,毛毛拉拉,驼绒似的长得特厚实。喊口令爱拔高音,如同打雷,震得我们头皮发麻。

   校领导为了体现对文教连的重视,我们竟进驻了美国大使馆。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先生一去不回,那洋楼显得十分安宁、空旷,墙上挂有大幅油画,一个个丰腴美艳的西洋女子,仿佛要从画上姗姗走来。

   屋外绿树成荫,回廊曲折,花木扶疏,芳香扑鼻,喷泉,水池,还有裸体女人的白玉雕塑,一个又一个,或站或卧,或嗔或喜,逼真之极,冷不防会吓人一大跳。

   蒯连长下达的第一道命令是,把楼上楼下的盥洗室全部用宽木条钉死,不得使用。他亲自动手,在花园墙脚根挖一溜茅坑,来解决我们的排泄问题。他完全是为了爱护这个美丽的庭院,不多天,却变得臭气熏天,群乱飞了。

   我们化三个多月时间,突击学习祁建华识字法”“常青写作法,还有辩证唯物论】【社会发展史等政治课程。为了开展学习竞赛,大办黑板报,蒯连长又把回廊的几面白粉墙,全都刷黑了,变成污七八糟一大片。

   我是人民前线的通讯员,经常要开夜车写报道,怕影响别人休息,蒯连长让我住在连部的单间,与他床对床。

    -次,有个凤阳婆来收衣服去浆洗,我把被子也交给了她。可是,晚上送回来,却发觉掉了包,缝被子里的新棉花变成了烂棉絮。我年轻气盛,与凤阳婆争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蒯连长急忙赶到,厉声喝住了我,向那凤阳婆一再赔礼道歉。事后,找我谈心说,他也知道,军需处统一发下的棉被,里面绝不可能装烂棉絮,肯定被那安徽老太掉换了。但,我们革命队伍有个规矩:当兵的与老百姓争吵,任你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总是当兵的不对,当兵的首先要认错,要检讨自己。因为军民关系大于天,群众影响压倒一切。

    当夜,他把自己的新棉被跟我的烂絮被换了,一再嘱咐我,事情到此为止,只有你我两人知晓,对谁也不准说。这个冬天,蒯连长就裹了这床己经发臭的破棉絮度过的。他很固执,不肯换回来,也不愿与我合盖一条棉被。

    想不到,蒯连长与我们分别后,不足半年,便被判处死刑,押赴刑场, 执行抢决。 他犯的罪即是破坏军民关系,造成了极其恶劣、难以挽还的群众影响

    那天,黎明时份,起床号还没吹响,突然警铃大作,愤怒的老百姓蜂涌而来,团团包围了军校。嘈杂的人群像海潮一样涌进大门,都在高声大叫:大家看哇,我们抓到了解放军强奸犯

    这强奸犯,即是五花大绑、被腾空架着的蒯更山。他军衣撕烂,露出条条楞楞的肌肉和肋骨,鲜血遍体,已被打得奄奄一息。

南京的夏天号称火炉,酷热异常,居民习惯于卸下大门,露宿屋外。尤其青年妇女仅穿短裤小褂,玉体横陈,极不雅观。蒯连长大概是途经窄巷,迂回在赤身露体的人群里,不知怎样一时性起,爬到一名少妇的门板上,强奸未遂,被当场擒拿。

    此事确实严重,但是,尚不致于构成死罪。偏在此时,南京市正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一位民主人士提出,都说南京是国民党老巢,蒋匪帮十恶不赦,可是,他们还不敢在大庭广众干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呢!南京军区司令更是气愤,拍案而起,解放军强奸犯连在一起,如何得了! 杀,杀无赦,斩立决!

    全军参加公审大会,谁也不得缺席。我亲眼目赌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与我同住三个多月的壮年汉子,枪声一响,变成了丑陋的尸体。

    这个夏天,我们海校还处决了一个人。 此人我不太熟悉,大家叫他二巴。 职务不高,资格很老,是井岗山时期的老红军。原来养战马,没有了战马,便烧锅炉。他的罪名是,在锅炉房打一小孔,偷窥女浴室。 罪不当死,军法处长只是想到自己的妻子、女儿精赤条条,一丝不挂,也被二巴看了个饱,心里不舒服,便把他的名字用红笔勾了。但,听说行刑队用了开花弹,炸得二巴血肉横飞, 军法处长又大发雷霆,摔了茶壶,说,对待一个老革命,哪能如此残忍!

   开花弹便是普通子弹,弹尖在鞋底上使劲磨磨,打在身上,便不是一个洞,而是一朵

   人生在世,阅历渐多。虽则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但,看人枪决,和自身被执行枪决,完全不同,体验大不一样。

   吾生有幸,在文化大革命中,体验了一次押赴刑场, 执行枪决的切身感受, 而且体验得很充分,整整四个多小时,堪称前无古人

   那是在苏州远郊的玄墓山,迟浩田是该师部的副政委,负责整个苏州市的支左工作。文革后期,他即进驻解放军报社当主任,一路飚升,官拜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长、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他是注定要成为历史人物的。那是后话。

   我被打成反革命,在那里办学习班,接受批斗。迟副政委找我谈话,慷慨激昂,最后以死不悔改,死不作惜,死有余辜三个字作了结论,我便预感到前景不妙,小命难保。苏州两派武斗,刚刚死了好几百人,肃杀之气,笼罩在古城上空。玄墓山更成为重案要犯的集中营,名符其实的人间地狱,严刑拷打,审讯逼供,斥骂声、棒喝声、嚎叫声、哭泣声,夜以继日,不绝于耳。

天没大亮,我被造反派叫醒,四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铁扳着脸,站在我面前。

    要押我到哪里去?我惴惴地问。

    我们执行迟副政委的命令,送到你该去的地方!一名熊腰虎背的高个战士,轻蔑地瞟我一眼,拍拍手中的公文袋。

    哼,死到临头,还不知晓!造反派在我身后悄悄地说。

    我走在前面,荷枪实弹的战土押解在后,出了营区,命令我走上狭窄的羊肠小道。我听见了子弹上膛清晰的声响,感到阵阵凉气直透骨髓,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等待著扣动扳机,把我击毙。

    头脑很清醒、很干净,己超越了恐惧。 渐渐地,太阳出来了,这是我一生最后的日出,分外的明亮,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使我双眸噙满泪水。穿越一方方农田、一座座草坡,绕行于河塘与野林之中,看见野兔奔突,田鼠逃窜,小鸟觅食,翠绿的蚱蜢竟蹦跳到我身上。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我真想多看看这个世界,多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走了四个多小时,未觉漫长,也不劳累。进了苏州城,把我关进一座戒备森严的水泥小屋里。下午二时,在市中心的察院场,全市召开对我的批斗大会。柳林、李执中等市委当权派,浩浩荡荡数十人作为陪斗。这是我这一生享受的最高待遇。

    批斗结束,我未被执行枪决。据说,迟副政委这么安排,只为煞煞我的嚣张气焰。

好多年后,读到张贤亮的长篇小说习惯死亡,讲到一名十岁女孩兰兰,因错喊口号,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枪声一响,兰兰吓得大哭起来,家人奔去把她抱入怀中说,别怕,别怕,叔叔跟你闹着玩呢!

    喔,我方始明白,原来当年的迟副政委也与小百姓闹着玩昵!             

  

冬苗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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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妳『春苗』那年代。
土村药师 发表评论于
无语...

那个年代的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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