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于网络上看到同胞们在域外投资房产当房东的体会,他们小试牛刀的甜酸苦辣,特别是其中一位仁兄购买了不良地区的房产、租与不良房客(工作不稳定、甚至是贩毒者)惹来绵延不断的麻烦缠身的经历,令人忍俊不禁。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当房东那几年的滋味。我们出租的是地处富裕区域的一幢Townhouse(联排别墅)。前两年经济下滑,郊区房产出租率大大下降,经历了几个月的空置,我们不敢恋栈便将其出售了。依仗这几年房产增值好,结果还是赚得不错的。挣工资的人们时常向往当老板的气派和自在,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挣多大钱就得操多大的心,着多大的急,这话一点都不假。几年下来,虽然房东这个副业没能坚持到底,我们也算是体会了些许当地主做东家的不容易。
千禧年以前,我们居住的是芝城北郊的一幢Townhouse(联排别墅),和我们现在的Single Family Home(独立房)在同一个小镇上。(Single Family Home——国内统称“别墅”,我总觉得不太确切,实际意义上的别墅应该是Summer House,是坐落于风景胜地用来度假的第二处私宅。)后来,我现上轿现扎耳朵眼进入伊州科技学院(Illinoi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的一个电脑专业证书班结业,旋即,趁热打铁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的电脑程序员的工作。两个人挣的钱合起来增多了,换住宅的计划便提上了我家的议事日程。在美国,水涨船高,家庭收入增加意味着同时将增加税收的比例。之所以这里收入中上的家庭忙着换价格更高的住房,不是搞攀比,往往避税和考虑孩子上学的好学区是真正的动因。美国的基本国策是鼓励婚姻架构的、鼓励人民购买和拥有住房。计划赶不上变化,在税法成型的年代,婚姻形式无疑曾是美国社会的主流。而眼下单身的、离婚的、以及同性恋结伴同居的比例逐年递增,要求税法改弦更张的呼声也此起彼落,不过新章程尚未出台。在就业者依次上缴了区税、州税、国税之后,下一年的第一个季度,政府会根据你填报的税表,按照优惠条例将你缴纳的部分税款退还给你,已婚的和购房者退税的比例相对比较高。另外,从投资置业的角度考虑,独立房的增值率也要高于联排房。
我们决定买房(独立房)和卖房(联排房)同时进行,就从报纸广告上找到了一位房地产经纪——美国少妇黛比(Debbie)。朋友提醒过我们,找经纪人要看他开的是不是名车,人够不够气派,买卖房子的能手应该是早就发家致富了的。脸型狭长的黛比三十多岁,有着胸前“伟大”的骄人身材,披一肩大波浪的粟色长发,总是精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的先生是本镇警察局的一位警察。不过当时她的座驾只是一辆旧Saab (瑞典车),并没有阔绰起来了的痕迹。但是,头一次见面,黛比就给我和我先生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她虽然不十分伶俐老道,但和善诚恳,少有这个行业人流露的油滑和步步紧逼。这里先说明一下,在美国郊区作房地产经纪比在中国的大城市里销售固定品牌的楼盘要辛苦很多。先要无偿地陪着顾客看少则十几处多则几十处不同城镇区域的房产,最后成交时才有提成。如果碰到苛刻的客人,看了个六够然后放弃购买,或是中途更换经纪人,就算是竹篮打水白辛苦了。黛比了解了我们想要购房的区域和基本要求后,每当有条件相近的房产上市就及时通知我们,约好时间一同前往。当时,我们的目标是二手房,有些房子原来的主人还未搬出去。这里的规矩是房主将一把钥匙交给经纪人,有人来看房时,主人就出去回避。看房的过程,基本上是个不断犹豫、不断遗憾、不断舍弃的过程。比如,这一处房子的庭院修葺得十分艺术,室内的格局却挺别扭;那一个地下室装修得华丽敞亮,厨房却是面积小、采光又不好;看到一栋房子各方面都不错,家庭房有个很气派的壁炉,但房子地处街角三岔口,还竖在个斜坡上,风水又不如意了。实在是很难遇到十全十美的。黛比不厌其烦地领着我们看了不少地方,终于选中了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一幢。在商议卖掉联排房的时候,黛比告诉我们,这个城镇成型早,中学久负盛名,可开发的建筑面积基本上没有了,她认识的几个经纪人都投资购买此地的房产出租,你们不妨不急着卖,也试试出租?我们两口子一合计,房客等于帮你分期付款,从长计议,好区的房子又肯定升值,好主意啊。人家真的是替我们着想,少卖一处房她就少赚了一份钱,我们留下这幢房子黛比得不到丝毫好处的。于是,我们接受黛比的建议,就此当起了房东。
我们那栋连排房从外面看没什么特别,但里头的面积和结构还是挺实惠的。装修好的英国式地下室一半在地面上,前后都有窗子通风,分为一大间一小间,还有个带浴缸的卫生间。一层拾阶而上包括厨房、餐厅和客厅,二层有一间浴室和三间卧房。上下等于有三层的居住空间。我们搬入新家,腾空了旧房子,就开始在《芝加哥论坛报》和区域小报的房产栏上刊登出租广告。很快就有了反响。在来电话询问的几个人中,有一个韩国老妇人态度最急切,她说是替朋友租,过来看看没问题马上就可以入住。
韩国老太如约来看房了,很痛快地答应要签下一年的租约。第一次来,她没带她的朋友。韩老太衣着考究,伶牙俐齿,英语讲的很流利。那张白皙丰腴的脸上是怎样的五官我印象不深,只记得拔成两条线的细眉和涂得猩红的嘴唇,浑身散发着呛人的香水味。她说,她的要租房的朋友也是韩国人,是一对年轻夫妻和两个小孩子,男的是教会即将派来这边教区的牧师,还未到任。女的是家庭主妇不会讲英文,带着小孩先从韩国过来的,所以求她全权代理。我本想,韩国和日本女人都很谦恭礼貌、也比较讲究整洁,又是教会人士,租给她们应该错不了。
韩老太的家就在我们邻近的一个城镇,是个带高尔夫球场的新建小区。我们出行常路过那里,里面的房子都是50-60万美金起价的,其中不乏更昂贵的豪宅。韩老太是在韩国人基督教会里做事,大概是个主事的,教堂里的级别我搞不清楚,所以也不知道她是个多大的“官”。后来交涉退租的事,我先生去过韩老太的家,很豪华奢侈。回来和我念叨,如果不是韩老太的老公是个大款,就是老太是教会的高层,收入可观。而年轻牧师一家,似乎囊中十分的羞涩。那位不会讲英文的牧师太太瘦小干瘪,不善言谈,衣妆简朴之极,搬进来时没带几件行李。韩老太还帮她向我们借了几样碗碟餐具。牧师一家的清贫和老太的雍容华贵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后来我们悟到,起初这家人很可能是教会安排到老太家暂住的,老太不耐烦行善了,急匆匆安排她们租房搬出去。牧师太太有口难辨,只得硬着头皮住了进来。收入有限的牧师到任后,很快就觉得住月租$1200左右的房子实在是勉为其难,没住两个月就来找我们磨咕,说是这样下去他们实在付不起房租,闹着要搬去便宜的公寓住。连半年都没住满,这不是捣麻烦吗。看不过他们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同意他们搬出去,不过按常规,房客提前退租,一个月的押金是不返还的。韩人的淹辣白菜偶尔吃吃味道不错,可是牧师一家住过的房子整个弥漫着浓重的淹辣白菜味。好在是夏天,我们洞开门窗数日,味道都没散干净。借用的餐具倒是都洗干净给我们留下了。牧师太太搬走以后,几次三番托人为了扣下的押金写英文信给我们,继续哭穷,搞得好象我们欺负了谁似的。罢罢罢,我们心不够硬,运气不够好,主要是经不住这样的软磨硬泡,将押金的一半退还给了牧师太太,牧师一家才算从我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我们的损失谁给补呢?
我们当房东出师不利,只好再花钱登广告重新找房客了。
我们很快就迎来了新房客。三个要求合租的美国小伙子,都是在公司工作的单身白领。牵头的一个名叫艾瑞克(Eric )。艾瑞克中等身材,衣着整洁,体格健壮。蓝灰色的眼睛透着几分温柔,头发按时髦的样式剃得后短前长,额头以上的部分用发蜡捻起来一撮,气质显得既不落伍也不夸张。艾瑞克讲话不急不徐的,满有条理,给人以值得信赖的印象。后来证明我们的眼光不错,他在公司里是个部门的小经理,也是历届房客中最守信用、最客气的一位。由于偶尔来我家关于房子的问题进行交涉的都是艾瑞克,其他两个小伙子我的先生见过,我始终不知道长什么模样。艾瑞克告诉我先生,他们几个是发小,以前没有过住在一起的体验,自从看了电视连续剧《六人行》(好像国内也译为《老友记》的),对剧中哥们姐们亲密无间、其乐融融的气氛颇为羡慕,所以决定尝试一下“同居”。签约期为一年。
头两个月我先生过去“视察”,很是欣慰。看起来平安无事,三个单身汉并没有什么生活恶习,相处的挺融洽,也和房东也没有什么多的啰嗦。他们甚至在厨房的墙上贴了一张公约,大抵内容一二三关于轮流清理炉台、冰箱和厕所,不得留外人过夜、在此聚会要事先通报之类的。房租的支票在每月15日之前,由艾瑞克收齐,放入我家的信箱。数月以后,艾瑞克提出他们要增加一个人入伙,反正地下室闲着也是闲着,还有独立的浴室,这样他们平均支付的房费也可以再降低一些。他们商量好了,新来的住地下室的两间,房费比楼上合用浴室的几个多交一些。我们同意了。其间,烧水的锅炉坏过一次,如果请人来安装新的,需要多花好几百美刀(美国的人工从来都价格不菲)。艾瑞克自告奋勇说,如果我先生知道怎么安装,他们可以搭把手。几个人七手八脚,竟然把个新锅炉给换上了。来美国以后,工薪阶层的丈夫们,无论在国内时当着怎样的公子少爷、甩手大爷,没忘了祖宗勤俭持家好传统的,大多练成了自己动手的能工巧匠。好在美国的各种家居设备都是标准件,在商店问询或到图书馆借书都可以得到安装修理各种设施的指导,只要你手脚勤快,肯动脑筋,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小说、电视剧总归参杂了作者许多的善良愿望。现实生活中很难有长久不散的宴席。别说六人行了,三个变成四个就开始出毛病了。似乎就是从第四个房客加入以后,也可能是过了“同居”的新鲜劲儿,几个小伙子之间开始发生矛盾。体现到我们房东这儿,先是几个人的房费迟迟收不齐,不是这个手头紧,就是那个工资还没领。终于磨尽了好脾气的艾瑞克的耐性,他说他不管了,你们各交各的!他通常还是按照约定的时间交来他自己的一份,并向我们发了一通对伙伴们不满的牢骚。再三表示,他还是会催促其他人尽快把房费交过来的,谁让他多事牵了这个头呢。幸好,虽然小伙子们的房费不是每次都一起交齐,租住期间并没有出现故意拖欠的情况。
大半年后我先生再去巡察,出租房厨房的炉台上凝满了油渍,地下室的地毯上有显而易见的泥泞鞋印(老美通常不像我们的同胞们这样在铺了地毯的室内脱掉鞋子,他们径直地穿着鞋登堂入室。地毯脏了就清理,清不出来了就换新的。)男人的衣物丢得到处都是。厕所的浴缸遍布霉斑,坐便器残留着尿迹,环境和他们刚搬进来的时候相比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楼上的三个异口同声埋怨楼下的一个懒惰、不讲卫生,好像他们之间真的还产生过激烈的冲突。“一个苍蝇坏了一锅汤”,一个破了规矩,其他人谁也不愿意为他的行为埋单做补偿,你懒我比你更懒,你乱我比你更乱,你脏我比你更脏。一蹴而蹴,我们的房子就不可避免地、墙倒众人推地破败下去了。
我们从此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有房租收,再脏再乱由他们造,总还不至于拆了房子吧。
第二年快到续租的期限时,艾瑞克告诉我们,对不起,他们几个很难再相互容忍下去了,准备散伙。
青年兵团撤退后,我们请了专业清洁工上上下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地下室换了新地毯,楼上的木地板擦洗打蜡。重整旗鼓,再招租。
第三轮应征的房客是个三口之家,黑白组合。小夫妻将近三十岁。女的维维安是黑人,身材苗条,容貌俏丽,衣着打扮很时尚,是朵令人眼前一亮的黑玫瑰。她在附近的一个医疗器械公司做销售经理。男的理查德是白人,在工厂里当技术工人。理查德外观看起来也精精神神的,但性格明显比较内向怯懦,一切都由女方出面做主。两个人的宝贝女儿四岁了,有一双和妈妈一模一样的长睫毛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像个芭比娃娃。近年有一种论调,说是不远的将来婚姻家庭会解体,我想那对构成和谐社会绝对不利。或者说,即使婚姻不存在了,人类也绝对离不开男女搭配的基本生存方式。本能的需求、延续后代的需求且不论,男人的日子是需要女人来管束、来点缀才更整洁、更有温馨的气息。维维安是个很有情趣和追求的女人,这个三口之家搬进来以后,整幢房子马上具备了家的特质。几盆摆在阳台上的植物,客厅里几幅色彩浓烈的绘画和非洲风格的壁挂,茶几上的人形雕塑,厨房里成龙配套的锅碗瓢盆——,经仙女的纤纤十指稍加摆弄,这栋房子顿时和之前几个秃小子潦草粗糙的生活产生了天壤之别。
维维安的态度总是很温和的,但是她交房费常常逾期,交过来的支票还多次发生兑现的麻烦,我们为此收到过几次银行的罚单。就是说,她开出支票的银行账户里常发生入不敷出的状况。显然,她不是刻意所为,也不是财政危机,而是真的太缺乏理财的概念。虽然按协议,她每次都没有怨言地加付了迟交费和银行罚单上的款项(一次大概$20左右),我先生觉得长此以往这样总归不好。就问她如果上半个月交费有困难,时间可以调整一下。在美国,大部分公司的月工资都是半个月发一次的。维维安说,那样就太好了,我们的新车分期付款的日期也在上半个月(原来她们小两口也是“月光族”来的)。和收入差不多的中国同胞相比,美国人的消费要猛得多,手松得多,据统计大部分普通收入的美国家庭都欠有不小数目的信用卡高利贷。美国人民欠债消费的习惯,好的是激活了国家的经济发展,负面的影响肯定存在,会负到如何的程度我无法预见。维维安肯定也是负债消费的一员。
维维安一家是我们时间最长的房客,除了支票问题,其他都还算圆满。我们主与客之间一直是友好相处的。她住在我们的房子里孕育和诞下了第二个爱情结晶——也是有一双美丽大眼睛的小儿子。维维安从产房回来,我还特意买了一套可爱的婴儿装和一捧鲜花送给她,表示祝贺。
后来,维维安对我们说,她们要搬去威斯康星洲她母亲家附近住一阵子,好让老人帮她带带孩子,就在那一年到期的时候退租了。搬走后,她的最后一张房费支票又“跳票”了。这一回“跳”得彻底,开出支票的账户随后已经关闭,这一次维维安明显是要故意逃避。这意味着,我们一个月的房租打水漂不能收回。不行,情归情义归义,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欠账还钱,我们不是富得流油,她也不是特困户。美国的地区法院可以受理一种民间小额追款状诉,不用聘请律师,诉方只需到法院填一张表格交上去。法院核实后,会将传票送到被告方的家里或是工作单位。这种情况,如果被告方不接传票是很难有结果的。我有一个女友的车子被墨西哥裔货车司机撞坏了,车主的小公司不久后宣布倒闭,连人都找不到了。我的女友至今也没有得到赔偿。我们还算幸运,当时,维维安的工作还没有改变,法院传票送到了她的公司,她无法回避。虽然之后拖延了很久,她最终用现金支付了所欠的房费。
你说说, 这当代社会,黄世仁和杨白劳谁更不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