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清晨赤足走过草地,去写作室写作的浪漫主义理想失败后(见文章 : 我成了鲸湖村的第 69 位村民),一直琢磨着在主屋和那三间平房中栽几棵树,好把两栋房子在感觉上连接起来。把想法告诉斯蒂芬,他说好,马上就去森林里挖了五颗小松树回来。我赶紧在屋外挖第一个坑。几锄头一下去,隐隐漏出一个黑洞,心里有点发怵,麻着胆子再挖一锄,黑洞洞里面还有点反光。吓得赶紧叫斯蒂芬。斯蒂芬半信半疑的小跑过来, 看到黑洞马上兴奋起来,快快的几锄头挖下去, 漏出了一口井。 ----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们都不说话, 斯蒂芬加快速度继续挖,又拿出钢钎测井的深度,我死死盯住挖得越来越大的井口,希望出现什么考古发现。
挖树坑挖出一口老井
这是一口老井。挖井人挖井时没有现代钻探设备,所以只挖了大约两三米深。(我们现在家中饮水用的井有六七十米深,邻居爱沙的井竟然有
主屋和牲口房都建于十八世纪五十年代
鲸湖村的第一户垦荒者进入是 1762 年的事。我和斯蒂芬的家,主屋和山坡下的牲口房都建于十八世纪五十年代。老屋里住过不知多少户人家,见证了不知多少的人生故事。可是这个普通的农庄小屋默默无语,它的历史也埋进了它的沉默里。没有人能讲出它究竟建于哪一年,也没人知道它最初的修建者。 我所能向你讲述的, 只是最近两三户主人的一鳞半爪的故事。
1945 年,这口老井还在使用时,这里住着安娜和丈夫安特。鲸湖村气候寒冷,能存活的作物除了土豆,最寻常的是纺麻线的大麻。可是有时六七月也会下冰雹,运气不好时,土豆和大麻也没了收成,下一个冬天的生存就成了问题。所以鲸湖村民们主要靠伐木,渔业和饲养牲口来维生,狩猎也是获取肉类的一个重要手段。当时鲸湖村有二十五户农庄养牲口,安娜是其中一户。
安娜和安特住在我们现在住的主屋里(当时主屋旁边的平房和山坡下的车库都不存在)。我们搬进来住时,主屋已作过多次装修,从安娜时代留下的痕迹是二楼上的一小块木墙壁,木板不平,之间的缝隙里塞满了干苔藓,用来隔热保温。车库的位置那时是一个做奶酪的小棚, 为了制作奶酪的需要,小棚边还挖了一口井。现在一到春天,车库外面的地上总会渗出井水来。
环湖对岸的安娜小屋
牛和羊冬天时住在奶酪棚旁边的牲口圈里,天一暖和就用船运到环湖( Rengen )对岸的夏季驻地。环湖对岸有木屋,照顾牲口时一家人都可以住在那里。这样的夏季木屋,以前每户养牲口的家庭都有,现在只有安娜的这座保留了下来, 村民们叫它安娜小屋( Annabuan )。
安娜和安特无子女,家里劳动力有限。夏天时,安娜每天必须划船到湖对面去挤奶,再把奶运回来做奶酪卖。环湖位于鲸湖的北面,三分之一在瑞典境内,三分之二在挪威。刮西风时风大浪急,村民们都对之充满了敬畏。我有时想,不知道天气不好时安娜怎么过湖去挤奶?我家的车库里,现在还保留着安娜做奶酪时用来搅拌牛奶的大木桶,那么大的一个桶,想象不出那么多的奶,每天安娜是怎么从湖边搬回家里来的,就算是安特帮忙,也还是不容易。何况安特夏天的事情也不少,要到山上割草来储备牲口冬季的食粮,农庄里也少不了修修补补的工作。
安娜做奶酪用的大木桶
安特据说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子,除了农庄里干活,还做了不少好曲子,是位民间音乐家。这些音乐曾经被当地一位有名的歌手演唱过,可惜我们今天都无缘再听到。安特早于安娜去世,俩人的去世年代都不祥,我们推算应该是六十或七十年代 ---- 因为下一户主人,克斯奵和丈夫博雅, 1976 年就搬进来了。
“ 1975 年的夏天, 我和我的丈夫第一次来到 Hotagen (注: Hotagen 是包括鲸湖村在内的五个村子的总称)。我们在 Rörvattnet 的水边扎下帐篷, 准备在这里钓鱼。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三文鱼 öring 在这里叫 rör , 白桦 björk 叫 bjorsk 。需要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偷吃我们食品袋中食物的鸟儿这里叫 Röutjocksa , 而在生物书上它的学名是 Lavskrika 。那种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墨蚊 Knott ,当地叫 Svärdarna 的, 晚上聚成一团一团厚厚的黑云时,正是鱼儿最容易上钩的时候。被小墨蚊咬一口,身上立即红肿得象篝火里烧出的木炭。我们没想到的事情太多了,最没料到的是,我们有一天竟然搬家到了这里,住了下来。”
译至克斯奵( Kerstin Ekman )的《 鲸湖村的记忆》( Ett Minnesarbete I Valsj öbyn )
著名女作家克斯奵
我们老屋的前主人,是瑞典著名女作家克斯奵。她和丈夫博雅 1976 年搬进鲸湖村,一住就是 23 年,直到 1999 年离开。在这里,克斯奵写出了大量作品,六部小说以鲸湖村为背景。其中两部《 Hunden 》和《 Vargskinnet 》已改编成电影,都在鲸湖村摄制的外景。
克斯奵时代的生活和安娜的时代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养牲口的农家已从 25 户变为 3 户,森林中伐木工人的小木屋已经不存在,伐木机器和大卡车取代了昔日的伐木工和马车。村里没有人再用木桶腌制大桶的咸鱼,狩猎更多的成了一种娱乐,而不是一种生存的方式。人们两三百年来在森林中走来走去踩出的小径,渐渐被荒草和枯树淹没。 ---- 公路修好后,家家都有了汽车。 1962 年瑞典政府正式取消了边境边防站,工作机会也越来越少。村里的大家庭在慢慢消失,出生的小孩子长大成了青年,都往外走,去了城市。
环湖对岸的安娜小屋,克斯奵也常去,当然不再是去挤奶和照顾牛羊。在当年安娜停船的湖边,克斯奵常常驻足流连,获取写作的灵感。当我站在湖边,看着荒草半人高的夏日驻地,静静地感受到这种孤独的,沉默的,坚强的瑞典民族灵魂。
当年安娜泊船,克斯奵获取写作灵感的环湖边
克斯奵的丈夫博雅,也是一位音乐家,曾任皇家音乐学院教授。1981年的某一天, 博雅在客厅里弹钢琴,一位画家朋友一手执葡萄酒,一手执白桦树枝, 用树枝蘸颜料往墙壁上喷洒。每一面墙博雅弹奏不同的曲子,朋友随着音乐喷洒出不同的图案。每面墙上都有签名,记录着当时弹奏的乐曲和画家名字的缩写。
墙上的音乐
有时有朋友来拜访我们,不小心会被墙上的颜料蹭上灰,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不把墙壁重新装修,贴上墙纸。可能我们都不舍得抹去这些过去的记忆吧。
斯蒂芬在 2000 年从海滨城市哥德堡搬进鲸湖村,造成了一条不小的新闻,作为头版故事上了报。瑞典北方的农村地广人稀,而且继续面临着人口减少的趋势。一个出生在南方,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为什么搬到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陌生荒野,他在这里怎么生活,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
斯蒂芬给瑞典交通部写信请求帮助,终于在 2000 年安上了鲸湖村的第一个宽带,使他能继续从事软件工程师的工作。今天高科技的进步,让他在地球北端的一个偏远的小村落里,通过网络和世界各地联系起来。我们老屋里的宽带网速 24Mbit ,远远超过了很多大城市里的网速。
继斯蒂芬搬入以后,相继有两三户人家从斯德哥尔摩等大城市迁入鲸湖村,也成为 SOHO 一族。每当夏天来到时,山坡下的公路上总有很多房车开过。经济的富裕给城市人群提供了旅行的可能性,紧张的城市节奏让他们试图回归大自然,来到这里露营,登山,垂钓。
现在的世界是那么不同,估计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第一位老屋主人无法想象的。 当他在山坡上开荒修建自己的新家时,我想他最料不到的是,一百多年后,竟然有一个中国女子,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安了家,在老屋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我和斯蒂芬用自己森林里的木材,亲手修建了一个榻榻米,给老屋添上了东方的情味。
斯蒂芬和我建榻榻米
常在这里喝茶
老井挖出来了以后,我们都象小孩似的快乐了好一阵。斯蒂芬在井口修了一个井盖, 又修了几级木台阶上去。井边放几块石头,台阶上摆上两盆花,竟然有点老井换新颜的感觉。 有时我在树下弄花弄草, 斯蒂芬就坐在井盖上歇息,一幅怡然自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