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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修改,我对第一章仍不满意,所以先从第二章开始贴起,请大家原谅我这个业余写手的这点局限性。本章部分段落已经贴过,如果因此浪费了大家的时间,先道一个歉。
2. 母亲的避孕套
五十年代未,我父母从中南财金学院毕业,分配到柳阳县城工作。母亲在供销社当会计,老爸在县二中教数学。那个年代,莫说大学生,就连初中生也算知识份子,他们这对天之骄子,为什么竟被发配到一个小县城?我朦朦懂懂没想过这有何不妥当,也没人告诉我这背后的隐情。
直到有年端午节,姨妈喝醉了糊子酒,不慎泄露天机:“要爱情就会有牺牲,你父母的爱情故事,那真是可歌可泣啊。”我一追问,她马上缄口不言。我父母的爱情,或许曾经无比美丽。不过从我记事起,他们成天争吵不休,相互发泄怀才不遇的愤怒。
“讲句良心话,你爸爸确实是一个人才,从他给你取的名字,就不难看出。”不吵架时,母亲尚能中肯评价老爸,毕竟他们曾经可歌可泣过。
苦于满腹经纶无处表,老爸抓住我出生的机遇,在我的名字上大做文章。那年头物资匮乏,腊月间老爸得了半包炒蚕豆,舍不得吃,珍藏到夏天才派它的用场。坐在院子里的老井旁,老爸一粒蚕豆就一口清茶,脑壳里文思泉涌。几个月涌下来,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终于瓜熟蒂落。秋天出生的我,正好赶上享用他深思熟虑的成果。
这了不起的成果就是一个“也”字。
“别看只是一个虚词,名字用它结尾那是画龙点睛之笔。”老爸孔乙己似的摇头晃脑。
那一年革命突然爆发,破四旧运动如火如荼。我的名字从“之乎者也”而来,一听就封资修得很,母亲成天担惊受怕,逼着老爸给我改名字。开始老爸还想拖一阵子,看看风声再说。后来风声越来越紧,红卫兵小将冲进文庙,光天化日之下把庙里的菩萨都当“四旧”给砸了。
“天哪,他们连菩萨都敢得罪。”一县城的人都惊慌失措。
“还不赶快改名字,你要害死我女儿啊!”母亲对老爸咆哮。
“改是肯定要改,”老爸不再坚持己见,“但总得想个好名字吧。”
“想你个鬼,把‘也’字去掉不就结了。”母亲用劲一挥手,想要一锤子定音。
老爸不让她定音:“不行不行,难听死了,不如改成诗云。”
“诗云?你是说,诗歌的诗?云彩的云?”
“正是。”老爸面有得色,又压低嗓子:“这是有出处的,你晓得‘子曰诗云’不?”
母亲气呼呼地:“你开么子玩笑,改来改去还是改成一个四旧。”
“蠢人,你不跟人提‘子曰’,谁个晓得‘诗云’出自那。”老爸赌别人都没文化。
我终于改了名。幼儿园的胖阿姨照例午睡前赶我们去上茅房。就在那个臭气宣天的时刻,她宣布了我的新名字。午睡过后,人人都用新名字称呼我。给我的感觉是,那个充满老爸的心血与智慧的“也”字,象拉一泡屎一样被大伙儿永远地留在了茅坑里。只有邓大围那天没去上茅房,吃完中饭就被他当县长的母亲差人领走了,所以拒不承认这项适应革命潮流的改名措施,坚持喊我“也也”。一喊就喊了半甲子。
我们幼儿园的兴旺发达,据胖阿姨说,邓大围立了头功,我立了二功。先前这里规模不大,仅有日托班。邓大围出生后,他母亲工作忙不过来,放幼儿园全托。三个月后,我出生不久,也步他的后尘入园全托。园里最开始只有我和他全托,我二人一同吃喝拉撒睡,乃至同哭同笑。
“我与你的相亲相爱,那可是从摇篮时代开始的啊!”邓大围经常感叹。
邓大围的母亲范县长,工作忙经常要下乡,所以把他全托。我父母又没做官,为什么也要全托呢?这件事儿,姨妈喝糊子酒也不肯说了。
入夏后,革命日益蓬勃。县里有人写大字报炮轰范县长,揭发出来的问题至少百把条,有些一般,有些则很严重,够得上坐个十年八年牢的了。而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她居然是个离过婚又再嫁的破鞋!这消息在孩子们心中引起的震撼,远远大于那些够得上坐牢的罪行。
范县长很快被揪出来,每天戴高帽子游街。她丈夫鲁万山是老爸的顶头上司,也被学校停职隔离审查。邓大围那种经常有长沙动物饼干吃的好日子毁掉了,家里横遭变故,他被寄放到县城边上一位远亲家暂住。
革命打乱了我们的生活秩序,倒也并非一无是处。那天正吃着晚饭,隔壁的吴二外婆迈着一双小脚,喜气洋洋地赶来报信:“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县政府没人把门,随你上厕所。”
我爸我妈听得一怔,半信半疑地望着吴二外婆。
“县长下台了,人人都在闹革命,谁还有闲心把大门?”我说。
“还是我云妹子聪明。”吴二外婆缺牙缺齿地表扬我。
吃完饭,碗筷一丢,母亲对老爸说了声“今天你洗碗”,扯起我的手出了门。
“妈妈,拖我做么子去?”我懵懂不解。
老爸很是心有灵犀,他追出门外,塞给我们一人一垛黄草纸:
“既然厕所好,那就多带点纸。”
母亲率领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县政府大院,果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进厕所门,母亲就眯起眼睛感慨万千:“到底是政府的厕所,比我们街上的公共厕所强远了,有电灯照,还不臭。”
一直蹲到双脚发麻,我们才站起来系裤带,放肆享受一通革命带来的丰硕成果。
“以后上厕所不用发愁了,我看多跑点路值得,你讲呢?”真是托厕所的福,平时专制独裁的母亲,竟然讲起民主来,还问我的意见。
我正点着头,忽见一个一半头发一半秃头的怪人拎着扫把进来了,待那人走近一看,认出这就是邓大围的母亲范县长。我被她那个丑陋的阴阳头吓坏了,顾不得打招呼,飞快跑出厕所。
第二天邓大围跑来找我,拉我到门外悄声说:“问你家借一顶帽子,可以不?”
“我的帽子?”
“不是,是大人戴的。”
我马上想起他妈妈剃成的阴阳头。
“我妈妈刚织好一顶毛线帽子,你等着,我进去问她借。”
不料母亲不肯借,她平时可不是一个小气人,还扯开嗓门指着我破口大骂:“我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杂种,现在什么形势?你猪脑筋一个唉。”
门外的邓大围听了,吓得大气不敢出,低着头嘟起嘴,脸色铁青。
我觉得很没面子,小声给他出主意:“要不问你亲戚借?”
“他们乡里人穷得要死,下田做事连草帽都没得戴。”他连连摇头。
沉默片刻,邓大围咬咬干咧的嘴唇,瞧着四下里无人,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有办法搞到帽子,就只要冒险。我要有人帮忙,才做得到,这个人不能当叛徒浦志高。”
我当即表示我只会是江姐。倘若在行动中不幸被捕,宁肯抛头颅洒热血,也决不出卖他这个革命同志。我们拉勾为誓,决定当晚行动。
天黑以后,我紧跟邓大围,蹑手蹑脚来到他家。所有门窗上都贴满封条,只有后门上的小窗被疏忽了。那个窗子极高,怎么也够不着,邓大围踩在我的肩膀上才爬了进去。
我守在外面放哨,害怕得心里咚咚直跳。有一阵子恨不得扔下他一个人跑掉。因为我可以编出很多理由:江姐的老爸来了,江姐的妈妈来了,特务看到江姐站在门口会更加怀疑,江姐把特务引诱走了,……还没把所有的理由想完,邓大围从小窗里扔出一包东西,接着探出一个脑袋来。
很多年以后,回忆起革命年代那个出生入死的夜晚,邓大围仰天浩然长叹:
“也也,你不嫁给我,真是天理不容啊!”
我陪着他吸鼻唏嘘:“那段岁月真的好狰狞,我们的命运,我们的爱情,都被那个扭曲的年代搞得面目全非。”
“你要是不碰见小军就好了。”他唉声叹气。
“知道不?人间的一切偶然,都是上天的安排,更何况我们当时还处在一个逃难的年代。”
范县长不久被关进大牢,邓大围随父亲躲回山西老家,这一走杳无音信。同年冬天,小军跟随保姆从长沙逃来柳阳避难,栖身在文庙里。一天,我被扣在一只乌蓬船下,险些命丧柳阳河,幸亏小军救我一命。恢复高考那年,我考去长沙,小军考去北京,临别前我们在文庙里拜了天地,也就是所谓“私订终身”。谁料邓大围从天而降在大学食堂里,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那个初春二月的早上,他失手打翻一盆热稀饭,连带两只白馒头滚落在地。
“到山西后,我很想给你写信,又怕你父母看见不好。就寄了一封信给任老师,指望她碰巧告诉你我的地址。”
“你刚一走,学校就停课了,老师全部被赶下乡,哪里还收得到信?”
“那个时代造就了那种命运。”邓大围长长一声喟叹。
在县二中当数学教师的老爸,也被下放到大围山脚下的一个村庄。他落实政策回城时,我已经十二岁了。那时家里只有一间房一张床,我与父母同睡,非睡在他们中间不可。等早晨醒来时,常常发现自己被换到旁边,母亲变成居中,紧挨着老爸,而且夜里仿佛感觉哪在摇晃。这个疑问在我心里存了很久,想也想不透彻,就去问母亲。
她显然一惊,不过马上镇定下来说:“你梦见坐大火车了。”
柳阳县境内有一条窄轨,只通小火车。从小母亲就告诉我,小火车走不出柳阳,大火车才能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朝一日坐大火车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成了我儿时最强烈的梦想。
为让我深信不疑,母亲又追了一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是成天念着去省城坐大火车吗?”
不过用火车搪塞我后,母亲并未掉以轻心,夜里火车的摇动明显减少。有时十几天一次,有时则更久了。老爸也是一副警惕的神色,拿把卷尺四处量来量去,经过半个月的丈量计算,有天他一口干了一杯糊子酒,兴奋地宣告:“只要搞点纸板来,隔成两间房完全没问题。”
“我们供销社有的是纸箱子。”母亲没喝酒,却无缘无故满脸酡红。
星期天傍晚,纸箱子墙终于完工落成。
“你做事还蛮麻利,一天就隔出两间房来。”母亲对老爸赞不绝口。
“你拿床棉絮出来,铺在竹铺子上给也也睡。”老爸对母亲说。
“妈妈,快从柜里拿棉絮把我。”我图一个新鲜,很乐意与父母分房分床睡,尽管房不是正经的房床也不是正经的床。
但见母亲面起愠色,质问老爸道:
“你莫是又舍不得花钱买床吧?那竹铺子长期睡会得病的。”
老爸马上反驳:“哪个讲的不买床了?现在天气暖和,睡两天有什么要紧?”
“那你着么子急?”母亲反问他一句。
我似乎晓得老爸为什么着急,仔细一想,又不晓得。尽管那夜的火车摇得过分凶猛,我仍然只当自己做了一个火车梦,不疑当中有什么蹊跷。接下来的日子,火车班次激增,每晚都发车,还不止发一趟。我开始觉得哪不对头,那早上一起床,径直找母亲问究竟:
“你说小火车走不出柳阳,大火车通向四面八方。可我梦见的大火车老在纸箱子墙附近转,连我们家里都走不出去,那是何解?”
问得她脸色乍变,慌慌张张地答非所问:“那张床,是从旧货店买来的。”
老爸正就着一桶井水,蹲在墙角洗洗浆浆,他伸出半边脑袋瞪母亲半双眼:
“火车就是火车,你做么子扯出那张床?只有你多事。”
母亲恼羞成怒,奋起反击:
“你还好意思讲我,你买张旧床哄我结婚,你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老爸有一个习惯,每当摇火车的第二天,他准会起一个大早,从院子里扯来一满桶井水,满脸神秘地躲进大柜背后的墙角。凭直觉我判断他一定在捣弄某件宝贝,几次想探宝,苦于母亲在旁重兵把守,拢不得边。趁着他们现在吵得天下大乱,我飞快溜到柜背后,一手伸进桶里抓起那件白色宝贝,是一只空气球。再一细看,又觉得不是空气球,皮太薄,形状也不对头。
这时,父母的吵架声嘎然而止,母亲猛扑过来,冲我气急败坏:“动不得啦动不得啦!这是你爸爸装收音机的元件,要是玩破了,那收音机就搞不成器了!”
我只得乖乖交出收音机元件,尽管不情愿,但收音机在我心中毕竟太神圣了。
老爸接过元件,又烧烙铁又点松香,焊焊接接,还真忙乎了一气,才去上班。当晚他又继续奋战,把一只三极管焊上又拆,拆掉又焊,反反复复,终于在午夜来临时,第一次听见收音机里冒出几句人话。一家人幸福得要死,跟吃了肉似的。
“快调花鼓戏出来听。”母亲比谁都迫不及待,又趁势数落我两句:“看到没看到没,收音机元件随便动不得。要不然里面怎么讲得话出?”
老爸左调右调,莫说花鼓戏,连点声音都调不出来了。他一气之下,给了收音机几巴掌,总算打出一串鸟叫般的电波声来。老爸马上信心起来:“我这还没完工呢,等装好后,什么戏都随你们听,要花鼓戏有花鼓戏,要京戏有京戏,连北京上海的天气预报都收得到。”
那将是何等幸福的生活!在袅袅升腾的松香烟雾中,我们展望未来,心潮特澎湃。
为了让全家人早点听上收音机,老爸每天挑灯夜战,把满桌子的元件进行不同的组合,企图组合出花鼓戏或者天气预报来。我跟在旁边看热闹,却里里外外没见到那个疑似气球的元件。经过一番侦察,我终于发现:每次洗浆过后,老爸都将元件晾在柜子背后一截木茬上,上面盖一条罗布手巾作掩护。
一天趁他们不在家,我将元件偷出来给小军看。到底小军比我聪明,一眼就瞧出名堂来:“橡胶做的东西通不得电,这决不是收音机元件。”
“那你看是个什么稀奇宝贝?”
小军摇头:“还真说不准。说它是气球吧,它又不是气球。”
他聪明倒是聪明,不过还没聪明到能识别这个疑似气球的玩意儿。我只得拿去请教住在梅花街上的姨妈,姨妈倒爽快,当即告知我此元件的来龙去脉:“当年在武汉上大学时,你妈妈是班上的俄语课代表,深得白俄老师的喜爱。毕业分手时,老师得知你妈妈即将结婚,送给她一个精美的铁盒子,里面装有苏联糖果以及两只这东西。你妈妈留一个自用,另一个送给了我。”
“那它做什么用的?”我问。
然而姨妈拒绝说出它的名称及用途,她坚持答非所问:“那苏联老大哥做的东西就是经用!可惜我那只被你姨爹抵了酒债。那可是我们家唯一的进口货啊!”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这话成了日后我判断它是一只苏制避孕套的重要线索。
一九七七年底,停了十年的高考终于恢复。
“我们第一志愿都填北京大学吧。”小军与我相约。
结果只有他如愿以偿,我仅考过了湘江,被湖南大学录取。自从那年夏天小军从乌蓬船下救起我,十年间朝夕相处,不曾与他分开过。想着大学四年我们将天各一方,我不忍离别,泪水潸潸而下。他没摸透我的心思,安慰我道:“也也,别不高兴啦,能考上大学,我们已经是百分之一的幸运儿了。你是一块金子,我相信到哪都能发光。”
“我不要发光,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捶着他的背哭喊。
他这才顿悟,满眼深情地对我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离别前夜,我们在一棵苦楝树下海誓山盟,趁着月黑风高,小军第一次吻了我。事后我恐惧万分,以为接吻就会怀孕,恰赶上月事没按时来,急得我惶惶不可终日。那年头未婚先孕,被人耻笑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被大学开除学籍。
睡我下铺的女同学是“老三届”的,在内蒙插过队,人生阅历相当丰富。有天晚上熄灯后听她闲聊,才第一次知道男女之间还存在“那种事”,把我震惊得不行,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餐吃不下馒头只喝了点粥。当时我心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些白天看去又正经又鲜光的夫妻,晚上却在床上干着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过我安了心,知道自己决不可能怀孕;再有就是解决了长久以来我心中的疑问:那睡梦中摇晃的火车以及那只疑似气球的收音机元件。
那年我十七岁,才初通人事。后来我告诉西蒙这些,他瞧我像瞧一个外星人:
“那么晚,我可是九岁就懂这事了。”
解除怀孕恐怖后没消停几天,谁料与邓大围在学校食堂不期而遇。他把稀饭馒头打翻一地,冲我高喊:“也也!也也!我是邓大围呀!”
“大围,真的是你啊?”我顷刻泪眼模糊,“要是你不叫我的小名,还真不敢认你了!”
“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你完全按照我的想象长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美女。”
邓大围约我到湘江边散步,用他那浓厚的山西口音,诉说离别的衷肠。可惜我心早有所属,除了小军,再装不下别的男人。大学最后那个暑假小军横死北戴河,邓大围出于某种考虑,并没趁虚而入。这当然是后话了。
小军出事两年后,我依旧伤心透顶,无法忘怀,逐起了抱定独身的念头。却在这时,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塞给我一个电话号码:“听我的,打这个电话保证没错。”
这个不相干的男人穿一条油绿色的裤子,他说他从株州来,与一个什么诗社有关系,这周末要在株州搞一个诗会。没等我问他一个详细,他已拔腿走掉。我于是听绿裤子男人的,打他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电话通到省博物馆,李天豫在那头接了,口气不冷不热:
“我们星期六下午四点半在汽车东站集合,你要来就来。”
他连我的姓名都懒得问,更别说我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找他。我甚至不打算再睬他,让他去自以为是、狂妄自负、咎由自取、自生自灭。很久以后才知道,错不在他:“我的名字通俗易懂,并不生僻,你一个大学毕业生,连河南的别称都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念白字?”我以大学毕业的文化程度,肆意把他的名字念边旁,难怪他态度生硬。
那天的诗会上,李天豫朗诵了几首自创诗作,其中有句“理解不是人人都能够通过的桥梁”把我狠狠击中,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看他时不免多了几分妩媚。我是偷着妩媚的,不知咋的就被同去的另外几个男人一眼识破,他们联合起来警告我:“他是有女朋友的。”其中有个满嘴大黄牙的家伙号称跟李天豫最哥们,索性跟我挑明:“他早就跟女朋友同居了。”
那个年代普遍认为:未婚同居的人道德品质败坏。我觉得大黄牙用心险恶,宁死不肯相信他。
一天晚上,李天豫戴顶贝雷帽来找我聊天,亲口证实了与女朋友的同居关系,并说单位上的人都知道。我大吃一惊,这等丢人现眼的丑事,他还敢四处张扬。
“我外婆家就巴掌大的地方,我们住在那里真的很挤,可单位死人不肯分间房子给我结婚。我只好跟领导说,再不分房子给我,细呀子都要生出来了。”
这么跟领导要房子,我还从没听说过,当下觉得他做人做得别具一格。
“我早就认得你四表哥。”他临走时说。
四表哥住在梅花街上,他爹是我大姨父。姨父戴一副秀气的金丝眼镜,长相斯斯文文,着实看不出他是个酒鬼。姨父把我妈送的避孕套当了酒钱,这才制造了计划外的四表哥。小时候四表哥是一个捣蛋大王,爬墙上树射弹弓,还爱打群架,气得我姨妈满街追着他打。每当这时候,姨妈就特别怀念那只苏制避孕套,抱怨姨父贪得一时的口腹之欢,惹来四表哥这个大麻烦。
“真的啊!你认得我四表哥?”我凭白对李天豫多出几分亲切来。
有时他晚上突然来,给我念些他新写的朦胧诗,我就买些臭豆腐招待他。那年月抢别人的男人远不如现在这么蔚然成风,我不敢奢望与他纵深发展,但求维持这种朦胧诗与臭豆腐的关系。
在一个猝不及防的雨夜,李天豫凝视着我的眼睛说:“你有一种悲伤。”
猝然被他点中真穴,泪水哗啦轰出我的眼眶。他简直就是世上那个唯一的男人,能够洞察出我内心深处的悲伤。窗外雨潺潺,我流着泪向他诉说我那不幸夭折的初恋。
“你的故事不只悲痛,而且光辉。”他丢下这句话,顶着倾盆大雨扬长而去。
悲痛如何?那光辉又如何?我正百思不解,大黄牙跑来了,兴高采烈地向我报告:“终于分到房子了,他二人的婚事指日可待。”
听得我心里一沉,大黄牙越见欢欣鼓舞:“走,我们找他祝贺去。”
我明白他的用心所在,不想辜负他的“美意”,昂首阔步跟他走向黄泥街。就只李天豫一个人在家,外婆和女朋友都不在。大黄牙一进门就手舞足蹈:
“房子分到手了,好事啊!么子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快了吧?”
我不希望李天豫脸上出现新郎的得色,他没让我失望,只淡淡问了句:“你听谁说的?”
“你们单位的言午许呀。”大黄牙大声答道,中气十分了得。
这时,突然停电了。大黄牙在漆黑中放声大笑,我知道这说明他很快乐。李天豫找来一盏煤油灯点上,房间里顿时闪着昏暗的光芒,大黄牙立即止住笑。这种笑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让人很不自在。三个人守着那盏油灯,一时竟无话可说。
“可以参观一下你的书吗?”我打破沉默。
“当然。”
满屋子都是书。李天豫举起油灯,带领我从一个书柜浏览到另一个。他仔细介绍他的书,字字句句有一种如数家珍的自豪。我意志薄弱,最经不起书的打击,认定这是他博学多才的象征,被其人其书严重倾倒。李天豫看火候已到,压低嗓子说:“打发他走后,我们去江边好吗?”他扫一眼坐在门边的大黄牙。
湘江河边垂柳娥娜,很有些诗情画意,是那年月我们城里男女幽会的圣地。冬天的晚上,风声萧索,风吹得异常猛烈。天气如此恶劣,不利于谈情说爱,李天豫及时明察这一点,果断率领我撤退到一个烈士陵园里。背靠着高大的陵墓,风再也刮不到我们,就在这个温暖的时刻,他伸出双臂一把搂住我,喊得惊天动地:“我爱你!”
面对这么一个卓尔不群的男人,欲要不能又欲罢不能,除了泪流满面,我别无办法。不过他有办法,他的办法简而言之就是大无畏。人家说他抛弃同居女友,他自己一点都不怕,人家说我第三者插足,他要我只管不怕。
“不怕不行,人言可畏呀。”我哭着猛摇头。
“让别人去说吧,他们能说多久?顶多三年五载,而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过。”
一方面是若干年的人言可畏,一方面是一辈子的幸福,他把一个复杂的感情问题转化成一道算术题。我的算术不坏,心里马上得出答案,一生的幸福何其重要,当然值得几年的人言可畏。
见我与之认同,他喜不自禁,乘胜追击,动用满脸的络腮胡子吻我,疯狂得叫我受不了,宁愿上他的床。其实,与撕裂处女膜的苦难相比,络腮胡子算不了什么。我不想吃小亏,结果吃了更大的亏。等我明白这碴时,他早已冲破那层膜,对着我的处女之身放肆抽动。这就是二十几年前我那个初夜的来历。
正如李天豫所预料的那样,别人对我们的指责,确实盛行了一阵子,不过流言蜚语随后销声灭迹。天时地利人和造就了我们的幸福生活,那真是我们相亲相爱的绝好年代。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只嫁一个男人,只上一个男人的床。
八五年的冬天,我去北京参加培训,碰巧李天豫在天津开一个什么会议。到达北京那晚上,白雪纷飞寒风刺骨,我临时决定搭火车去天津。我深夜突然造访,不想活捉一双赤条条,把李天豫和一位女诗人堵在床上。我不禁怒火中烧,折回北京,直奔经贸学院,把邓大围从床上喊醒,一头扎入他身上,哭得那叫一个地动山摇。邓大围当时在北京经贸学院读研。他一如既往地讲义气,套上棉猴:“走,今天不帮你出这口恶气,老子誓不为人。”
他紧拽我的手,踏着一地雪花,准备杀去天津,找那一对奸夫淫妇算账。刚出校门,迎面与李天豫遭遇,他勇士一样的阔步走来,满面坦荡的笑容。我立马被打倒,扯了扯邓大围的衣角:“算了吧,他就好这一口。不过人倒不坏。”
邓大围狠狠瞪我一眼:哀我不幸,怒我不争。
给我们上培训课的老师来自美国的德克萨斯州,他那浓重的南方口音,硬是把满课堂的学生听得翻白眼。潘东海受命于危难之中,就这样闪亮登场了。其时他在北京某大学生物系任教,抓他来当翻译,有人说是因为他马上要去美国留学了。
有天趁人不注意,他悄声告诉我一个秘密,说是他原名叫潘子悦,为了紧跟革命,才在那场史无前例中改成现名:“说起来,我们两人的名字还是成对的。”
想必他也知道那句“子曰诗云”,虽说这“子悦”不是那“子曰”,但足见他的博学多才,而且也说明我们当中的缘份,于是既欣赏他又亲近他。
这事后来被邓大围得知,他很是不服气:“晓得‘子曰诗云’的人多了去了,你也就是不能脱俗,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与潘东海的这场相识,彻底颠覆了我的人生,一贯抱定从一而终的我,却难敌他那父兄般的目光。那种温暖,那种体贴,那种责任感,那种睿智,统统让我心动如水。问题是男已娶女已嫁,纵然两情相悦,那年月动则身败名裂,谁敢轻举妄动?多少个午夜梦回时,月光凄清照在床头,依窗独对钩弦,我分明听见自己心灵深处的叹息。这种叹息,长年累月沉淀下来,在内心不堪重负,终于日后在美国,爆发与潘东海的那一段烈火干柴。
八八年春末,我随团去香港公干,说是一个团,其实就四人:主任,科长,康康和我。我们三下两下办完公事,马上全力以赴吃喝玩乐。几顿龙虾大餐吃下来,主任和科长意尤未尽,他们徘徊在电影院门外,鬼鬼祟祟的,不知要搞何名堂?
“你那位邓同学对香港熟悉吗?”有天早上,主任和科长齐声问我。
“他分来快两年了,应该熟吧。”我答。
“那你赶快让他来一趟,我们有要事找他帮忙。”他二人共同迫不及待。
见面问了邓大围几个问题后,领导认为他人还可靠,就向他提出,带领我们去见识三级片。
“我们门路不熟,找了好几天,也没发现哪里有这种电影看。”
“你们没找对电影院,只有三级片电影院才放三级片。”邓大围果然里手。
在红堪附近,邓大围把我们带到某商场的底层,一个三级片电影院就藏在那里。面对艳情四射的电影海报,主任和科长眼神痴迷,邓大围趁机告辞。康康寻了一个七七八八的理由,也想借故开溜,被主任和科长一齐正色。我很是领会领导们的意图,无非是想让大家同在一条船上,回单位后谁也揭发不了谁。再说三级片从没看过,说我不想看,那绝对是假正经。我知趣得很,没同领导讲半句废话,只乖乖跟进电影院。
影片由叶玉卿主演,她扮演公司里的女秘书。老板对她的美色垂涎已久,趁着一天加夜班,将她在办公桌上“正办”了。从此两人关系凶猛,随时随地展开性交活动。
看电影时,主任和科长坐我左边,康康在右边,两边人的表现反差特大。左边那两男人目不转睛,口水四溢。可怜的康康年过三十,尚未嫁人(莫男注:那时的未婚女青年相当于处女),哪经得起这个?她羞愤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始终不敢看一眼银幕。到后来叶玉卿越战越勇,康康越见无地自容,终于再也撑不住了,“哇”的一声,把胃内的阿笋与龙虾,一齐红红绿绿地吐出来。
邓大围当时刚谈上一个女朋友,还没达到宽衣解带的程度,他怕受叶玉卿的刺激后,又无处可发泄,所以不看三级片。晚上,他带女朋友来见我,却使我大受刺激。他这女朋友来自美国,是一地道的白种洋妞。这还不算什么,她的体重,那真叫一个凶猛啊,与香港闻人肥肥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想看,那是何等的吨位。
谁个不情人眼里出西施?邓大围对她满嘴溢美之词:“芭芭拉心地善良,为人忠厚,五官长得尤其秀美,她还酷爱中国文化……”他自己挺喜欢的,旁人岂能说三道四?
还有件事值得一提:我读大学期间,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我父母双双调来省城工作。我跑回柳阳帮他们搬家,混乱中发现一个紫色笔记本,其内夹有一朵枯萎的栀栀花,泛黄的纸页上写满情诗,首首献给栀栀花表妹。这写诗的人是谁?这栀栀花表妹又是谁?在母亲那里,爱永远是一个禁忌话题,猜死她不会痛快给我答案,我还是跑去请教梅花街上的姨妈。
“栀栀花是你妈妈的小名。”姨妈仍旧爽快。可以想见母亲当年的如花似玉。
据姨妈透露,母亲与一位远房表哥青梅竹马,从小就由双方家长作主定了亲。有年暑假,在北京读大学的表哥回乡探亲,与久违的未婚妻约会,或许心潮太澎湃,他冒失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所幸隔一层粗布裙子,否则大腿不堪设想。尽管大腿最终有惊无险,但透过这一摸,母亲看穿恋人的道德品质败坏,毅然与之决裂。那时的母亲豆蔻年华,在她家乡是远近闻名的美女,笑起来温柔可人,却胆识过人。
“那个表哥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出口就是唐诗宋词。样事都优秀,就是摸大腿这点不好,说明他人不正经。”姨妈至今仍扼腕叹息。
这位不正经的表哥,如今是京城里熊猫级的名医。终日出没于中南海,时不时以一个专家的嘴脸,坐在堂堂的央视,指手划脚信口开河。母亲为老爸的没出息,怨恨了一辈子。面对惜日恋人的风彩,不知她是否悔恨过当年的小题大作?
“那有什么好悔的?总归人的道德品质重要。她早就把他恨死了。”姨妈说。
我却对此表示质疑:“既然那般恨,干吗保留他的情诗几十年?”
“没有爱,哪来的恨?没有恨,又哪来的爱?”一不留神说出一个哲理,姨妈摇头晃脑找不着北。
一个时代造就一方人。那个时代的女人,只因摸一把大腿,就毅然与自己心爱的人恩断义绝;又只因避孕套结实,竟然洗洗浆浆用它几十年。我十分庆幸我生在今天的时代,摸大腿何所惧?充份享受身体的快乐,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