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点滴-越洋思亲(三)

贵已不如贱 狂应又胜痴 新寒压酒夜 微雨种花时 檐下藤成架 屋前枳做篱 懒人无日课 有兴即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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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姜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人也许记得斯琴高娃扮演的那位妈妈。当我看到她穿着旧式的草绿色军装,满脸怒气,风风火火的样子,简直惊呆了:记忆中小时侯的妈妈和她一模一样!妈妈也是穿着旧式军装(父母一生都在军校工作,各种版本的军装他们都穿过),齐耳的短发,身材没有发胖变形,只是由于我们3姊妹的顽皮和繁重家务的缘故,经常眉头紧锁。

妈妈年轻时非常漂亮,我看她大学时代的同学合影:一群象电影《青春万岁》里面那样衣着朴素、朝气蓬勃的五十年代女学生们当中,妈妈鹅蛋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浓密的黑发结成两只大辫子,特别吸引眼球。还有一张黑白的古装照,妈妈扮演‘小姐’,一个同学扮演‘丫鬟’搀扶着她,妈妈唇上点着胭脂,眼尾长长地拉到鬓边,古装绣袍下面露出了球鞋,但两人神态自然投入,浓郁的古典气息使这小小的穿帮显得并不明显。妈妈大约40岁曾经照过一张证件照,带着当时的女式无檐军帽,浅浅地笑着,脸庞比青年时代略显丰润。照片是黑白的,上了水彩色,好象打了腮红涂和唇膏,使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同事开玩笑说,照片年轻得可以拿去找对象。那时侯她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了。

妈妈大学学的是纺织,和父亲结婚后为了适应军校工作,改行做了化学分析,整天在实验室里带学生上实验课。由于改行,业务上受到局限,加上文革时期我们接二连三出世,带孩子维持家庭给她很大拖累,使要强好胜的她一直得不到职业发展上的满足。

60年代初哥哥出生时,家里尚能请个老太太做保姆,等到我们姐妹出生时,只能一股脑送到姥姥家里,而爸妈那边疲于应付文革、五七干校、集会游行、校址南迁、行军拉练等等变迁,加之当年物质匮乏,工作生活辛苦劳累,一直到我们快上小学才慌忙将我们领了回来。童年时代的妹妹对于父母,一直有些怯生,她甚至于相信妈妈豆她玩编的故事:她是垃圾堆里拣来的。妹妹的儿子嘟赌出生后,长的酷似大姨和舅舅,她这才大松一口气:我终于证明我不是垃圾堆里拣来的了。

妈妈出身清贫,受教育正统,爱增分明,在当年的政治化军队生活中属于基本群众,但是她有些‘小资’,加上气质柔弱,不具备当时提倡的那种见棱见角,满身带刺的‘革命’锋芒;她善良单纯,也不会圆滑地处世,对拉帮结党的做法很不以为然,自愿边缘化;业务上由于是‘半路出家’,也无缘成为骨干,所以她在单位里也就仅仅是个表现很好的‘普通群众’。妈妈曾经提到,当年曾有机会入党、提拔,但由于爸爸是系里的负责人(尽管他们不是一个系),为了避嫌主动让出了名额。可见,妈妈对于家庭的需要,是肯无条件无原则地作出牺牲的。要知道当年的部队单位里妇女教育也很左倾,唱的是‘妇女能顶半边天’,铁姑娘,三八(哈哈哈)红旗手是人人羡慕的偶像,其势头不比如今知识女人纷纷争当女强人、女企业家的潮流风尚弱。在当时,女性如果把孩子家庭放在首位不仅被人耻笑,还会遭到批评排斥,顾家只能偷偷顾。妈妈的人生轨迹也许不是自愿导入以家庭子女为中心的圆圈,但是她象一只护窝的猫妈妈那样,当孩子需要她的时候,她是不会不全心全意给予回应的。

想到这些,我一下子感到自己能够理解妈妈早年的严厉和苛责了。人都说, 爱之深责之切。也许妈妈的潜意识中把她的期待和理想寄托在了我们的身上,望子成龙,这肯定不是罕见的现象,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多少家长把孩子当成承载自己梦想的载体。可是,不管你怎么期望,怎么引导,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他(她)会无怨无悔向着自己的命运航行。

80年代里,我们三个孩子陆续离家上学,一个一个离开了家。妈妈当年经常说,看谁谁的孩子不争气,20好几岁了还没工作,在家里赖着。等她发现我们有如离巢的小鸟,一个个去了别的城市,整年整年不能见面,她说她也有些后悔了。先是上学,还能有寒暑假的团聚,后是工作,一年一回家,再是婚嫁定居,最后干脆远涉重洋,记忆中有爸爸和妈妈的那个家变的模糊隔阂,而自己的新家庭则带着杂七杂八的琐事一股脑横在了父母和自己之间。

母亲后来才告诉我,当我们长大离家后,她刚刚发现自己有了时间精力在工作上有所发展时,一纸裁军百万的命令,使她不得不提前退休离开了她十分留恋的工作。爸爸也在那几年离休了,两只为了维持这个家,为了三个幼雏的成长经历风风雨雨,劳心劳力,伤神伤身的老鸟,忽然一天发现自己的巢完全空了,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了,但也没人陪了。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早晨听见起床号就开始忙,喊破嗓子催我们起床早饭上学,中午回家给我们做午饭,围裙都没解披上军装外衣就赶回上班,每天买菜,自己擀面条,蒸馒头,包汤圆,冬天生煤炉子,蜂窝煤一块一块搬上三楼,炉灰一桶桶提下去。夏天拿凉水镇着一个大西瓜,剩饭菜用一个纱罩小心盖着放在通风的桌面,没有冰箱,没有洗衣机,电视从9寸黑白的开始看。终于有彩电了,出门太累能打出租车了,有收录机录下喜欢的歌曲了,孩子们忽然都不见了。

如果当年能够了解父母的空虚寂寞,我是绝对不会选择离家的。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母亲的气质是典型的外柔内刚,当年给我们的家信,从来没有抱怨,除了对我们生活种种表现的切切关心和挂念之外,总是说我们很好,休息的好,生活起居好,天气好,城市里或是校里有什么新活动了,很开心。我也就愚蠢地相信她是很开心一切很好,同时对于她的琐细关心多少觉得多余而不再勤回信,甚至连收到家信也不那么急切要打开读了。

自退休到现在,20多年的孤独时光,他们是怎么适应过来的,我不忍想,不敢想。只是深深为自己的愚蠢和自大而内疚,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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