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闻的自由与公正,是项与民主进程同出同入的老生长谈。
我不否认中国新闻的极度不自由,也对自己从前身为吾党喉舌的日子有着“终于过去了”的释然。
仍然清楚记得,总编首次轻描淡写地通知我说,我的某篇报道正在市政府办公室接受修改,我跑到编辑部外面的空地上,静静消化这道新闻前辈们早就习以为常的程序,同时让目光越过一条狭窄的碎石小径,望向深南大道上奔跑的车辆,不由得想起我申请报社工作时的自荐信。
其中我写道:新闻是我一生的梦想,是我理想主义开花结果的地方。
现在我高科技了已经。当年我最要好的几位同事,一位去上海办了自己的报纸,一位跟朋友合伙经营着摇滚杂志,一位来美国成了宣教士,一位在美读完Creative Writing之后,拒绝帮Hallmark写寡不呲咧的贺卡文字,回国从事诗歌创作去了。
不知道如果将来我们一群人还能聚在一起,还有没有人对从事过的新闻工作存有曾经的热爱。
二、
在我从事新闻工作之前,记者在我心目中是极为神圣的职业。现在,它好像比以往更神圣了。所以每逢有人为从事它的人们树碑立传,我都很难颔首认同。
主持CNN“亚洲谈”的Lorraine Hahn在接受央视沈冰采访时,防守性地强调CNN新闻的公正。她说,“像其他美国媒体一样,CNN总被人指责说是‘太美国化’、‘太一面之辞’了,这里我举两个例子来说明,事情并不是这样的。美国前总统克林顿与莫尼卡·莱温斯基之间引人注目的关系被新闻界痛斥了很长时间。近一些的报道,如CNN还在美国政府未确定是否有助于本·拉登的言论迅速传播于世的时候,抢先播放了他的录像带。我们一直努力报道事情的两方面,有时候,这是可能的,而有时候,这又是不可能的。类似这样的故事人们爱看。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从很大程度上说,西方媒体确实做到了公正报道。”
她说的这些,我可以同意。尤其觉得客观的,就是用了“从很大程度上”这个状语。如果不细想,仿佛这样就够了。其实却不然。任何对西方媒体的过度乐观与赞扬,在我看来,都是违背了对人性的基本认识。
哈金在《战废品》一书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剪报集里还有其他名人的照片,比如三十多岁的《纽约先锋论坛报》战地记者玛格丽特·辛顿,高个子金发女郎,长得像个二流女影星,灵活的大眼睛,窄窄的鼻子,一头烫发,洁白的牙齿。她总是穿着肥大的劳动布的衣服,戴着飞行员墨镜,蹬一双网球鞋,戴着超大的帽子。有张照片上,她和麦克阿瑟将军很熟悉的样子,将军的手不经意地搭在她后腰上。文章里说,她常能得到其他记者得不到的故事,她到前线去采访,甚至和仁川登陆的部队睡在一起。不论辛顿小姐在哪里出现,都会引得美国大兵一片欢叫,大家多少个月没见过金发女郎了,她的吉普车是部队最抢眼的风景。她一定是个优秀记者,获得过普利兹新闻报导奖。现在她早已返回美国,但已经患了支气管炎、过敏性鼻炎,和周期性虐疾、痢疾、黄疸,都是她在战地报导的过程中传染上的。在一次采访中,她对记者宣称,不找到“一个和战争一样刺激的男人”,她就不结婚。看到这些话,我内心里冒出一阵恶心――对她来说,战争是一种表演,一场好戏。应该给她一支枪,让她像一个步兵那样去打仗,让她亲身体验打仗的人遭的罪,还有被出卖、丧生、发狂等种种辛酸的滋味。有篇文章甚至下结论说:“朝鲜战争是她的战争。”谁能承受战争的分量?对目击者来说,是要让真相公诸于众,但我们得记住,大多数受难者是发不出自己的声音的,为他们的经历作证,是肯定不适当的。
作为小说作者,以故事讲述者的身份,哈金在整部小说里都表现得冷静、客观,合理地叙述一名“志愿”兵在战场上和战俘营的遭遇,并通过它们,水到渠成地表达自己对于这场战争和作战各方的看法。
偏偏这一段,连亲身经历都算不上,不过是主人公到达济州岛亲国民党战俘营之后的一点小小生活变化――终于可以看到报纸了。报纸上内容很多,他却突然对这样一组报道,情绪激动起来。
不知道是受这突然的激动影响,还是触及了我的敏感神经,我对于战争对于新闻的想法也开始泡动起来。
关于韩战的方方面面,到今天仍有不休的争论。这就是战争吧,各人属于它的不同阶层,看到它的不同截面。
战地记者以本来不属于战争的身份,参与进来,赢得了“为新闻事业舍生忘死”的赞誉。
优秀的记者似乎理当被奉为无私的英雄,只是我向来怀疑“无私”这一说法的可靠性。
难道世界上有任何一种职业的任何一个人是无私的么?
我这样问,当然不是鄙视新闻记者的人格。任何人的人格,都多少有着伟岸和感人的一面,哪怕是那些公认的坏蛋。同样的道理,不同的方向,记者也不过是为着自己梦想或者利益而努力的普通人。有人的努力充满激情而且被才华所推进,有人专注于汲汲营营,有人则对所谓事业毫无激情可言,混口饭吃而已。
三、
看到过一篇很好的文章,林达在“南方人物周刊”上的“回忆新闻人普利策――只论真假不论好坏”。文章后半部分尤其好,谈及普利策成为报业巨头之后的情况。作者建立在事实之上的冷静思考和深刻反省,正是我所以为的神圣的新闻事业所需要的思索。
文中说:
任何一个新闻人都知道,越是地震海啸火山爆发这样的灾难,也就具有越大的“新闻性”。然而,“新闻轰炸”几天之后,人们的心理会迅速疲劳,再连续报道,民众就不会再感兴趣。因为它不再是“具有新闻性”的“新闻”。面对悲惨的事件,人们确实具备、也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同情心和关怀,可是,人们往往不愿意面对的是,人有与生俱来的弱点,每个人的良知都有局限。人们很少敢问自己,我真的希望天下太平,从此之后,每天打开电视和报纸,里面只有一个微笑甜美的声音,报出千篇一律的好消息吗?人有优点和弱点,善和恶,那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你其实无法切开这枚硬币。新闻业是传达善恶兼备之人性的最典型的地方。假如没有这点认识,新闻业很难有彻底的反省。
新闻从业人员很容易失去必要的界限,在狂热事业心的驱动下,他们可能过度利用大众心理中的弱点,使得新闻业的弱点和大众的弱点叠加起来,令新闻业走向歧途。走过头的报纸,就叫做一张“不负责任”的报纸。
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作者列举了《世界报》和《日报》的新闻轰动效应之争。那段美国报业发展的高潮时期,也确实是很有代表性的,与美国今天的相对水平如镜形成有趣的对比。
那是在1895年,当时两份报纸竞争异常激烈,时有相互抄袭报道的事情发生。一次《日报》设局,刊登了一篇完全虚假的报道,结果普利策的编辑立刻上当,改头换面剽窃了这条新闻,并捏造说自己为了开发相关的古巴新闻,已经派出采访专船。
当时美国和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形势紧张,这两家大报为了制造 “新闻效果”,热衷于煽动民众。美国军舰“缅因号”在西属古巴哈瓦那港口爆炸,普利策和赫斯特迫不及待在各自的报纸上推出各种煽动性猜测,甚至发表伪造的“缅因号”舰长给海军部长的电报。美国民众被激怒,推动国会宣战,美国为此付出了5000条生命的代价。
其实从普利策一生的经历来看,我们很容易就会发现,他虽然不是战争狂人,但他无疑是个新闻狂人。我们来想想新闻狂人的素质是什么呢?其中应该包括热情、敏感、勇敢、坚毅、博学、深思、独立,等等等等,但却不一定需要包括悲天悯人的爱心。
新闻业的社会监督功能,使它似乎顶著一个金色冠冕,让人觉得,它出生出世,就是领受了神圣使命来到人间,就像是一个天然正确的社会角色。可是,身在“此山中”的普利策,深知并不那么简单。新闻业也是一个由人组成、由人在运作的系统。它也在聚集和反映出人的弱点。
不单单像普利策这样的新闻从业者是有弱点的,也不单商业运作在推波助澜。就本质上来说,新闻业本身就是建立在人的弱点上的。所以,新闻业才会有这样的老话,叫做“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人都有好奇、猎奇的心理,人的创造性就来源于此。可是,当这种好奇心失去分寸,大众心理集合膨胀,也会带来令人吃惊的负面后果。
记者常被人称作无冕之王,笔下写出的是在民间继续传播的是非曲直。普利策则是位切实配戴着至高冠冕的王中之王。他的名字,在新闻界,是不容置疑的神圣象征,代表着为正义而战,为新闻献身。
只是为之献身的新闻,说白了,就是人们不知道可又很想要知道的事情。记者去采访战争,我们关心战争,因为它以各种形式跟我们发生着联系,我们想知道从身边去了战场的孩子们是否还活着,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我们的汽油会不会继续涨价,我们的股票明年还值钱不值钱。就算跟我们没有直接关系,我们的猎奇心理决定了我们想要,想要,还想要。
这块沃土培育了新闻从业人员对于挖掘消息不可抑制的心理需求。当然了,如果挖掘的收获没有了观众,需求自然会减弱,甚至消失。虽说满足自我需求永远高于满足他人需求,但是当他人需求是自我需求之供应时,就有了“自我牺牲的英雄”,这是表象与内里在推手。
林达的文章,我最喜欢的是最后那段话:
承认人有弱点,而且承认人的弱点不可能完全消除,这看上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这样的立论起点,给西方文化对制度建立之必要,提供了最早的警醒和持续不断的努力,也把个人和社会,放在一个不断反省的氛围中。新闻业只是其中一个典型例子。
普利策以自己磕磕绊绊的新闻生涯,在提醒人们这个简单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