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的故事
那是初夏的一天, 我很早就回到父母家里. 太太出差开会, 我一般到父母家吃晚饭. 正跟母亲在聊天. 突然门 “砰” 一声被闯开, 一个虎头虎脑七, 八岁的男孩冲了进来. 他气喘吁吁对我喊道 “舅舅, 我…我妈喊你去.” 接着就象他来一样, “轰” 一声迅速地消失了. 这是山山, 我姐姐的宝贝儿子. 说实话, 我很少见他走过. 我姐姐说, 只要她感到一阵风从她身边扫过, 她就知道山山回家了. 我妈则对他说:
“山山, 不要对奶奶冲过来, 好不好, 奶奶年纪大了, 站得不稳.”
“奶奶, 您放心. 我不会冲到您”
“当然不会, 但您会吓到奶奶.”
我赶紧追出门去, 他已跑出好远. 我可不想与他赛跑, 于是我喊到:
“山山, 你口袋里掉出什么东西?”
他赶紧收住脚步, 在地上找起来. 我快走两步, 紧紧把他抓住, 问道:
“你妈在那里, 什么事?”
“舅舅! 你又骗我, 你骗了我几次哪?”
“不骗你, 不骗你哪抓得到你. 再说, 这不叫骗人, 政治家把它叫策略.”
“你不是政治家, 你是舅舅.”
“小毛头, 少废话, 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妈妈买了一个大西瓜, 很大, 很大.
“嗯, 嗯”
“妈妈把它放在自行车上, 我把它扶着.”
“摔成几瓣?”
“很多, 很多.”
他跟我小时候不一样, 很少说我不知道.
“舅舅, 错了, 我们在往回走.”
“没错, 小傻瓜, 我们必须拿点东西装西瓜. 不然要我去干吗, 把它吃掉.
他嘿嘿笑了, 哪意思是, 他觉得这想法很酷.
姐姐一到家, 抓住山山, 朝他背上就是二下.
“一个西瓜都扶不住, 叫你不要跑, 你偏跑. 路上尽车, 你就不会走吗?”
妈妈赶紧说: “山山, 你痛不痛? 赶快跟妈妈认个错.”
“不痛不痛, 一点都不痛.”
他一边说, 一边往他妈妈怀里钻.
我摸了一下他的背, 夸张地说: “老姐你真勇敢, 这么硬你也打得下去, 我真的服你了.”
“的确不合算, 我打得又气又累, 他根本不在乎, 还是揪耳朵的好.”
他立刻朝我冲过来. 小孩子朴实, 知道我是那种救人于危难的人. 我赶紧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
妈妈见我捂住他的耳朵. 立刻对姐姐说:
“不要打孩子. 人不论是身体或心灵受到伤害, 都会以某种形式表达出来. 而孩子脆弱, 更容易受伤.”
这是教科书的标准说法. 母亲是学过心理学的.
“你们要向我学, 我从不打你们.”
但母亲说完却心虚地看了我一眼. 母亲打过我吗? 这要从头说起.
我记得那是文革开始的那一年. 母亲一天天晚上开会到深夜. 传达文件, 揪阶级敌人. 我们周围已有不少人被抓了起来, 一片混乱. 我每天只能一个人入睡. 母亲每天回家就发现, 我已睡着, 而收音机开得大大. 这明显惊扰邻居, 虽然没人敢说什么. 因为收音机广播的都是最高指示, 在那种大好的革命形势下, 你敢对听最高指示有意见, 那只表示你活的不耐烦了. 也许实在受不了, 隔壁林老师有天早上对我母亲说:
“秦老师, 您家飞儿真爱学习, 每天都学得那么晚, 还是要注意身体哪.”
我母亲叹口气, 她知道我并不爱学习, 而且也不是在学习.
“吵扰您们吧, 真对不住.”
“不, 不吵,” 她赶紧解释, “我家的宝宝也喜欢学呢.”
她有一个快二岁的儿子.
还有就是那个半导体收音机, 是她的宝贝. 要知道在那个时候, 它是奢华品, 一般人三个月的工资都买不回它. 而有一回我睡着后竟把它摔到地上去了. 她不知为什么, 怎么说都没用, 她烦得要死. 要是在平时, 她肯定能猜出来, 可那时她实在顾不上了.
我当然知道, 我害怕, 我害怕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但现在我对此已毫无感觉, 大概我已习惯孤独了.我也知道我绝对不能说, 一旦传出去, 会遭天下人耻笑, 毁掉一世英名. 只能硬撑着. 就像明明收入只有500, 却要跟一个薪水5000女孩约会, 可真是苦不堪言.
一天夜里, 我被人弄醒, 发现母亲正在我身上翻,
“妈妈, 你在找什么?” 我睡眼惺忪地问.
“你那里痛?”
“我不知道.” 我翻个身, 又睡过去了.
原来离家老远, 她就听到收音机,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冲到我床边, 给了我二下. 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大哭起来.
首先, 她哭为什么自己命运多舛. 她幼年丧父, 由哥哥抚养, 哥哥对这个幼小妹妹虽然怜爱不已, 但毕竟不是父亲. 算有一个安定少年, 可一到大学, 就遇到抗战, 颠簸流离, 命都几乎送掉. 好不容易熬过八年抗战, 可接下来又是四年内战. 四九年后, 还算不错, 可很快丈夫就成了反革命, 被送去劳改. 一生中最好光阴都在战乱和动乱中耗费, 她不知该恨谁. 也许该恨那个她称为倔强而又不识时务丈夫, 把自己弄得受苦受难不说, 把这么大一家丢给她来承担, 又遇上孩子这么不省心.
然后, 她对这场运动忧心忡忡, 有时候感到在劫难逃了. 她虽然是个微不足道小人物, 但这场运动却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 隔壁林老师情况跟她差不多, 而她还有一个反革命丈夫. 林老师毕业于圣约翰大学, 就是美蒋特务, 现在已被关了起来. 林老师的孩子带得娇, 还没断奶, 正在哇哇大哭. 仿佛在提醒她, 如果她出了事, 孩子们怎么办, 她根本不敢往下想. 这个城市不是我父母的家乡, 就是又怎么样, 他们的亲友那有什么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 处境都与她相仿, 很多还不如她. 唯一她认为能指望的就是我们家原来的保姆, 可她在一千多公里的另一个城市, 而且那家人也出了事, 名字都见了报, 找都没法找. 她当然怕被关起来, 但如果受不了, 大不了一死. 可孩子们既不是成了孤儿. 想到这里, 她五脏俱焚, 泪水禁不住哗哗直流.
她就这样边想边哭, 边哭边想. 可到最后, 她母亲的本能又回来了. 虽然她知道我没事, 因为我没动静, 还是禁不住去查看我被打成什么样了. 见我又睡着, 她彻底放下心来.
她座在我床边, 听着我均匀的呼吸, 不由悔恨万分. 自己怎么能够打自己才十岁孩子, 又没什么大错, 一个收音机能值几个钱. 她见过家庭暴力, 知道它的后果, 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打孩子. 她越想越后悔, 这个世界怎么逼她做了她最不愿做的事. 不由想抱抱我, 可又怕把我弄醒, 于是轻轻抓过我的手. 摸着我的手, 心中感到平静多了. 开始向好的方向想了.
我母亲生性乐观, 一生喜爱文学电影, 年轻时还在学校演过话剧. 她不由想到, 等我起床后, 跟我好好谈一谈. 首先向我诚恳道歉, 我就会跟她哭抱成一团, 从此我洗面革新, 做一个她所希望的, 身上永远干干净净, 见人就笑, 见人就喊的乖宝宝. 书上电影里不都是这样的吗? 想到这美好的前景, 她感到在这黑暗中终于见到了一线曙光.
这时天色已亮, 她赶紧到食堂买了早点, 提前二十分钟喊我起床. 看来母亲对我评价不差, 竟然认为我和好孩子只有二十分钟的距离.
等我洗漱完毕, 她迫不及待地抓住我的双手, 把我拉到她身边.
“飞儿, 飞儿, 妈妈不该打你, 妈妈后悔死了.” 眼中不由有了泪花.
“你打了我吗?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你不记得了吗?”
“我不知道, 我睡着了.”
她望着一脸茫然的我, 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时她想起书中还有另一句话, 世间之事, 十有九, 八不如人意.
姐姐有事, 吃完饭就带着山山匆匆走了. 我陪着母亲看电视, 有一句, 无一句地聊着.
“你姐姐心真硬.”
“是的吗? 我怎么没感到.”
“你看山山抱着她, 她还打得下去. 你小时候, 我只要一碰到你, 我就根本无法硬着心处罚你. 你小时候头发真好, 又软又密…………”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 呆住了. 原来如此简单, 小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做了调皮事, 完了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怎么逃脱母亲的处罚. 往事像电影出现在眼前:
“站好了, 不要动, 这个星期你不许去游泳.”
“站好了, 别过来, 这个星期你不许看去电影.”
我总是老老实实站着不动. 这么简单我为什么想不到, 我真是太不了解母亲了. 但转念一想, 天下又有几个孩子能理解母亲呢. 进而想到, 母子尚且如此, 人与人的了解太难, 人生苦难多源于此. 完全了解虽不可能, 但亲人至少可以挨得近一点吧! 想到这里, 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 拿起一只母亲苍老, 已变形的手, 轻轻放靠在我的脸上.
“飞儿, 你怎么哪?” 母亲有些惊奇.
“没什么, 就…就是想你摸摸我.”
我小声说道, 低下头, 不敢让母亲看到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