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媒体最近一直在大肆谈论 “ 上海精神 ” 。上海开埠虽已有 600 多年历史,但真正有点精神的,大约也就一百来年的光景,而这个精神能够放点光彩的,大约也就数十年世间。 “ 老克腊 ” 精神发扬光大起来,成了 “ 上海精神 ” 的核心。
老克腊是这样一种人,即使在最贫困的时候,也要留意自己的打扮,保持整洁油亮的发型、熨得笔挺的条纹西服和腿管很细的裤子、领子洁白的衬衫、纤毫不染的锃亮的尖头皮鞋,一把永不离手的阳伞(它的柄部拥有一个弯头,可以替代西式手杖的功能),说一点洋泾浜的英语(考究的老克腊还讲究发音是典雅的牛津腔还是下三滥的美国水手腔,并为此分出不同等级的圈子),姿态优雅,举止造作,如此等等。 49 年后,老克腊用劣质的咖啡茶代替南美咖啡,从无产阶级化的平庸中创造着生活的无尽情趣。老克腊就是殖民地上海的中产阶级幽灵。
老克腊的对打扮的一丝不苟的精神,以及对生活情趣的执著追求,是一种非常古怪的信念,它既非国家信仰,也不是宗教情操,甚至不是对金钱的渴望。它只是一种对西方(主要是英国近代绅士的)品位、格调、情趣和体面生活方式的极度膜拜而已。他们是自己的生活教义的信徒,被幽禁在日常美学的牢笼里,并且为之奉献出了全部生命。
这是殖民化城市所能塑造的最奇特的形象。在物资严重匮乏的红色年代,老克腊甚至能够从困境中创造出情趣的奇迹。即使在文革期间,他们也顽强地保持体面和尊严。北京红卫兵是率先对老克腊发难的群体。他们在上海街头看见了这些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怪物,勃然大怒起来,决计要从工人阶级的上海消灭掉这些资产阶级异己份子。老克腊们受到了罕见的羞辱,他们的装束被剥夺,头发被剃成阴阳式,接受了群众的暴力批斗。但在经历了短暂的苦难之后,老克腊又死灰复燃,重新焕发出反革命的青春。
唯一能够打败老克腊的是岁月。当年的老克腊如今已经死去或者严重地老去。新生的小资和中产虽然掌握了丰富的物质资源,却尚未掌握老克腊的信念。他们在老克腊的外围打转,为殖民地的历史陈迹而激动不已,指望在未来成为接棒人。 “ 上海精神 ” 就这样在对 “ 老克腊主义 ” 的缅怀中获得了永生。
原载《东方早报》2004年
【老克腊】
所谓 “ 老克腊 ” 指的是某一类风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会风貌中,他们保持着上海的旧时尚,以固守为激进。 “ 克腊 ” 这词其实来自英语 “colour” 或者是 “classic” ,表示着那个殖民地文化的时代特征。
英语这种外来语后来打散在这城市的民间口语中,内中的含义也是打散了重来,随着时间的演进,意思也越来越远。像 “ 老克腊 ” 这种人,到八十年代,几乎绝迹,有那么三个五个的,也都上了年纪,面目有些蜕变,人们也渐渐把这个名字给忘了似的。
但很奇怪的,到了八十年代中叶,于无声处的,又悄悄地生长起一代年轻的老克腊,他们要比旧时代的老克腊更甘于寂寞,面目上也比较随和,不作哗众取宠之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人们甚至难以辨别他们的身影,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呢? …
详细请见王安忆【长恨歌】第三部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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