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辱者與不幸者的最後慰藉:蔣玉涵與襲人的俗世情緣

游向冰川的彼岸,眺望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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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讀者,喜歡襲人的或稱讚襲人的似乎不多,口誅筆伐的則是不少,特別是老一派或年紀大的學者,凡是提到襲人,多是鼻孔一哼,“一床破席”這句話已到舌尖,沒說出口大概是顧及到自己的讀書人身份一開始,是她在面對男一號賈寶玉的求歡,並未擺出一付貞節烈女狀;後來,抄檢大觀園,被掃地出門的居然是芙蓉女兒晴雯,而不是每夜為寶玉更衣的她;終了,她還跟了個戲子做“二嫁女”;只要提到這些,讀者們就不得不認定,襲人理當名列<又副冊>,老教援們更是氣的可能全身打顫,頭髮花白、學問好、又頗具社會地位的男人,似乎特別受不了適應環境與生存本領皆是一流的女人。咦,對了,晴雯不也是被曹公列名“又副冊”嘛。這是怎麼一回事?

 

至於蔣玉涵,則是甚少被提及甚至被忽略的一個人物;讀者提到他,多數是談論他“接收”襲人的這一段。這倒也符合他在書中的身份:一個社會地位卑微的戲子。筆者還發現一個有趣現象:很多男性讀者提到他,都會有意無意地強調他的戲子身份。筆者以小人之心揣測,只覺得這些男性讀者對蔣玉涵似乎有者“同行相妒”的情結──如果我們同意普天之下,所有同性之間都算得上是“同行”,因為他生得太好了。絕對不難想像琪官的容貌與身段,一個男人可以反串小旦,並成為若大王府裡的座前第一人,又能得貴公子寶玉的一見如故;論“美優伶”這個頭銜,他比芳官更有資格。幸好他只是個戲子,否則不知要恨死多男性讀者。

 

一直等到可以論及滄桑的年齡,我才體會到,曹雪芹寫<紅樓夢>與太史公著<史記>,其實有著相似的精神意義一個家道敗落的貴族,深知繁華消逝己無力回天,但又滿腹才學一身傲骨,(友人敦氏兄弟形容他:傲岸疏狂)所以他花十年心血寫紅樓,這等於是他為個人尊嚴而奮鬥的作品,如同<史記>之於太史公史書上並無記載太史公在漢武帝死後的下落,雪芹的生平與年歲更是一片迷霧,但我總想像他們是年輕的,這無關真實的年紀,而是他們在提筆落筆之間的包容悲憫與氣度,這樣的精神與色彩是屬於年輕的中國史家繁不勝舉,卻只有太史公為當時所謂的市井之徒留了一席歷史地位,所以班固永遠比不上他;雪芹何嘗不是如此,他願意傾注心血刻劃的人物,無論是公子小姐還是奴婢戲子,必定都融入他的情感,至少當中有著他寬厚的同理之情,所以就連淫喪天香樓的秦可卿,他都願意為她寫下一句:畫樑春盡落香塵,更何況是其他貫穿全場的重要人物呢!因此筆者認為,你罵薛寶釵、罵襲人,就等於罵了作者本人。妙玉為了劉姥姥的一杯茶幾乎遺臭文學史,但讀了邢岫煙的部分以及七十六回<凹晶館聯詩悲寂寞>,難道你感受不到雪芹在她身上賦予的悲劇色彩?他是愛她還是惡她?這正是雪芹的偉大之處,心思寬厚、下筆含蓄,即使愛一個人,亦無溢美之詞,包括對黛玉。所以,就讓我們來談談襲人與琪官吧!

 

襲人是因為家貧,自幼被賣到賈府為奴,當時的社會,契約一只,奴卑的身份一旦確定就難翻身了。她唯一可能的最好出路就是做主子的二房。她的運氣不錯,先是跟了賈母,後來又跟了湘雲與寶玉(會擺主子款子的就不是湘雲與寶玉)。有讀者借雪芹之語“跟了誰心中只有誰”來批判她(不是批評)。的確,比起鴛鴦,襲人的性格裡確實少了分傲骨,但,奴卑那來的條件談傲骨?所以鴛鴦只有出家或自殺這兩條路。襲人沒有激烈鮮明的個人色彩,她是適者生存。可別對我說晴雯有傲骨,她只是性格潑辣、直來直往、又恃寵而驕、不知收斂而已。文本為證:她和寶玉吵架,寶玉要趕她出門,她居然說:就算是一頭撞死了,也不出這個門。難道她就不想做寶玉的二房?雪茜都比她來得痛快。<芙蓉誄>其實是暗寫黛玉。話雖如此,她與寶玉訣別的一幕還是令人不忍卒讀。我同意襲人的世界裡沒有發自本性的自然情感,她的愛有著明顯的目的趨向,但目的趨向不同於功利趨向。她沒讀過書,再者,身份地位與性格使然,她會很本能地把如何活得安穩視為第一要務──活得安穩的首要法則,就是認同主流價值;所以她不懂得浪漫,有時甚至殺風景。因此寶黛的互動是不可能透過她來執行的。不過她的目的趨向並不低下,在成為寶玉的人之後,她利用自己與寶玉的特殊關係,也只不過時常規勸他勤勉讀書,別終日耗在女兒圈裡,免得日後不得人尊敬;她照顧寶玉的生活起居則是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想當初,劉姥姥醉臥怡紅院,她隨機應變的處理能力可謂周到體貼,同時顧全了雙方,換做晴雯,可能早就鬧得整屋子雞飛狗跳了。請問,她錯在那裡?如果真的有錯,也只怪她與寶玉在精神世界裡相距太遠;寶釵就是為此背了罵名。她有向上攀附的心,因為她是奴婢,所以她懂得掌握時機討好王夫人,手腕不差;你看不起她的作為,意思是說你認為她該一輩子認命,做個低下的奴卑?況且,討好主子是否就一定意味著踩著別人的屍骨往上爬呢?晴雯被逐這段公案,爭論不休,不是本文要談論的重點,且擱一邊。筆者只提一點:她同時得寵於寶玉與王夫人,等於是怡紅院的總管,卻從未見她對其他奴婢頤氣指使,推缷職務,怡紅院裡最勤快的似乎永遠都是她。當然,你可以說,勤快也是她的手段之一,但這樣的手段並不害人。因為少了後四十回,所以我們無從得知她是在何種情況下嫁蔣玉涵。不過看前八十回,筆者只覺得她生活得很努力也很辛苦,再怎麼說,她的地位是個奴婢,她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寶玉身上,盡力做好一切份內之事以及人際關係,這無非是想圖得好一點的身份與生活條件;她不了解寶玉,但這對她無關緊要,這原本就是她理解能力範圍之外的事,她愛寶玉嗎?或許對她而言,安分守己、把對方照顧好、不忘適時勸勉對方,這就是愛了,生活裡的風花雪月她不懂,她也不在意她的不懂,柴米油鹽能夠安穩當,這就是福了。所以無論跟了誰,她都會是個好妻子,卻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消受這樣的福分,但不是她的錯。寶玉何等聰明,他怎麼會不懂襲人呢!所以他才會叫晴雯替他送手帕給黛玉,但他對襲人還是這麼好,這是他一貫的厚道,但是他的偏僻乖離不容許他恪守著襲人的價值觀,具體的例子之一就是不聽勸勉。後續的發展雖然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賈府是走向敗落的。寶玉在家道敗落後是否仍繼續讓她失望呢?她沒有“姨娘”的正式頭銜,主子如果要替她另擇對象,可是半點也由不得她;這應該是屈辱吧!見她半生的努力落空,你是同情她?還是認為她應該為寶玉守下去?或者出家圖個乾淨。不同人,不同性格,不同命。一個奴婢,費盡心思與努力,到頭仍究一場空,如果另有良人願意給予名份、安穩的生活、並善待之,也算是上蒼的憐憫吧!我相信雪芹的本意應當是如此的。

 

蔣玉涵娶襲人,但罵他的人不多,可能因為寶玉視他為至友,也可能是因為讀者覺得他根本不重要。他不重要嗎?想想寶玉差點被他老爸活活打死的那一次,是為了誰?結交戲子與金釧跳井都還是其次,重點是琪官是忠順王座前的第一人,論權勢他是連賈府都得罪不起的人物。說得白一點,琪官根本是忠順王的男寵。寶玉被打,是因為琪官偷偷出走王府,不知去向。雪芹並沒有正面描寫他的出走與出走的心情,不過從先前他與寶玉會面的談話中得知,他有積蓄,並已開始在郊外置產,可見他圖謀自由自主,計劃已久。筆者讀這一段,總是微感辛酸。清初社會,戲子的地位何其低微,和奴婢一樣,是可以被視為物品拿來交易買賣的,有時甚至可能比大戶人家的奴僕還沒有保障。很多人都支持賈寶玉是雙性戀的看法,我卻以為,寶玉只是愛戀與仰慕水一般做成的兒女,這是審美觀,沒有性別界限,也無需非得以慾念及性向來定義它。琪官努力蓄產,謀求自主,可見他有自尊心。這樣的自尊心,在他擺脫“性奴”的禁錮之前,可能只會暗自地折磨他。但他是溫厚與含蓄的,即使受苦,也不會因此走向極端。這不表示他懦弱,他能為自主獨立一步步穩當地執行一項長遠的計劃,足以證明他沒有認命,更沒有逆來順受,值得尊敬。我們不宜拿他來與柳湘蓮比。柳湘蓮雖然窮,但好歹仍是世家子弟,儘管是破落的世家子弟。他固然惹不起四大家族,但只要安份守己,別人也動他不得。琪官不同,在取得一定的經濟能力之前,他是可以仍由他人擺佈的。他和襲人一樣,都沒有講究一身傲骨的條件。後來他終能小有產業,自己也當了主子──一個厚道的主子,我們應該感到安慰,像是旁觀一連串殘酷的不幸之後,總算有了一絲喘息的空間。他是如何與襲人結為夫妻並不重要,他能以同理之情(同是天涯淪落人)接納襲人並善待襲人,才應該令我們微笑。才子佳人的故事令人欽羡,也可能容易令我們忘了男女情緣中的相濡以沫不是他們的專利品,平凡卑微的小兒女自有他們生存的價值與意義,一碗白米一杯茶,也能是良辰美景中的佳餚。何需一定得花前月下的吟詩作對才能算是至情呢!

 

我這是在替襲人說話嗎?可能吧!雖然從一開始,我似乎就已經和她兵分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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