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画 眉
1
那天,京兆尹张敞一大早就起来了,他揉了揉有点发酸的眼睛,来到窗户前。窗外正飘洒着迷眼的雪花,上窜下跳的,他看到白雪中数朵红梅正在绽放,心里喜欢。从小到大,他对红色有一种执著的迷恋,他把红色视为吉祥的象征。
就像每天早上他起床后一样,他们家的丫鬟焉奴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沐浴梳洗的热水,半人高的榆木木桶里热气腾腾。按惯例,每日梳洗过后,用过早膳,他就要整装上朝了,这是他一天里最重要的内容。然后他再驱车来到京兆府衙,正襟危坐地听取手下掾吏们的工作报告。但是,今天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浸入那个宽大的木桶沐浴,而是来到正在梳妆台前对着自己的面容凄凄惨惨戚戚的太太筑月身后,搂住她的纤细的腰部,一边看着铜镜中筑月的脸容笑着说,夫人,今天我要给你画眉,让你脸容生色。
筑月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今天早上张敞这么早就起床了。每天早上张敞沐浴时,从擦洗身子一直到给他挽好发髻,着衣肃冠,都是她在一边伺弄的。此时她窥到张敞那散淡的微笑,脸容便霎地发烫了。张敞自从担任京兆尹以来,朝中跟衙门中事物繁多,不用说在闺中怜香惜玉,即便是她有的时候想要和他亲热一下,他的情绪也是不冷不热的,让她不知所措。今天他突然显得这样殷勤,筑月倒真的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她的胸口突突地泵着,心想,是不是张敞已经窥透了她潜藏多年的那段心思了?!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不敢正对着张敞从铜镜中折射出来的目光,只是低声问了一句,夫君,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张敞笑着摇了摇头。于是筑月的心更加揪紧了。
筑月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铜镜发呆,这是她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刻。镜面中映出来的,是一张艳丽然而苍白的鹅蛋脸,素淡的眉毛,衬着漆黑的大眼睛,突出的是一种冰冷的形象,是那种凄艳之美。不过只要筑月一笑起来,她脸上的冷酷之意便冰释了,因此,她对自己脸旦最满意之处,就是素雅的微笑了。但是频繁的微笑就像万里晴空一样,时间长了,难免单调。于是筑月就把所有的怨艾,归结到她的眉毛上,更确切的说,是她眉心偏右的一个黄豆大小的痂疤上。她觉得,女人的种种风情,全在眉眼之间,眉毛破了相,犹如花朵缺了叶梗,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右眉上的痂疤,凝结着她的一段心思。每次凝视着它时,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洒落大方却又带着孩子气的、身段风流的少年的身影。不过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个少年名叫杨恽,出身于弘农郡的望族杨家,杨家在弘农一带广有田地,三代公卿,而杨恽的母亲,正是孝武帝朝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儿司马英。筑月的娘家也在弘农郡,姓赵,与杨家过往甚密。她记得那年冬至,她还扎着拂髻,一袭厚重的棉袍,圆圆的脸。那天,杨恽的父亲杨敞带着他以及好几车的田产野味来到赵府,给她的爷爷赵延年祝寿。那天雪花纷飞,杨恽一见到她,就显得十分的兴奋。他就像是她们家的主人一样,牵着她的手,撇下了她的随侍婢女,带着她拐弯抹角地来到了她们家的后花园。后花园里有数十株梅树,虬纠蟠结,那时梅花正如寒星一般,悄然绽放。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两人玩的开心了,杨恽就爬到梅树上,想要采摘一枝新梅送给她。她仰着头,兴致勃勃地在树下观望着,等待着。没想到梅树上挂结了雪,杨恽攀到杈丫处,脚上一滑,手里攥着梅枝就从树上倒撞下来。筑月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就伸出轻飘飘的手去接杨恽,不过杨恽人没有接到,他手里的梅枝却从她的额前刮了下来,在她眉心的右边重重地擦了一下。从此她的右边眉毛边上,就留下了这么一点黄豆大的痂疤。
平日里,她峨眉淡扫,倒也罢了。但是她的目光每每触及到那个如今经过化妆之后,看起来其实并不算很显眼的疤痕时,她的心旌便会荡漾起来。怎么说呢,这也是一个美丽的光点吧,她有时候会忍不住这样想着。脸容虽然残缺了,但是当年那段扣人心弦的雪中探梅的故事,回念起来,仍是让人心坎发痒。那天杨恽曾向她许诺要娶她的,说到时要在他们庄园里建造一座楼阁,取名梅坞。他描绘的梅坞让她神往不已。然而一个又一个的冬至过去了,她等到的无一例外地都是雪花,杨恽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到了九年之後,杨恽举孝廉,开始在仕途上崭露头角,他终于到赵家来提亲了,但是筑月却推辞了他的刻意大肆渲染求婚。做为九年空闺守怨的报复,她建议她父亲把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髻烟嫁给了杨恽。杨恽原想风风光光地娶她回去的,结果却被脾性倔强的她给弄得灰头土脸的。
后来,她嫁给了函谷关都尉张敞。谁知道阴差阳错,几年后,当张敞赴任京兆尹时,那个冒失地从她家后院梅树上掉落下来、又让她在空闺里度过了爱恨交加的九年漫长日子的杨恽,居然成了张敞推心置腹的知交,以及政治上的盟友。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她表面上始终恪守妇道,每次杨恽来到他们府上,和张敞欢歌畅饮时,她偶尔露面献茶,跟杨恽也只是淡漠地打个招呼,然后敛衽退下。但是每一次见到杨恽,她的内心都极为错乱,就像饮鸩止渴一样,见到杨恽时,她恨不得扑上去撕咬他几口,但是杨恽人一离去,她又无可救药地开始想他了。她不知道张敞是否已经察觉到了她内心的错乱,不过她怀疑他可能已经察觉到了。张敞是个智商很高、然而行为拘谨、过于理性的男人,他不像杨恽那样,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挥洒自如,无所顾忌样子。张敞即便知道了她内心如奔兔一样焦灼不安的情绪,他也会冷静地当作没事一样。如果说杨恽的性格像水,那么张敞的性格则是像山了。所以有的时候,她恨不得张敞能够拿刀恶狠狠地朝她胸口扎上一刀,让她鲜血飞溅,这样她的身心就能平静下来,再也无需提心吊胆地观望着两个在她心目中举足轻重的男人,像拉锯一样撕扯着她的心房。因此她在恨冷漠理性的张敞的同时,更恨看起来是华而不实、趾高气扬的杨恽。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当初那情窦初开的那一刹那的灵光,却让她今生不得安宁了呢?如果九年後她嫁给了杨恽,她真的就会得到幸福了吗?难道一切真的就是命中注定的?
每当触及到这个问题时,她的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时,张敞将自己的下颏搁在筑月的头顶上,轻轻地来回摩挲着。他总是觉得自己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僵硬的,即便是在达到了最为快乐的境界的时候。筑月很少见到张敞这样温存过,因此只觉得似乎有一股意外的凉丝丝的寒流,如醍醐灌顶,浇泻而下,然后沁入燥热的心脾。她闭着眼睛享受着,心境一下子澄澈了许多。她想,张敞有的时候其实也是不失情趣的,只是他的重心,一直是侧重于事业的,他对官场的铺垫之精细,是胸无城府的杨恽所远远不能企及的。她觉得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就像置身于棉絮上一样。
于是她软绵绵地睁开眼,站了起来,笑着执起张敞的手说,夫君,你该入浴了,不然水就不烫了。说着,她就开始给张敞宽衣解带了。张敞硬实的裸体,她百看不厌。只有在抚摸着张敞肉身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似乎还活着。
2
张敞将身子浸入热水中的时候,忍不住张圆了嘴唇,猛地呼出了一口长气,然后闭上了眼睛。筑月正在有条不紊地梳洗着他的头发,但是他的思绪却不能因此清净下来。
前些日子,当今皇上刘询登基前的患难之交,如今位列九卿的太仆戴长乐,在刘询那里暗暗告了身为诸吏光禄勋的杨恽的御状。罪状有两条:一条是有一次,杨恽听到匈奴王单于被手下的人杀害后,就当众评价说,这单于是一个不明是非的君王,放下忠臣提出的治国良策不用,却听信了小人的谗言,结果招致杀身之祸。他继续评论说,这就是杀害忠良的当权者的必然下场,自古以来,各朝的君王其实都是一丘之貉。二是前朝昭帝时,有一匹烈马忽然在大内中狼奔豕突,最后烈马怒撞宫殿之门而死,不久,汉昭帝也驾崩了。如今又有商昌侯的车马狂奔撞在北掖门上(刘询宫殿北门),杨恽听说这件事后就说了:今复如此,天时,非人力也!戴长乐借题发挥,说杨恽借单于被杀,马撞宫殿与昭帝驾崩之事,诅咒刘询必定将会步单于或昭帝的后尘。这话十分的耸人听闻,刘询听了戴长乐添油加醋的告状言辞,信以为真,便于两天前的早朝时,立即宣布就将杨恽免去诸吏光禄勋之职,黜为庶人,限令三日内离开京兆长安。
当时刘询正在气头上,朝中大臣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替杨恽说上几句公道话。也怪平时杨恽傲气当头,刚直不阿,目中无人,在朝中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仅看他的话语那么轻易地就流传到戴长乐的耳边,就明白他的周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了。只有张敞跟他算是知交。但是张敞知道,那时如果自己出来替杨恽说话,不但不能挽回杨恽被黜的态势,甚至还有把自己也给卷进去的危险。于是他就跟众大臣一样地噤声了。
那天退朝的时候,杨恽跟张敞走在了一起。杨恽冷笑着说,子高,幸好今天你没有挺身而出,为我辩明公正,不然的话,你也该跟我一样归隐林下了。张敞笑着说,子幼兄,你我交情无复多言,倘若你我一起归隐林下,这文苑中固然多了一段佳话,可是谁又能在庙堂之上为朝廷分忧呢?!杨恽说,既然如此,后日杨某即到你府上辞别,与你最后痛饮一回。另外,我也想问尊夫人一句话,这句话我梗在胸口,已经好多年了,我想子高你定然不会介意吧?
张敞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敞到时但尽地主之谊。
张敞当然知道杨恽跟筑月年幼时的那些荤事,而且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似乎也是促成他跟杨恽成为知交的最初的原因。每回他跟杨恽喝酒喝到很好的时候,他们都会借着懵懂的酒意,互相试图从对方的口中套出一些有关筑月的事情,当然,张敞希望了解的,是筑月的过去,而杨恽想要探听的,则是现在的筑月。但是在他们脑子清醒的时候,他们是从来不会触及这个话题的,事实上,他们俩任谁都不愿意去打破他们的友谊,以及做为铁杆的政治盟友的关系。如今杨恽就要以庶人的身份归隐林下了,他觉得有必要来了结一下他和张敞、筑月之间暧昧的三角关系了。他和张敞都明白,如果他说出了那句像含毒的鱼刺一样梗在胸中的话,那么以往他们之间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神虚白,便将难以复存了。
张敞回家之后,并没有告诉筑月那天在朝中发生的重大人事变故,也没有提及杨恽将要来到他们府上,向他们畅饮告别、实际上是想见她最后一面的事。他知道如果详尽告知筑月,杨恽这次归去来兮的背景与前景,对她将意味着什么。筑月是他名分上的女人,同时也是杨恽的女人,——她的心像浮萍一样摇摆于他跟杨恽之间,他痛苦然而冷静地洞察到这一点。他极力地想要弥补杨恽这次来访时可能带来的尴尬的结局,倘若杨恽能够平心静气地离开长安,而他和杨恽的关系仍然像从前一样淡定,没有因为杨恽身份的翻倒而产生裂缝,那么他在朝中的口碑,必然要生色不少,同时也会最后赢得筑月的心。他深知官场的那一套处世规则,尤其是在注重以楷模范本做为道德和理事准绳的儒学占据主导地位的当今盛世,向一位落魄的朋友慷慨地伸出理解之手,无疑将会得到敌友双方的喝彩,生性多疑的皇帝不但不会降罪于他,还会因此对他更加器重。
所以他想要在杨恽来到自己府上的那天,给筑月一个惊喜,同时也给杨恽一个惊喜。在此之上,他还想给所有的局外人一个惊奇。筑月的惊喜张敞是可以想象的到的,她在见到故人时,不管要如何地维持着自我的矜持与淡薄,但是张敞相信,她的内心却是烫手的。而杨恽的惊喜,则可能在于他忽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成熟女人站在自己的眼前,风姿绰约。而他要给局外人造成的惊奇,就是以他一介八尺须眉之躯,亲手给夫人画眉增色。
当然,最后获得惊喜的,必然是张敞本人。对此他有足够的自信。本朝自高祖皇帝宠幸戚夫人以来,怜香惜玉一直不被做为反面的样板来批判。可以说画眉一事,将成为他一举三得的杰作,这也是他前天欣然邀约杨恽今天到自己府上的目的。对于今天杨恽的来访,他可以说是已经成竹在胸,那就是要在画眉上做些可圈可点的文章。然而张敞对自己面貌之粗糙,早有自知之明。他的相貌是不能跟养尊处优的杨恽相比的,他觉得自己真正能够比杨恽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对官场政治理解的深度。所以他私下里认为,杨恽这次之被贬为庶人,很大程度上是咎由自取。政治最忌讳的就是清议,什么是“清议”?说白了无非便是授人以柄。他觉得自己至少在人格上,比杨恽高了一个层次。一个人格高尚的官僚,不一定非要以指摘针砭阴暗面来弘扬正气,然而杨恽就是想要讨这个好。而他张敞对儒学吃得最透的就是中庸之道,他发现道学中讲求的“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实在可以看作是对中庸之道的最好的注解,与他所信奉的处世原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筑月半跪在浴桶旁边,细细地擦洗着他的身子,腾腾的水汽熏得她脸上湿漉漉的。筑月的手指纤细而长,因此弹奏的一手好曲,而她的纤纤素手在他的皮肤上游移的时候,他清虚的大脑,直有一股凉气在荡漾着,麻酥酥的,十分受用。他想,杨恽纵然是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食,纵情声色犬马,但是却不能跟她心爱的女人长相厮守,毕竟是人生最大的憾事。而他的日子虽然过得平淡无华,然而拥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筑月,就已经让他此生心满意足了。他很注重这个“拥有”的涵量。因此,他不想让眼前的这种氤氲平和的氛围,受到些须的濡染。
张敞沐浴更衣既毕,筑月在给他梳理头发的时候,忍不住问说,夫君,今天你为何突然想起来要给我画眉?平日里妾身都是自己给自己画的,而且妾身也没听说过,从古至今,有哪一位夫君给夫人画过眉的。这事要是传到市井,甚或朝中,岂不是要渲染一时,落人口实了?
张敞闭着眼,平静地微笑着说,我也想到这些事了。不过今天有个贵客要到我们府上来,他还想一睹你的芳容。筑月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哪个贵客,这可不得了了,我得把“玉芙蓉”液拿出来了调理一下。玉芙蓉是筑月自己调配的美容用品,是用白术,白芍,白茯苓,甘草等调制而成。张敞说,筑月,你知道女人最漂亮的地方是哪里吗?筑月不禁抬手掠了一下右眉说,你不是要给我画眉吗?那自然是眉毛了。张敞说不是的,是笑容,我最欣赏的,就是你的笑容。筑月笑着说,我明白了。
筑月头发黑长,皮肤苍白细嫩,在京兆长安城里被称为国色天香。张敞说,筑月,我今天要给你画眉的材料,是用金银花,绞股蓝还有靛青组成的。筑月说,我的眉色一直不好,有点疏松。张敞说,我听说时下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豪,都喜欢眉色粗重的女人。筑月说,我明白相公的意思了,今天来的贵客,一定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吧?
筑月先去洗了个澡。当她出浴的时候,张敞已经把画料调好了。他昨日就已经悄然差遣家人到东郭街市去采购了一些画料回来,并且躲在书室精心进行了调制。他让家人将蛮越一带出产的崧蓝研成粉末,然后从中提炼出纯色的蓝靛,这便是画眉时使用的主色调料青黛了。张敞拿画笔沾匀了青黛说,筑月,你闭上眼睛,我们开始画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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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窗外雪花飘飘,几点红梅在白色世界中更为鲜艳夺目。张敞攥着画笔,仔细地端详着筑月的脸蛋,忽然觉得难以下手。他说,筑月,你脸色靓丽,就像那窗外缀满雪花的新梅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描摹。筑月笑着说,夫君,你爱怎么画就怎么画吧。张敞于是又端详了一会筑月的脸庞,心里一阵骚乱。他突然间轻轻地叹息一声,又把画笔放下了。
是筑月右边眉沿上的那个痂疤触及了他的心思。他记得十多年前,当筑月嫁给他时,洞房花烛之下,他曾经轻轻摩挲着她的那个紫色的痂疤,开玩笑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筑月忽然间就生气了。后来筑月终于告诉了他那个痂疤的来由,他摆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并且吟诵了《诗经》中“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的诗句,逗弄了她一番。他们俩每次发生不愉快的时候,都是张敞鼓弄口舌,逗得筑月破涕而笑。
此时张敞想到,他要用画笔涂抹去筑月眉间的痂疤,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他能抹平杨恽残留在筑月心里的情愫吗?即便这只是一种假设?!
他执着筑月的手说,夫人,我们不如先到外面看看梅花吧。筑月正在等着张敞给她描摹眉目,忽然又见他改变了主意,心里略有不快。张敞给筑月披上了一件紫色的袍子。筑月说,夫君,这袍子是咱们结婚的时候你送给我的吧。张敞笑了说,正是,那时我还是函谷关校尉,家境清寒,这袍子便是杨恽从塞外马帮那里以千金购得,赠送於我的。
筑月于是笑着跟张敞一起来到了院子里。张敞采撷下一枝带雪的梅花,呵了一口气,吹掉梅朵上的雪花。他看了一会,突然灵机一动,笑着说,筑月,我要把这含雪的梅花,刻在你的眉间。
筑月听了,乍然一惊。她意识到今天张敞的雅趣,已经趋近指向她的那个令人生厌的痂疤了。忽然,她猜测到今天要来的所谓贵客,会不会就是在她的眉间抹上这点痂疤的杨恽呢?但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想杨恽并不是头回上他们家来,张敞完全没有必要在自己的绿头巾上再嵌上一颗耀眼的红宝石。于是她脸上不动声色,笑着说,只要夫君看着顺眼,那么便让这梅花在妾身脸上开放吧!
当筑月重新坐到梳妆台的时候,张敞的构想已经非常完整了,他要在筑月的眉心附近,勾勒出一朵新绽的红梅。具体的设想是这样的:筑月右眉边的痂疤,设定为梅花的右瓣,然后再在上下左中各描上类似的花瓣,那么筑月的眉头,就像绽开了一朵鲜活的梅花了。张敞觉得自己的构想大为精妙。
而点缀梅花瓣的颜色料,他临时决定采用的是家藏的一盒燕支(即胭脂),那是从凉州焉支山下出产的一种名叫“红蓝”的植物中提炼出来的色料。那地方就是匈奴歌谣中唱的“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河西走廊一带。这盒燕支是数年前西域楼兰的一位王子东来长安朝贡时,献给皇帝刘询的礼品。那天张敞正好随侍在朝,刘询一时心血来潮,就将这贡物赏赐给了他。本来前天他打算要给筑月画眉时,还没有考虑到要在她的眉心处勾勒出一朵鲜艳的梅花,现在突然来了灵感,他马上就想到了这盒燕支。
于是他让侍女焉奴去把燕支盒给找出来。焉奴正犹豫着,筑月却笑着说道,夫君,还是我自己去拿吧,焉奴她不知道燕支放在哪里,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调配。
筑月来到卧房,脸上有些潮红了。她心里清楚,那盒燕支已经不可能找到了,因为前年中元的时候,她的妹妹髻烟到他们家里来拜望她,她一时没有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于是就把御赐的那盒燕支送给了髻烟。髻烟就是杨恽的妻子,她跟筑月虽然是同父异母所出,不过长相跟筑月还是十分的相像,只是筑月比她略微显得丰腴了一些。当时筑月送她那盒燕支时,潜意识里实际上也暗含着让杨恽在欣赏髻烟眉目的同时,或许会联想到她的妆容。她就是为自己的虚荣心而羞赧的。
此时,她从妆奁中拿出一盒普通的燕支,那是由蜀葵花制成的,色泽偏淡,其鲜红浓艳的程度,明显地不如焉支山出产的“红蓝”品牌的货色。于是她将这盒蜀葵燕支倒入一个墨绿的玉盏中,然后左手中指放到唇间,猛地用劲一咬,一股鲜血便从指尖处冒了出来。她挤捏着中指,让涓涓鲜血无声地滴入玉盏中。最后她把燕支仔细调了一下,然后那鲜艳的色泽,竟然便跟那盒御赐的“红蓝”一样了。筑月凝神看了一会,自己都有点吃惊,她想,祁连山的燕支,或许便是女人的精魂化成的吧。
杨恽是在过了午时之后来到张敞府上的。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贴身侍者,捧了一个礼盒。这不太符合他平时的做派。就在几天前,杨恽的职位还是诸吏光禄勋,位列朝中九卿,是当今皇上刘询的亲近臣僚,哪次出门不是前呼后拥的,极尽奢华之铺张的?他的每次出行,除了上朝之外,几乎没有不引起街衢之间轰动的,而他所要的也就是这种效果。在他看来,做个耿介正直的好官,未必就要过着清苦的日子,这是他跟张敞在为官上的最重要的区别,可谓是泾渭分明,尽管他们两人并没有因此冲淡了知交关系。况且他的奢靡的铺张,其实都是由他在华阴老家富庶广袤的田产物业支撑着的。
然而,在他被圣上废为“庶人”之后,就这么两天下来,他的身份便骤然由位极人臣的九卿,一落千丈而降为一介平民了。在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人买他的账了,世态炎凉,便是如此。在他阔步进出朝中的这些年里,那些平步青云的五陵年少,早就看着他不顺眼了,他们恨不得找个机会将他威风凛凛的的势力,连根拔擢。因此,这次杨恽之所以仅仅会因为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指摘朝政的谶言,惹得身家破败,其实就是长安城中的新贵富豪们对他蓄谋已久的颠覆,虽然从表面上看,向皇帝刘询进谗言的,只是刘询的故交太仆戴长乐。杨恽自然深明其中的关节,太仆是掌理皇帝的舆马和马政的御前侍从官,是皇上面前的第一言行官,跟他一样位列九卿。戴长乐同时也是联系新兴权贵与皇帝接触的枢纽,因此他背后的人脉可想而知。
如果照着杨恽不屈不挠的脾性,今天他上张敞府上来辞别,必定是要摆出显赫驾势的车仗,大摇大摆地在长安城里大事排场的。但是这样的话,他只能给张敞家门添麻烦。张敞素以君子自居,实际上在当今满朝权贵之中,也只有张敞配得上君子的称号。虽然杨恽对“君子”这种规范化的为人楷模的本质颇有腹诽,但是对能够做到细雨无声的君子,他还是很钦佩的。这正是他跟张敞生活志趣迥异,然而却能够成为知交的人格根据。更何况,他今天还得跟他的大姨子、他妻子髻烟的姐姐,曾经和他一起演绎过一段梅雪情事的筑月,做最后的辞行。因此任何将因为自己的意气行事而引发的不愉快,都在他的慎重考虑之中。
他的美艳如花的妻子髻烟,是在去年冬至的时候,患急性肺炎去世的。在患病之前,她曾经不时痴痴地端详着她的姐姐筑月送给她的那盒御赐的燕支,痴痴地琢磨着,好像那不是一盒化妆品,而是精于卜筮的女巫手中的一块千年的龟壳似的。忽然有一次,她禁不住那艳红的诱惑,从盒子里抠起一点燕支,和着热水吞服下去。然后她就像是上了瘾一样,每天都要服食一点燕支,没想到不到一旬,她便全身滚烫,脸色潮红得就像燕支本身一般了。到杨恽请了宫中最有名的郦太医给她看病开药时,已经无济于事。她终于还是像一朵梅花,随风而去了。髻烟闭眼前,流着泪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说,夫君,请你代我告诉我姐一句话,她当初的选择是错的,她不该放弃你,可是阴阳差错,我却替她享受了这么多年的福气,可笑我当初出嫁的时候,还寻死觅活的。这都是报应,我认了!
杨恽听了这话,禁不住泪如雨下。本来他在得到刘询的宣判时,是想悄悄地离开长安的,但是,为了一抔黄土下的髻烟,他还想最后再见上筑月一面,另外要问她一句让他刻骨铭心的话,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梗了两个多月了,就像淤积的血块,不吐不快。
现在他来了。张府的门楣他不陌生,除了多次的身临其境,他有时候还在梦中来到过这里,当然,那是因了怀念筑月的缘故。今天他在走进这座府门的时候,步伐显得有些沉重,因为他明白,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造访这里了。一切情缘,都将在今天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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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敞一听到家奴传报,即整肃了一下衣裳,快步来到大门外迎接。杨恽既然已经被贬为庶人,因此他也就毋需按官场上的那一套排场来接待杨恽了。他穿的是深蓝色的棉袍,头发随意地挽着,上面插了支于阗墨玉簪。杨恽披着一袭雪貂大氅,站立在雪色之中,犹如一株积压着霜雪的玉树。
张敞看了,暗地里喝了声彩。
杨恽就是这种人,即使是在踬仆之时,也难舍去孤傲之气。张敞跟他见了面,也不客套,就拉着他的手,进了府门。杨恽说他府上的车马行仗早已经安排停顿,傍晚时候即可踏雪启程。张敞笑着问说为什么不多在京中逗留上几天,等大雪消停的时候再回华阴?当然他问的只是客套话,因为皇上纶音已定,杨恽必须在三天内离开长安。杨恽说,我看着朝中那些臭脸孔就来气,早一日回家,早一日清静,况且在雪中跋涉,别有一番妙趣。
张敞知道,这就是杨恽的风格。他笑着说,如此说来,在下该当送你一程,与你共赏雪景了。杨恽也笑着说,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两人哈哈大笑,握着的手都紧了紧。杨恽又说,子高兄,这回我算是看透了,这人生在世,富贵难再,须当及时行乐,我家在华阴广有田产,声色犬马,一应俱全,从前的满腹牢骚,权当是放了一个响屁,不过这屁不放不爽啊!张敞大笑了,说,倘若子幼兄今日不是要赶着上路,我当与你一醉方休。
张敞府第的建筑结构,纯粹是实用型的,占地又少,几乎不算是官宦人家。它在杨恽看来,就显得十分的寒碜。杨恽笑着说,如今刚发达的权贵人家,都在郊野圈地置产,极尽山林之妙趣,只有子高兄你还故作清寒,以此博取累世之虚名,当真是深入浅出之举。张敞笑着说,我身为京兆尹,居住于天子脚下,斯是陋室,虽是清寒,却心安理得。杨恽说,子高这话似是在贬斥我归隐林下,寄情于声色犬马了。张敞摇了摇手,笑而不答。
两人在经过庭院时,院子里的几株白雪裹袭着的梅树上绽放的点点红梅,一下子就吸引了杨恽的注意。梅树上新梅焕发,白中透红,别有情趣。杨恽笑着说说,子高,以前到你府上来,倒是没注意到这几株颇有意趣的梅树。张敞说,可能是那时梅花可能还没有绽放吧。
两人来到厅上,那里已经安排下两桌酒席,两人分头坐了。杨恽有点心神不定,张敞便笑着让一边的焉奴,快去请夫筑月出来,就说贵客已经到了。
筑月款款地从后厅出来了,她跟杨恽打了个照面,两人暗里都吃了一惊。筑月吃惊,是因为她不知道今天来的所谓贵客,居然果真便是杨恽,看来她的预感是对的。显然张敞这次是有意瞒着她,然后再给她一个五味杂陈的惊喜,——如果他已经窥透了她的心思的话。而杨恽吃惊的,却是筑月眉心上的那朵鲜艳欲燃的红梅,以及两道弯弯的青黛娥眉,格外醒目,乍看上去,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冷酷的艳美。她眉心间的那朵铜钱大的红梅,突然间让他想起了去年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髻烟的脸色。以前他到张府来,筑月都是淡妆相见的,她似乎从来不刻意去装饰右眉上的那个疤痕。他不知道今天筑月为什么忽然画了眉,而且还在眉心中嵌了朵梅花。
筑月极力掩饰着内心的躁动,勉强笑着给杨恽行了个礼,便在张敞的身旁坐下了。她低眉顺目、却又慢条斯理地调拨着正搁在火炉上慢火烫着的酒缸中的酒水,屋里登时弥漫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椒香味。
张敞说,今天是上元节,按照孝武帝当初设下的规矩,当是祭祀之时,府中正好置备有新酿的椒柏酒,聊以与子幼话别。说着,他微微抬颔示意,筑月便在他跟杨恽的觞中各添了酒。
杨恽执觞在手,把玩了一下,笑着说,子高的爵器,虽是古雅,却不如玉器温润,什么时候到我弘农家中,与你以于阗碧玉杯痛饮,方为一快。子高兄,据我所知,按照习俗,正月饮酒,必须以年龄小者先饮,原因是年龄小者得岁,因此先贺之以酒。年龄大者失岁,因此只能在后饮酒,子高与我,不知是谁年长?
张敞说,我是孝武帝天汉四年生,岁值甲申,如今已是痴长三十九年了。杨恽说,我是孝武帝太始二年生,岁值丙戌,今年已是三十七岁。两人说着,不觉都看着筑月。筑月双手捧觞笑着说,妾身自嫁入张家,已有六年,这酒妾身先自饮了。
张敞与杨恽举杯对照一下,也各尽了一觞。
杨恽笑着调侃说,子高,筑月今天眉间的这朵鲜艳的梅花,正与雪天相映成趣。他心里想到的,是筑月可能听说今天他要来辞别了,因此刻意装饰了一番,算是体面的诀别。然而少年时的那段似是而非,渺如轻烟的情愫,真的是浑然天成,可遇而不可求,那是任何的岁月与画笔都难以描摹的。
筑月看了张敞一眼,张敞笑着说,今日早起,我忽然想到时值上元,却是漫天飞雪,又见庭院里几株梅树新朵初绽,也是闲中无事,因此突发奇想,便给夫人画眉,实是无聊,让子幼见笑了。只是不知夫人的眉眼可否入眼?
杨恽盯着筑月的眉目观望了一会,心里忽然颤动了一下。他记起了十几年前那次在雪天里采梅的故事,正是那时,筑月偏向眉心处的右边眉毛,留下了一点疤痕,那里再也没有长出眉毛来。他因此一直引以为憾,他在那年到赵家向筑月求婚时,甚至信誓旦旦地跟筑月许诺过,他要倾尽全力,为她找到消弭那个污点的最好的处方。然而几年过去了,筑月嫁给了张敞,他的诺言仍然没有实践。
他想,张敞今天突然给筑月画眉,会不会是在嘲笑他当年的薄幸呢?于是他喝了一口酒,笑着说,子高,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张敞皱了一下眉毛,身子往前倾伏了一点说,子幼此话怎讲?杨恽说,筑月眉间的梅花,分明是用鲜血调就的颜料画的!你是想在我离开长安前,给我一个意外的结局?其实你我心里都非常的清楚,在你我多年的交往中,我们的友谊已经遮盖了我对筑月真实的情感。我想,如果说筑月是一块美玉的话,那么我们都已经把她珍藏在内心里了。所谓美玉微瑕,筑月眉间的斑点,是我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你即便妆饰的再好,也是无济于事的。子高,只是不知这画料中的鲜血是你的,还是筑月的?
杨恽在说这话时,脸色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忽来的怨怒,涨得通红。筑月的脸上,却轻烟似地掠过了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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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敞听了杨恽的话,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说,子幼有所不知,这画梅花的颜料,原是数年前圣上御赐给我的西域楼兰国王子的贡品“红蓝”燕支,倘若不是今天看到院中梅花新绽,触及我灵犀忽动,我几乎就已经忘记这盒燕支了。那燕支的确如你所说,就像鲜血一般红艳。子幼但请细看,今日筑月的眉色,是否因此焕然生辉了?
杨恽看了筑月一眼,见她眼神飘忽,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不过他心里却十分纳闷,因为去年中元的时候,髻烟去探望刚刚小产不久的筑月时,就带回了一盒刘询御赐给张敞的极品燕支,难道说那御赐的燕支不止一盒?
他正疑惑着,这时,筑月突然抬眼深深地瞥了他一眼,然而那目光中却满是冷意,甚至还带着些许怨恨和嘲弄的意味。杨恽只觉得心上猛地被狠狠敲打了一下。他把刚想说出口的话又给吞了回去。他从筑月的目光中已经窥觉到,筑月似乎对张敞隐瞒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那么她到底隐瞒了什么呢?难道那盒贡品燕支,真的就是让髻烟死于非命的罪魁祸首?
他的眼前顿时又浮现起髻烟临死前痛苦的表情,她骨瘦如柴,然而却脸色潮红,不像是一般的肺痨。于是他忍不住脱口说道,子高,你说的那盒御赐的燕支,其实筑月早就在去年中元时,就赠送给髻烟了。髻烟后来无意中吞服那盒燕支上了瘾,直至死亡。所以,我今天来到府上,想要问筑月的一句话就是,那盒燕支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这人襟怀坦荡,因此也不想带着一个曾经让我伤心欲绝的疑团,离开长安。
张敞听了,神色显得十分的讶然,他望着筑月,只见她正略微仰着头,轻轻地咬着牙冷笑着。筑月说,杨大人,你要问我的这事,还不如问我夫君为好,在把那盒燕支赠送给我妹妹之前,我还没有用过它呢,里面的燕支原封不动,这点髻烟应该跟你说过吧?你想,我夫君公务繁忙,我即便每日粉妆,也就是对影自怜,他又哪里有时间光顾我的脸面?
张敞心弦似乎被一只纤纤素手拽了一下,他笑着说,那御赐锦盒我也只打开过一次,那还是当着皇上的面掀起了盒盖,它留给我的唯一的印象,便是那瘀血般的青红色泽。子幼你的意思,无非是指那燕支中藏有什么古怪的、诱人的毒素,以至于让你夫人嗜服致命。果真如此,那也只能说是那个西域王子的恶毒蓄谋了。我与筑月对其中暗藏有什么毒素,其实一无所知,——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什么毒素的话。
杨恽于是盯着筑月说,筑月,你看着我,我只想听到你的一句实话:在将那盒燕支送给髻烟之前,你真的没动过里面的燕支吗?
筑月冷笑着说,杨大人,你太自信了,听你的话意,你好像是在怀疑我因为嫉妒我的妹妹髻烟嫁给了你,因此便在燕支里做了手脚,毒死了髻烟?这在你的思维逻辑中倒是很合理的,因为你很了解我们姐妹俩的脾性。我跟髻烟从小到大就一直在相互攀比,暗中嫉恨的。
杨恽说,我想问的就是这件事。你知道,当初家父上你们赵家去提亲时,我想娶的是你,可你却莫名其妙地拒绝了我的礼聘。结果是你父亲不好意思冷了家父的脸面,最后便让髻烟嫁给了我。九年时间对于你我来说,都是痛苦的煎熬。虽然我知道当年梅树下的言笑晏晏,不能当真,可我实在想不出来你要拒绝我的理由,因为那时你跟子高还没有见过面呢!
筑月说,这事得问你自己。我曾经发誓要等你六年,如果六年内你不来提亲,那么我们之间也就恩断义绝了。可你却整整让我多等了三年时间,在那三年时间里,我的心在不断地冷却。你娶走髻烟之后,不久张家的人来提亲了,我就嫁给了我的夫君。
她执着张敞的手,笑着说,夫君,我嫁给你,正是天赐良缘。
张敞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当初他也是奉父亲之命去下聘的,在见到筑月之前,他心目中女人的概念,就是他的母亲,还有身边的一些忙忙碌碌,品味不高的丫鬟。跟筑月第一次会面,对他来说,她跟其他的女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虽然他曾经听闻过她才艺出众,容貌万端,是个远近闻名的很有品味的女人。但是,当筑月成为他的妻子的时候,她跟其他的女人就有了本质的区别了,她成了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觉得,女人之风情,实在是对“忠”和“义”的最好的补充。这也是今天他想要告诉杨恽的主题,不过他不想把话说的太白,毕竟他跟杨恽不但是政治上的盟友,而且还是在意趣上十分投合的知交。他们不但推心置腹地辩论过朝政,而且还多次的在酒后放浪形骸。
他看了杨恽一眼,看到杨恽也在看着他。两人都尴尬地笑了笑,似乎是心领神会似的,都擎盅一饮而尽。
窗外雪色越来越浓。杨恽起身说道,子高,筑月,该告辞了,寒风凛冽,只怕车马不禁风雪。张敞送他来到大门外,杨恽突然笑着说,子高的手笔真是高妙啊!你用一朵梅花,终于揭开了我心中残存的一个疙瘩。
张敞叹了口气说,子幼,其实皇上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啊。你想,当时西域的楼兰国王与我朝交好,而王子却暗恋王后,试图密谋篡位叛逆,他进贡的焉耆燕支,是假借楼兰王的名义的。王子当然知道皇上最宠幸的许贵人酷爱燕支。因此依我看来,那燕支很有可能就是用毒素调制的,他是想借刀杀人,分裂我大汉与楼兰王的关系,然后激皇上对楼兰用兵,他好从中渔利。皇上圣明,焉有不明个中委曲的?
杨恽皱着眉头说,以你说来,皇上既然已经明白楼兰王子进贡的燕支盒中的阴谋,那他为何还要将这尤物赏赐与你呢?!
张敞微笑着说,因为那天朝觐时,我不该饶舌,越位说了几句皇上新宠许贵人娘家人的谏言。我想,皇上赐我燕支,也不过是一时遣散意兴罢了,然而此事却让我惕然心惊,从此行事诚惶诚恐,而你在朝中却依然我行我素,致有今日之蹇舛。自从皇上御赐我燕支锦盒之后,朝野内外,便在哄传着“张敞画眉”的风流故事了。其实我劳于公务,哪有闲心给筑月画眉?今天我之所以要演绎一段画眉情事给你看,无非是想跟你分享这一份意外的收获而已。子幼,你这一走,我在朝中便孤掌难鸣了,行事只能更加低调保守。
杨恽说,可是我有点糊涂了,子高,你既然知道皇上赐你燕支的用意了,你为何又要将它送给筑月?你这不是要让她送死吗?!
张敞依然微笑着说,大凡一物是宝是祟,端的只看执掌物事者。我没有去动过那盒燕支,我敢担保,筑月也没有去动过它。但是,髻烟却禁不住诱惑,把它打开了,这就是命!子幼,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07/07 秦无衣 于 Santa Monica
本文刊发于2009年《山花》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