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今年满80岁。三叔今年76岁。二叔早就在享受离休生活了。三叔是审计专家,由于工作性质特别,现在还是每天上班。
我父亲在国外,我是两个叔叔养大的,经济上到精神上都被照顾得很周到,从来没有让我有过失恃失怙的痛苦。那时候二叔在南京,三叔在新疆,从小到大,我有任何要求(通常是买书),写一封信去,两个叔叔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不”。
三叔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尊敬,也是最钦佩的人。当年他是热血青年,大学毕业主动报名支援边疆建设,到新疆乌鲁木齐工作。不久就因为批评苏联专家被打成右派,有过相当长一段非人经历。但是,他是强者,从不诉苦,不示弱。回家度假的日子里,大家照常吃喝说笑。他教我和姐姐唱新疆民歌、唱苏联歌曲,家里每天欢声笑语不断。乐观强韧的生命力,使他到哪里工作都一样放光发热,在哪里生活都甘之如饴。
二叔的性格不同。他极其细腻、敏感,看问题特别清楚,分析事物像医生解剖。有什么不对头、不舒服,他得讲清楚才行。换一个直接的说法就是,二叔不像三叔。二叔柔弱一点,多虑一点,需要照顾多一点。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总是和二叔联系多些。反正三叔更像我的老朋友,几时见面,总一样亲密,隔很久才说话,也不会有隔阂。
两个叔叔住在杭州,日子过得挺舒服的。享受生活得有一个条件:健康。人世间美好的东西一定要健康的身体,加上健康的心态,才能从容体会。上年纪的人健康总要打个折扣,这时候,心理的平衡,甚至超平衡,也就是平时的学养、心理修炼的重要性就显出来了。
我打电话过去,通常二叔总要和我唠嗑上一、两个小时。我耐心地听他诉说身体、精神上面的不舒适。我附和他的说法,帮他分析不舒适的原因,提出尽可能实际的解决办法。我还找我在国内的朋友帮助完成二叔的某些要求。有时间的话,我也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和他交流,当然都是快活的故事。
去年二叔因为身体不适,住医院安装了心脏起搏器。复元以后,我们通电话的内容开始出现了变化。他变得不同寻常的豁达宽容,不但少讲甚至不讲自己的病痛,而且拿自己和许多条件不如他的人比较,也拿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做忆苦思甜,还讲了一些身边愉快的故事,比如说,医院里面几个年轻护士要求允许她们称呼他“二哥哥”,而不是“老同志”……。
这反而让我心里紧张起来。老人怕变嘛。经过不少日子、多次交谈,我才明白自己多虑了。
没有生过大病的二叔,那次住院加疗养的日子长达九个月,期间认识了好几个新朋友,和其中几个建立了友谊。有两个人和他来往特别多,一段时间下来,生活就发生了变化。
一个是前省某委主任,山东人,能说俄、日、英语,可以唱俄语、英语歌曲。主任年纪比二叔大两岁,糖尿病加心脏病,但是活力洋溢,唱歌以外,诗词、篆刻都入门,省老年合唱团外,还参加好几个协会,常拄着拐杖参加展览、会议。
二叔第一次短暂住院就认识了主任。回家以后,主任来看他。两人对坐说话,接下来二叔提议,他弹琴,主任唱歌。
唱什么呢?主任说:
“唱首小时候的歌曲《天下大同》吧,就是歌词可能记不全了。”
二叔心里一阵高兴,因为歌词他没忘:
“行,你唱,歌词我帮你补齐。”
《天下大同》以后,两人又同唱另一首老歌《母亲》。此后,两人来往更多,遂成莫逆之交。
主任进出医院频繁。二叔习惯蜗居家中。他们的病是老年人的病,只要不危急,就不着急。不论是在家还是住了院,两人多次相约黎明起身,冒雨打伞在所不辞,乘车到西湖畔、清河坊、灵隐……,游玩,吃小馆子。
主任早年曾经在宗教事务机构任职,现在还和多处庙宇主持相识,他建议二叔,两人一起到天竺去管庙门。莺飞草长也好,月白风清也好,有点事儿做,和社会不脱节,清闲快活没压力。二叔欢喜地说:
“好啊,好啊!”
最近主任又寻思在某风景区买房子:
“买来以后,就我们两个人住吧。”
二叔欢喜地说:
“好啊,好啊!”
尽管他们条件不错,但是老人哪里可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能认真想想,心里一阵阵冲动,甚至拿出来和朋友商量,已经很了不起了。当然,了不起的是主任。
另一位是大学教授,苏州人,严重糖尿病,比二叔小一岁。教授高干家庭出身,太太也是教授。教授认识二叔以后,一再宣称对二叔的学问和人格魅力十分心折,崇敬至极。开始的时候他叫二叔某老、某公,现在升级为二哥,对外的公开称呼竟然是“恩师”。我问过二叔:
“嗨,这么大大咧咧的,你都教了他什么呀?”
二叔说:
“哪有什么呀。”
我好像看见二叔在电话那头得意地耸肩摊手的样子。
二叔在洗手间大便,教授就在门外坐着看书。不是说,年老的人大便要小心吗。他隔三岔五地呼唤:
“二哥啊————————,浓勒浪里厢,阿好?”
他在生活上对二叔很关心,比如说,看到二叔的鞋旧了,就帮他买来合脚的新鞋。帮老人买鞋,不是容易的事情。
有次二叔提起医院里的水蒸蛋不好吃。教授听错了,第二天早上特地到院外很远的市场买来鸡蛋。二哥可不领情:
“哎呀,你听谁说的呀。我最不爱吃的就是鸡蛋呀!”
另一次同样,二哥说医院的肉饼不好吃。教授又听成了二哥爱吃,特地叫太太买半斤瘦猪肉,做成肉饼送来。
从前总是在电话里面抱怨手脚酸麻、头痛乏力的二叔,现在在电话里对我抱怨的是:
“昨天,教授夫妇来我家,从早到晚不停说话不算,回家以后,再打来5个电话。”
我说:
“你不是一直抱怨没人关心你?”
“哎呀,太腻了呀,谁受得了。再说,他年纪并不小,也是病人,糖尿病很重。”
其实,二叔也在心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有时用英语叫他“go away ”、“get out”、“mouth shut up”,教授都甜蜜蜜地受落,听了以后,再查字典,反复练习:
“……get out,阿是格嫩样子,对伐?”
教授原来学俄语,在学校教文艺理论,英语是后来学的。
主任不喜欢教授。他认为,教授说话言谈毫无学问根基。主任说,问起教授的工作,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肯定是个滥竽充数的家伙。他甚至认为教授“靠拢二哥”,有“两个以上”的原因:
一、他们住院如同住旅馆的这家医院有位糖尿病权威医师,是二哥的表妹;
二、教授真正没有学问,一直靠关系过日子,在学术界怕露馅。二哥善良,可以依靠。
三、也许同性恋。
这个问题上,二叔坚持和主任和而不同。
“别这么说。大家都一大把年纪了。再说,教授总是好心嘛。”
我问二叔:
“教授的学问就真的那么不堪吗?”
二叔说:
“他以前学的那套现在没用了是真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大家萍水相逢,考问他学问干吗?那是主任对别人有一定要求之故吧。”
少年白头的二叔不久前长出了一撮黑头发,我打电话去的的时候他情绪挺好:
“医院的人都说,我看上去最多六十几岁,好几个医生护士专门来看我……。”
说了一会儿话以后,我习惯性地问,主任和教授怎么样。二叔沉默了好几秒钟:
“教授还好。主任刚刚中风了一次,幸亏恢复得还好。我刚刚去看过他……。这事儿,和我有关啊。”
原来,二叔离休的关系是从南京转来的。每次住院开销很大,都得自己先垫付,再向南京去报销。有的进口药品价格很高,报销起来费些唇舌。所以,主任就利用他自己的账号给二叔买药,反正同样的药他也在吃,都是公家出的钱。
前个星期主任问二叔,那种药吃完了没有,一起去买吧。二叔说,他存着的药还有一个星期的量,不急。谁知道,主任的药已经断了档。听二叔说不急,主任也不急了。结果到第五天,主任中风了,口眼歪斜,口水流了一胸口,送进医院才抢救回来。
“现在呢?现在呢?”
“我说啦,我刚去看过他,恢复得还好,已经起身了,还和我说笑话。哎,我难受得不得了,他居然不当回事儿……。”
世事流转不定,一生中,我们会和多少人交会、共事、同游、成为交情深浅不同的朋友,甚至相互帮助,相互影响。他们通常会在不同的时期,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就淡出了我们的生命。我们和许多人的交往,就像一阵风吹过水面,连记忆都不会留下。有多少朋友可以长久相处,“白头到老,倾盖如故”?我们一生中得无数次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想起来有点好笑,我好像比二叔本人还重视主任和教授的友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