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逐影

读书,行路,越想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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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次邂逅那柄倒悬之扇,是十多年前。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挤出汹涌而沉默的人潮,冲进新干线列车的车厢,坐下来抹一把汗,望了一眼窗外。那挤挤压压、灰头 方脑的混凝土楼房鳞次栉比连绵不断,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的云雾中。云雾上方,洁白的山峰影影绰绰,优雅轻盈地飘悬在蓝色天幕上,随着城市的喘息微微颤动。 此景只应天上有啊。当时就涌出一种冲动,要攀上那尖尖的扇柄,一小天下。

  我爱山。山与人似,外貌经历尽不相同,或娟秀,或雄健,或以体态勾人 眼目,或以气势摄人心魄。富士山以其完美对称的体态闻名于世,更有个独一无二的绝景:它的影子。那富岳兀然独立,阳光甚或月光下,阴影能覆盖几百里大地, 蔚为壮观。然富岳多云雾,山顶火口既大且深,山影转瞬即逝,非天时地利皆备不得见之。有人给它取了个别致的名字:影富士。这次到日本开会,特意提前两天抵 达,就是要登富岳,寻山影。

  从一开头旅程就不顺利。先是美航晚点,误了去大阪的飞机。好不容易混上飞往东京的航班,行李却没跟上来,里面有全
 部的爬山衣具。成田机场的服务员一个劲鞠躬道歉,说最快也得后天才能把行李送到。午夜后赶到神户的旅馆,天亮爬起来,折回静冈县新富士市,天已过午。我问 出售进山巴士车票的老太太,山顶上夜里有多冷,她把目光从老花镜框的上方逼射出来,盯住我的T恤衫连声说,洒木矣,洒木矣!”(冷,冷)随着她的手指, 我看到窗口外的天气预报———今晚山顶夜间最低气温:一摄氏度。

  过了浅间大社不久,进入林区,汽车在狭窄蜿蜒的山路上爬行。路边的松林暗淡迷蒙,墨色的枝干直入云层。铅灰色的天空伸手可触,身边的云团时淡时浓,车窗上水珠滚滚。这种鬼天气,哪能见到影富士?


  汽车猛然钻出云缝,青山扑天盖地而来,惊得我仰面张目,高喝一声彩。眼前一片葱翠。碧绿的尽头,密密麻麻的树冠挤成笔直的轮廓线,四十五度斜插到云里去,不见首尾。白云与葱翠之间,阳光逼人眼目,天空蓝得发紫,挤在视野的一角。


  巴士停在五合目,也就是从山脚到山顶五成路的休息点,海拔
2300米。我跑进礼品店,买了件黑色套头衫,胸前印有富士山字样,下标山高:3776米。

  终于上了山路,看看手表:四点四十分。从这里到山顶大约有十公里。夏季天长,脚下快一些,天黑前兴许能赶上影富士。


 
  山坡一片紫黑,火山灰的颜色。没有树木,只有矮小的灌木和野花,稀稀落落钻出石缝,在广漠的紫黑中闪着顽强的银绿和明蓝。起初路况不错,坡度平缓,行人 穿着随便,有说有笑。过了六合目,山路陡峭起来,人们呼吸急促,越来越安静。忽见一群身着迷彩服的大兵拄着带日本军旗的木杖。走近看时,却是美国兵,个个 站在路边作牛喘。

  才五点半,红日就坠近云层。余晖把满山的怪石涂成一片通红,恰似葛饰北斋的浮世绘名作《赤富士》。我攀上小路外侧的巨石,翘望东方,只见大山的阴影在夕照下长长拉开。可惜!赶不上黄昏的影富士了,一抹暗蓝正飞快地掠上山坡。看来只好寄希望于明天日出了。


 
  上下山的人忽然都全副武装,个个脚蹬爬山鞋,手持登山杖,身裹防寒服,肩负防雨背包,头戴雨帽,帽檐还带着照明灯。低头瞧瞧自己,脚上是上班穿的皮便 鞋,休闲裤洗得发白,赤手空拳,背着相机,像个逛大街的。我抖擞起精神,朝着迎面的人大声打招呼,空泥齐挖”(你好),一边大步往山上攀去。下山者脚步 缓慢沉重,在碎石松动的路面上一步一滑。他们礼貌地停步让路,表情凝重地说,请加油吧。

  一个世纪前,每年有无数白袍草鞋头戴草笠的神道善男循小路攀登顶峰。佛家弟子则在半腰的羊肠小道上盘桓,寻求通往彼岸的途径。那时每条小路边都堆满了踩穿磨烂的草鞋。今天,男女老少带着同样的虔诚,低头行路,只闻沙沙脚步声。登山仍然是一种宗教崇拜。


 
  八合目,3250米。天已全黑,浓雾弥漫。寒冽的劲风穿透衣衫,把汗水吹得冰凉。中午吃的便当早就消化完了,胃里饿得发烧。正考虑是不是接着往上爬,却 见前方有个火山石堆起来的建筑,门楣横挂木匾曰:白云庄。门外,很多人坐在大风中就地休息。木门半开,里面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中间夹块木牌:非住宿客人 禁止入内

  感谢西山君。昨天晚上读到他的电子邮件,说为我估算了一下时间,很可能当天来不及下山。
我在八合目为您预订了一个床位,请在那里休息一晚,早上再登顶峰。于是我走到门口,对大汉说,我有个预定床位。

  大汉之一挥手让我脱鞋进来,一股强烈的炭火味道钻进鼻子。另一位叽里咕噜说了串长长的日语,我只好坦白:
瓦喀拉那矣”(不懂)。旁边过来一位矮小文静戴眼镜的,用英语问明了姓名说,请跟我来。

 
  白云庄与其说是旅馆,不如说是军事掩体。木板地上,一床床棉被整齐排列,紧紧挨着,男女老少像干鱼似的直挺挺躺在被窝里。等肩高处是小二楼,上面也躺满 了人。眼镜领我到屋角,指着底层最边上的被子说,这是您的床位。我跪下去,打算把棉被卷成被筒。眼镜摇手:Nono,您只能用半截棉被。我这才发现,每 床棉被下有两个枕头,长不及尺半。看来我必须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合盖一条被子,不论是男是女。

  我问,洗澡间在什么地方?
———没有洗澡间。那我在哪儿洗脸刷牙?———您不能洗脸,也不能刷牙。没有水。那厕所呢?———厕所在外头。您必须穿公用拖鞋去厕所。

  这当儿,进来七八个男女,是中国人。眼镜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安排到我旁边。两个女孩子扑倒在床上,喊道:
头疼,恶心。然后拿出小氧气瓶来吸氧。聊了几句,原来是横滨来的留学生。

  晚餐是米饭和稀汤寡水的咖喱汁。众人分批走到一尺多高的长条饭桌前,盘腿坐下来吃饭。饭太少,三口两口就吞入肚内,只好多灌两杯清茶。


 
  和衣躺下,被子很潮,小枕头对折起来还有点低。旁边的小伙子要了我的地址电话,说万一将来到美国也好有个熟人,然后就脱掉防寒服,从背包里掏出所有的衣 服,一层一层穿在身上,最后套上防寒服,钻进被子。我的套头衫本来就潮湿,让他这么一搅合,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小伙子的另一边是对夫妻,熄灯前,丈夫隔着 妻子对第三床被子里的人半真半假地说,不能摸我老婆啊。

  门整夜开了条缝,山风呼啸而入,抽打得蜡染门帘劈啪作响。我随着小伙子翻身,他脸朝
 左,我就向左翻;他脸朝右,我就向右翻。只有这样,才能减少钻进被子里的冷气。迷迷糊糊不知睡着了没有,听见不断的呻吟:头痛!喘不上气!体贴的男人小声 安慰:吸点氧吧,再躺一会儿,等天亮我跟你下山,咱不爬了。两个人不停地唧唧哝哝,我的头也开始疼起来,不知是缺氧、缺觉还是缺热量。

  忽然响
 起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我按亮手表:两点。地面上站着二三百人,弯腰收拾物件,不言不语;背包开合,拉锁声连成一片。日出是四点半,到山顶还有两小时山路。 我爬起来,觉得头重脚轻。探头门外一看,心就凉了:大雨瓢泼,水雾蒸腾。一丈来宽的平台上,挤挨挨地坐满了人,个个头戴照路灯,无声无息,军事行动一般。 雨点被狂风驱赶,横向里抽在人们身上,劈啪啪连声作响。望山下,黑暗中无数微小的灯光斑斑点点,勾勒出之字形的山路,时隐时现。我想到当年曲折流下山去的 岩浆;今天这闪光却是倒流回火山口去的。

  眼镜来到我身后:
雨太大,不如去睡觉,四点四十分在这里看日出吧。

  快五点了,雨小了些,可是浓雾弥漫,自己的手都看不清,哪有太阳的影子。人们都在等待,我从眼镜手里买了一套雨衣雨裤,穿戴起来,告别了邂逅的游客,朝山顶进发。


 
  雨又大了,劲风把雨点甩在脸上,像针扎一样。风把雨帽从头上扯去,把人搡得摇摇晃晃。黑色红色的怪石都变得溜滑,山路也更加陡峭,每迈一步都需要小心计 算如何落脚。仰头望去,乱石嶙峋,大的如房屋,小的像拳头,形状怪异,张牙舞爪。当年的岩浆必定极为粘稠,只有如爆炸一般喷射出来,才会形成这些奇形怪状 的石头。

  九合五勺,海拔
3600米。一个标高牌在狂风中剧烈地摇动。加油啊,不要功亏一篑!

  小小的浅间神社在飞云驰雾中隐约可
 见。大概是气候的原因,山顶上人很少,多数挤在休息室里煮面汤。我浑身上下全被汗水湿透,十指却冻僵了,连打开照相机镜头盖都困难。可是心情无比舒畅。走 在山顶上,如在雾海中飞翔;脚踏富士八峰,身浴万古天风。火山口周长约三公里,深二三百米,里面时而怪石出没,时而积雪皑皑,时而深不见底,时而高不见 顶。

  地质学告诉我们,数千公里外的太平洋底,奔突的岩浆上涌,凝结成海洋地壳,被巨大的力量驱动着向东西扩张开去。西行的地壳年复一年缓慢而
 执著地逼近欧亚大陆,在到达日本海沟之前与俄克斯克和菲律宾板块相撞,扭头折回大地深处,完成生命的轮回。涅?之前,释放出大量的水,使围岩熔化,岩浆喷 发,形成一连串火山。富士山正好位于欧亚大陆、俄克斯克、菲律宾三个板块的交汇点,她的烟火是死亡的礼赞,也是新生的庆典。

  连绵几十万年的烟飞火腾,不过是大地母亲的一声轻叹。富士山在八荒六合之间漠然伫立不知多少年,而我却只期望看到它那转瞬即逝的影子。


  猛然间,云消雨霁。阳光下,火山口内的石壁如奇珍异宝,五彩斑斓。这时,疲劳和饥饿都消失在九霄云外。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剑锋,去追寻那朝阳下的影富士。


《南方周末》2007-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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