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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里是大师的故乡
从孟菲斯出城往南,很快进入密西西比州。密州盛产棉花,曾经称富一时,但自内战以来,这个州就一直处于贫困状况。我所就读的密西西比大学位于孟菲斯以南八十英里处,一个叫做牛津的小镇上。
“牛津镇是现代文学大师福克纳的家乡。”临行前听李天豫这么说,才知它的了不起。
上午九时许,灰狗开进镇里,绕过镇中心广场,司机刚把车停在一座民居前,一个老头笑眯眯地打开房门,上车跟司机打招呼:“你昨天没来,今天给我捎来几位?”
“昨天没人上下车,我就直奔杰克逊去了,今天带来一个。”司机朝我努努嘴。
“这就到站了?”还以为这是老头的家,哪有半点车站的样子?
他们二人齐心合力点头。老头上前与我热情握手:“我叫叽里咕噜(没听清),是这车站的负责人,欢迎你来到牛津镇。请随我来。”
“怎么没见学校?”我跟在他身后问。
“学校在那边,离这还有几英里地。”他随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还有几英里?”我拖着两个死沉的箱子,如何打发这几英里?
他觉出我的难处,拿起电话,跟谁一顿说道,随后笑着告诉我:“别担心,会有人来接你。杨先生是中国学生会的主席,凡有学生从中国来,我都打电话找他解决。”
左等右等,等不来我们的杨主席,我焦急地朝门外张望,本想请老头再打电话问问,可他谈兴正浓:“别看我们镇小,整个南方,甚至整个美国文化的精华全集中在这里。就说我对面这家耐尔森百货商店,是南方开得最早的商店之一,还有广场中央的那个尖顶教堂,全南方没一个教堂比它更古老。你瞧我隔壁这条巷子不一般吧,当年福克纳先生就坐在这巷口,手持烟斗,静静观察小镇的市井百态,他笔下的那些人物就是这么琢磨出来的。”他无比的扬扬自得,“那时候,伊利诺中央铁路从镇上穿过,沟通芝加哥与新奥尔良,不能不说那是我们小镇的鼎盛年代……”
上下两百年这镇上的人文历史,老头一一娓娓道来。我样事无着落,哪有闲心听他唠叨?却又怕惹恼他,撇下我不管,只得嘴里不断附和他。他讲的东西那么人文,其实我大都听不懂。
近中午,杨主席终于驾到。老头问他怎么才来?他避而不答,转而质问我:
“这学校都开学一个月了,你怎么才来?”
“我拿到签证本来就晚了,又等了半个月的机票。”我解释说。
听他一口京片子,猜他是地道的北京人,可他那鼓鼓墩墩的身材更像湖南特产。一问果然,他母亲四川人,他父亲湖南人。
“那我们是老乡。”我抢着巴结他。
他不吃我的巴结,马上严正声明:“我北京生,北京长,湖南从没去过。”
我非跟他赖上老乡不可:“不管在哪出生,你籍贯总归是湖南吧。”这地方我举目无亲,我心想多一个老乡多一条路,认了总不坏事。
他不但不跟我老乡,还公事公办地宣布:“根据学生会的规定,老生接新生,接灰狗站定价一美元,接机场定价十美元。大家都是穷学生,补贴点汽油费无可厚非。”
在旧金山买灰狗票时,找回一美元,我拽在手中两千多英里,险些花掉它,到底忍着没买东西吃。我松手放钱给他时,想着自己这一路上的节省很值得,不然又要交一张大票子让他找。“那票子一扯散,用起来就飞快。”从小外婆就告诫我。
“杨主席,我想请教一下,这里如何找工打?”我脸上故作憨笑。
“这里纯粹是一个大学城,没有任何工业,全镇大约两万人口,一万学生一万居民。从清洁工到教授,那一万居民全靠这个学校为生,哪里还分得你有工做?要是开学前早点下手,或许能在学校图书馆抢半个岗位,你这么晚才来,想都甭想。”
我顿时急傻了眼:“我只带了几百美元来,没工打怎么得了?”
“你们这些自费生就是胆子大,事先不了解清楚情况,带这么点钱就敢出国门,你以为美国遍地都有金子捡呀。”他板起一副公费生的面孔。
那年头,国际长途死贵还轻易打不通,一上不得网,二发不了电邮,摸清情况谈何容易?可他一个主席,我反驳不得,连忙承认错误,厚着脸皮求他:
“只怪我来之前太盲目,你在这时间长,门路多,请帮我找份工做,不然我死定了。”
“那是后话,你当务之急是要找房子安顿下来。开学一个月了,该住的都住下来了,现在找人合租房子极不容易,我看你先住这吧。”他将车停在一宿舍楼前。
我瞧那楼气派来着,嗓音发抖地问:“住这贵吗?”
“六美元一晚,整月住便宜点,好像是每月一百六。”
这么说来,我兜里的那点银子连吃住都不够,更别说学费了。
“这房子贵死人,我住不起。不定谁那可以挤一挤,你是主席面子大,麻烦帮我问问看。”尽管他满脸的不耐烦,我不求他求谁去呀。
“再贵,不也得住嘛?不然你今晚睡大街啊?”他眼中露出严重的不屑,又从哪摸出一张纸给我,“这是中国学生通讯录,你自己打电话挨个问,好自为之吧。”
六美元的房间长方形,内有两张单人床,两套桌椅,两个壁橱什么的。宿舍女管理员身材丰满地介绍情况:“这房间没住别人,两张床随便你挑。洗手间以及厨房大家公用,出房门左侧右侧都有。我跟你同一个系,不过我还在念电脑本科。”
“原来你是在这打工的学生,你们这方面还要人吗?”我一急,英语讲得越发坑坑洼洼。
“我等了一年,才得到这个职位,每周还只让做十八小时。”她露出困难的表情,见我垂头丧气,马上又改口说:“现在没听说要找人,但事情总在变化,说不定过几天又要找人,我帮你留意就是。”她这话安慰成份居多,不见得真能帮上忙,但听在心里有些安慰。
我问清楚了,本地电话包在房钱里不另收钱。按照杨主席留下的通讯录,我从头打到尾,一下午打下来,一无所获。半数的人不在家,在家的人没空房子不说,还要吃他们的质问:“谁叫你这么晚才来?”
夕阳射在窗户上,丰满女生打来电话:“你房间的台灯修好了,我可以送上来吗?”
“谢谢你,还是我下楼来拿吧。”
下楼时,有人跟在我在身后步履沉重,紧接着听那人怯声问:“你也是中国人吗?”
转身一看,那个男人文质彬彬,脸上寸草不生。我刚答一声“是”,他满脸喜不自禁:“那正好,我们合租房子吧,住在这里这么贵,都快把人急死了。”
他也是一个迟到分子,只比我早来三天,连日来找人合租房子不果,正焦头烂额。
“学校外面的一室一厅,租金一百二,再加上水电费,你我平摊下来,至少省一半。”
“我们都没车,住在学校外面,交通怎么解决?”我问。
“房子并不很远,走路半小时到学校,骑自行车更快。我在旧货店里问了,十五美元可以买辆四成新的车。”总之,他把一切都盘算好了,就等着我点头。
能省一半钱,当然求之不得,只是此人什么的来历什么的品行?我统统的不清楚。
见我不置可否,他抓紧引诱我:“那间房归你,我只占厅,但房费还是一人一半。”他一副很不怕吃亏的样子,“你还没吃晚饭吧?走,去我那里下面条吃。”
他住三楼。去他房间的途中,我得知他毕业于浙江大学数学系,来这攻读博士学位。
“这里只给我免学费,还得自己筹生活费。数学这种冷门专业,在美国没人学,别的学校都是全包。当初只想快点出国,懵里懵懂就来了,哪知密西西比是全美最穷的州。”他哀声叹气。
“生活费毕竟是小头,我这里一大笔学费还没着落呢。”我一路叹气跟他走进厨房。
“除开鸡蛋,油盐酱醋和面条都是我从中国背来的。昨天超市鸡蛋打折,五十九美分一打,我买了半打。早知道这鬼地方没工打,连鸡蛋都该从国内带来,放在冰箱里又不得坏。”他脸上那一个后悔啊。
不会儿水煮开了,我提醒他:“该下鸡蛋了。”
他手里握着两个鸡蛋,磨拳擦掌搞了老半天,到底只破开一个放进滚水里。
“你吃这碗有蛋的面,我不是特别爱吃鸡蛋。”他很是克己待人。
我着实感激涕零,当即答应与他合租房子。
一场面条吃下来,我们进一步知己知彼:他浙江绍兴人,年近三十,尚未婚配;我湖南人,已婚无孩。听说我已婚,他反应平静,不喜不忧,仍在动省钱的脑筋:
“反正没钱打电话,我们干脆不装,这样可省下座机费,你看呢?”
对于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本来我还心存疑虑,见他事事精打细算,觉得误会他了。现在这种时候,省钱头号重要,谁顾得打别人的歪主意?于是我再次表态,一心一意跟他合租房子,义无反顾。
听说绍兴那地方自古出师爷,他生得白白净净又老气横秋,我打趣他:
“你的名字没平仄,叫起来咬口,干脆喊你‘绍兴师爷’算了。”
“其实我祖上是开当铺的,没人做过师爷。”他一脸认认真真。
既然他不反对,这个绰号我就喊定了,还打算长期喊下去。
回房后,我打电话报告杨主席:“今天在这碰见一数学系的男生,他邀我合租房子,说是两人摊下来,月租六十,水电费另算,看用多用少。”
主席听了很不服气:“人家高金宝租的房子,五十美元包水电。”
“高金宝是谁?他那还有房子吗?你有他的电话吗?”我问他一连串。
“高金宝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得争取主动,到学生活动中心去。”主席为我指点迷津。
遵照杨主席的指示,我一大早直奔学生活动中心,寻找五十美元的房子。楼上楼下找遍,没发现一个明显的中国人。正困惑时,一东方面孔的男生从餐厅走出来,我迎上前问:
“你是中国人?”
“我从台湾来。”他身材魁伟地一笑。
“我昨天刚从中国大陆来,想找人合租房子,有人要我上这打听,怎么没见几个中国人?”
“现在还没到时候,他们中午才来这里热饭。”
“你知道哪有便宜房子租吗?”
“我住的房子不是自己找的,是接租班上一位日本同学的,这方面我没经验,你还是中午问他们比较清楚。”他说话挺和气。
我于是寻一张沙发坐下,边看电视边等。中午边子,手持饭盒的同胞们,终于一个个出现了。
“我昨天刚到的,你们谁要找人合租房子?”我挨个问。
他们一律摇头,而且摇得莫无表情。为了唤起同情心,我将自己如何流落机场,如何搭两天三夜的灰狗辗转到此,一一诉说开来。咱们中国人不远万里来到美国,怀中就揣着那几个小钱,谁个心里没有一本血泪帐?我的故事没打动什么人,大家一个腔调对我说:
“只怪你来得不是时候啊。”
眼见最后一个人夹着饭盒离开,我失望地走到门口,忽然从旁闪出一个男人来:
“我那有便宜房子。五十元包水电,你租不租?”
定睛一看,是一个留平头的中年人。
“真的?”我喜出望外,“我租,我当然租。”
“我还得跟同房商量一下,明天给你信。”他四下里瞧瞧,压低嗓子嘱咐我:“这事你先别声张。”说毕,他急步冲下台阶。
我追在他身后问:“你哪个专业的?贵姓?怎么跟你联系?”
“我叫高金宝,经济系的,你明天还来这等我。”他边走边答。
既然他名叫高金宝,我相信便宜房子非他莫有。
那晚上睡了来美国后的头个安心觉。第二天到活动中心候高金宝,望眼欲穿一整天,他却爽约没出现。同楼住的绍兴师爷,这两天也踪迹全无。上楼去他房间找,连个灯影儿也见不着,黑得一塌糊涂。
第三天中午,高金宝才从天而降,身边携带一小个子男生。他介绍他:
“这是我的室友孔明,他也从上海来,在这读生物。”
孔明抬头朝我一笑,面容年轻而又伶俐。
“我今天可以搬去你们那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一齐以上海方式点头。
高金宝说:“我现在得去见我的导师,完事后我们来宿舍找你。”
在赶往宿舍的途中,我与绍兴师爷不期而遇。
我先发制人:“这两天哪里去了?到处找不着你?”
他后发制人:“还说我呢,你自己没个人影子,我这不正找你吗?”
吃他的鸡蛋时,我信誓旦旦与他合租房子,如今却要反悔,我实在难以启齿。可是文钱逼死英雄汉,我一个狠心,低声低气地说:“那个,那个高金宝,想要我去他那合住……”
他毫不恼怒,反而笑着白净的脸说:“这下可好了。老彭的老婆没签上证,来不成了,找我去住他的客厅,五十美元全包。说好与你合租房子,中途变卦,我正为难呢。”
不一会儿,高金宝他们来了,我和我的两只大箱子搭他的车子,朝便宜房子的方向行驶。
“离学校还真不近,幸亏你有车。”路上我对高金宝说。
“我整个一冤大头,”他瓮声瓮气地给我一句。
孔明扭头猛朝我丢眼色。
又走了十几分钟,车一阵抖擞,停了下来。
“夹皮沟到了。”孔明一声喊。
深山老林里,就我们这一小幢破木屋,四周全无人烟,还真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夹皮沟。我心惊胆战地问:“这地方安全吗?”
“这里最安全,你看我们连门都不锁。”高金宝一把推开房门,“房东只给我们一把钥匙,配一片至少一美元,我们宁愿不锁门。”
进门一个客厅,空无一物,极显辽阔。卧室里除了一张床垫,也不见什么家俱。
“房子租得便宜,不带家俱。你先把被子垫在地上睡,过不了几天,管保你捡到床垫。”
我到隔壁他们寝室里看,除了两张床垫扔在地上,也是空空荡荡。
“没有桌椅,晚上怎么看书?”我问。
“为了节省水电,我们尽量不在家多待,”高金宝强调一个“家”字,令我有些心酸,“都是早出晚归,在学校图书馆看书,看到晚上关门才回来。”
关于五十美元包水电的情况是这样:高金宝跟人租下这所两卧的房子,月租一百八,包本地电话不包水电。他最初设想连他自己四个人合住,再把水电费控制在二十以内,摊到每人头上不超过五十。可最终只凑齐三个人,现在他与孔明住一间,另一女生单独住一间,人均月租六十,外加水电费。正是由于我的加入,高金宝才得以实现他在租金方面的梦想。
孔明偷空向我透露:“老高来美国好几年了,照说比我们经济条件好,但他老婆在加州读书没资助,岳母在那帮着带孩子,一大家子人就靠他那点奖学金,钞票也紧。你同屋的京京也是这学期新来的,可人家会想办法,有男人投靠。本来她独占一房,她不愿意你住进来,两人挤一间,每月才省十几美元。”
“那怎么办?”我一听急了。
“房子是老高租下的,再说少数服从多数,她一个人反对无效。”
“老高好像不高兴我们坐他的车?”
“当初拉我们合住时,他答应免费提供交通,现在又想反悔,这太没道理了。何况反正他要开车,多坐两个人又不多费油,亏得他好意思提出平摊油钱。管他高兴不高兴,车我们照样坐。”
听到这里,我算听出点眉目来了,这三个人的敌我阵营是不定的:在我入住这件事上,那两男的一边,而在分摊汽油钱的事上,孔明与京京做一伙。
傍晚,高金宝不声不响溜出门。孔明见状,马上对我扬手:“他要去超市,快跟上。”
高金宝前脚上车,我和孔明后脚跟上车。他虽说奈何不得,却可以脸色铁青,表明我们是不受欢迎的人。我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扭头下车,但见孔明满脸的死猪不怕烫,我才少许释然。
平生头次进超市,那种琳琅满目,令我叹为观止。在一长排果汁柜前,孔明一一细看,走开,又回头一一细看,犹犹豫豫老半天,才狠心拿起一小瓶桔子汁:“我口腔溃疡,缺少维生素,不喝这东西不行,找医生看病更贵。我什么药都准备了,偏偏忘记带维生素。”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带了维生素,却没带柴米油盐,我跺着脚说:“美国怎么没散装盐卖?逼得我多花钱买一大罐。”
“幸亏,幸亏我从国内带盐来了。”孔明笑眯了眼。
各人的经济实力,这时候一目了然:我买了一包米,一小瓶菜油,一罐盐,还有一蔸包菜,总金额不到七元;孔明买了小半篮子的东西;高金宝最是财大气粗,买了满满一篮。
车子刚开动,孔明唉哟一声:“我的桔子汁忘记拿了。”
狠心下了,钱花了,结果桔汁丢了,他的沉痛可想而知。
“那赶快回去找啊!”我替他着急。
高金宝就当没听见,猛轰一脚油门,将车子开得格外凶猛。路上,他拐进一个加油站,边往车里罐油,边气呼呼地喊得满世界都听见:“一星期加一次油还不够,还让人活不活?”
孔明久经沙场,他两眼望向窗外,置若罔闻。我初来乍到,到底修练不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很是无地自容。
到家后,高金宝炸鸡腿,孔明煎鸡蛋,他二人肩并肩搞得热火朝天。
见我迟迟不动手,高金宝招呼我:“有四个灶头,你不必等我们做完再做。”他的上海普通话温柔秀气,还咧嘴露齿一笑,极尽面善心慈,与刚才在车上判若两人。
比起他们的鸡腿鸡蛋来,我的包菜很是寒酸,连忙推辞:
“我等下再做,这会儿一点也不饿,时差把我搞得颠三倒四的。”
待他们吃饱喝足,我已饿得半死,赶紧淘米煮饭。饭熟后再与包菜混在一起,加水加油盐煮一大锅,这样油盐菜米都省些,又容易吃得饱。这种包菜煮烂巴饭,我一吃就是三个月,靠它度过了我在密西西比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忘记告诉你了,别插门,给京京留着。”孔明进厨房来时,刚从被窝里出来的样子。
“你们就睡了!”我有点惊讶。明天星期六不上课,这还只九点钟呢。
“这里桌子没一张,灯光又暗,反正晚上做不成什么事,不如早点睡觉。再说老高最讨厌点灯浪费电,他习惯早睡早起,同住一间房,步调一致为好。”
“老高这个人……”我欲言又止。
“其实老高人并不坏,只怪我们都太穷了。我们几个坐在他车上,太刺他的眼,他心里窝火话说得难听点。你刚来不习惯,以后坐车你脸皮放厚点就是。”孔明支完招,回头又去睡觉。
收拾完毕,我关灯从厨房里出来,到处黑灯瞎火的。摸回房间,我没有开灯,裹着鸭绒被,一个人坐在地上发呆。在家千日好,来这里遭这份洋罪,心里头那个心酸啊。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推门进来,随手打开灯。她三八年华,五官端正,胖瘦恰好,无疑就是京京。自报家门过后,她一口京腔毫不含糊地问:“我清华计算机系的,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湖南大学。”我从实招来。
“湖南大学?我从没听说过,是在湖南吧?”
我差点顶她一句:“你还真孤陋寡闻啊。”转念一想,同住一屋,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呢。
“隔壁那两个上海男人坏透了顶,说得天花乱坠骗我来住,一再拍胸脯保证决不加人进来。看我一个人占一间,他们心里极不平衡,觉得吃了大亏,出尔反尔,哪像个男子汉?”她看上去挺义愤填膺的。
我知道自己很讨她的厌,但谁叫我穷呢?住不起六美元一晚的房子,再不忍气吞声,那就只有露宿街头。我低下头不吱声,待她骂完,才鼓起勇气问:“我跟你同一个专业,正好向你请教:开学几个星期你们都学了些什么?难不难?你看我赶得上功课吗?”
“我读计算机博士,你不是吧?”她马上跟我划清界线,“我看你够呛,那些容易的课,早已人满为患,不再接受注册。剩下可选的课程都死难,我一个清华的,也未必吃得消。”
“我拿的学生签证,不注册非法,再难也只得咬紧牙关。”我一个惨笑,“我不够钱一次缴清学费,学校是否允许分期付款?你知道不?”
“我们三个人都有奖学金,你还要自己交学费啊!”她故意喊得一惊一乍,“不过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隔壁那俩都复旦的,我是清华的。别以为美国人分不清你们中国学校的好坏!”
我恨不得骂她一句娘,可人在逆境中不得不低头,出嘴却是奉承的话:
“那是,那是,清华的牌子走到哪里都认。”
“就算学校准你分期付款,这镇上没工打,你根本别想挣齐学费。你湖南来的,又没有海外亲友可接济。”她认定我死路一条。
偌大一个美国,与我沾亲带故的,统共就只三人:在旧金山的叔外公;在南加州的邓大围;在费城的潘东海。从没与叔外公见过面,他恐怕连我母亲都不一定记得,更何况我呢;邓大围只比我早一脚来美国,经济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剩下一个潘东海可作点指望。
“还有一个我呀!与你同坐那么远的灰狗,难道还不够沾亲带故?”传教士很是不服气。
你别说,最终带我走出密西西比的,还真是他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远离家乡数万里,砸锅卖铁来圆美国梦,前途茫茫,回头无岸。午夜的夹皮沟,风吹得格外凄厉,我躺在地板上翻来复去,泪流不止,直到天快亮时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孔明跟高金宝钓鱼去了。京京起床后,赶紧把自己整得浓妆艳沫,时不时朝门外张望,走出走进在我眼前晃动。
“你们几时去孟菲斯?”我问她。
“说好九点来接我,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她满脸烦躁。
那个九点该来的人,十点终于出现了:宽额大脸,皮肤粗黑,身材高大壮硕。他却说他是地道的上海人。
“真看不出,还以为你是北方人呢。”我对他说。
“也难怪,我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又留在北京工作,在北方待了十几年。”
京京跟他打过招呼,进去洗手间,半天没出来。我病急乱投医,趁机把自己目前的困境向他诉说一通。
“你这种情况好解决,去注册英语加强班就是,学费一学期五百,可分两次交。我是搞电影导演的,这儿没我的专业,别的学校还没联系好,我去年一来就进了英语班,还在那耗着呢。”
“真的啊!我真的可以注册英语班保持合法身份吗?”我又喜又急。
不防京京从洗手间里杀出来,气急败坏地一声吼:“彭大鹏,你少给人家出歪主意,她托福都考过了,学校哪会准她上英语班?”刚补完妆的她,原本蛾眉秀眼,但一生气,整张脸变了形,横眉厉目的。照我说,尽管是美人,还是不生气好看。
“学校哪管这呀?后天上午八点半,你在国际楼等我,我带你去办手续。”彭大鹏豪气地一挥手,导演派头十足。
幸亏彭导演,事情办得十分顺利,星期一上午十点前,我已坐进教室听语法课。记得老师那天讲解表语从句的用法,在白板上写到:“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年薪达到五万。”
当时我心想,五万年薪何尝不是我的最大愿望呢。
中午热饭时,在活动中心遇见绍兴师爷,我忙与他分享我的喜悦:“搭帮彭导演出了一个好主意,我注册了英语班。本来学费五百,我晚来一个月,学校还减我一百。今天先交两百,余下的下个月再付……”
“原来都是熟人,我就住在彭导演的厅里。”
“上次听你说,他家属没签上证,那他是有老婆的啰?”
“怎么没老婆?他女儿都上学了。”
我心想:既然有老婆,干吗还跟京京打得火热?彭导演帮过我的忙,京京又对我不友善,我决定不去告发。忍了几天,到底忍不住,我透露给孔明听:“你别讲出去啊,听说那个彭导演是有家室的,我们这个京京宝贝怕是还蒙在鼓里。”
“彭导演有老婆,这谁都知道。我看京京也没跟他认真,只是眼下经济不宽裕,利用罢了。你看她平时从不做饭,把一日三餐都熬到彭导演那里解决,这么几个月下来,算算省下的饭钱还真不少。晚上自完习还有人开车送回家。我们早晚都得看高金宝的脸色,她起码少看一轮。女生在开源节流方面很有优势,我们这样的已婚男人最惨了。”
孔明出国前突击结婚,蜜月尚未度完,就匆匆告别娇妻漂洋过海来了美国。所以度日如年的感觉,比别人更甚一筹。
“一辈子的光棍好打,半辈子的光棍难熬。你说你干点别的什么不好?非得抢在出国前结婚,这下晓得厉害了吧?”高金宝时不时揶揄他。
“不结婚怕签不到证。”孔明辩解。
人人都在饱受骨肉分离之苦,只有高金宝比我们得天独厚。他的妻小就在加州,十天半个月的总能电话一回。每逢通电话时,他手握话筒,背靠南墙,把上海话叽里咕噜得既温柔又热闹。
“我儿子今天在学前班表现好,老师奖他一朵小红花。”末了,他总要拿出这类喜事,与我们大家分享。
有天清晨,李天豫意外打来电话,我大惊大喜:
“这是国际长途,你怎么打来的?”
“向东的科长今天忘记锁电话。”向东是他一哥们,在外贸工作。
先前给李天豫的信中,我报喜不报忧,只字未提我手头极缺银子。他天隔地远,帮不上忙,反倒让他空着急。这次在电话里,架不住他再三询问,我只得如实相告:
“这地方没工打,这省那省,省得连饭都不敢吃,只怕还到不了岸。”
“还差多少钱?”他问。
“再有两百,就能把这个学期混过去。有三百更好,那我夏天外出打工的路费就不愁了。你别为我伤脑筋,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总有办法对付。”
“让我想想看,怎么能凑点钱给你?身体最重要,你千万莫省饭钱。”
李天豫当时靠写点稿子糊口度日,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过了,哪里还凑得出钱来?不过有他这一句话,足以温暖我的心。简直不敢相信,他还真凑了一笔钱,几经辗转半年后到达我手中。此举把我感动得落花流水,尽管那时我已经摆脱生活困境。女人是不能感动的,感动了,再也走不出那座围城。你十个西蒙又如何?
三月底,收到叔外公的回信,才知我路过旧金山时,他正病重住院。他还随信寄来一千美元的支票。前次给他去信时,我绝口没提一个钱字,但暗示了几句当年我外公对他长兄如父的恩情。他果然一看就懂。这张支票是我的救命钱,我捧在手心上,一口气走了好几英里,进银行存了,一颗心这才踏实下来。从银行出来,抬头一看,天空如此壮蓝,我顿时精神抖擞,决计徒步回家。
半路上发现一张床垫,被人扔在路边,半新不旧,正合我的需要。我双手抚摸着床垫,又喜又愁,愁的是如何将它扛回家。我没一点办法,又不舍得丢下到手的横财。于是坐在床垫上,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两眼巴巴。
天渐渐黑下来,且越来越黑。正当希望十分渺茫时,一辆车停下来,贵人伸出头来问:
“你要将床垫运回家吗?”
我喜出望外,猛点头。乍一见他面熟,再仔细瞧瞧,认出他是那个台湾人。
“上次在学生活动中心,我跟你打听过租房子的事。”
“我叫霍山东,历史系的。”他伸出大手给我握。
我们合力将床垫抬上车。
“我想先绕一下我家,跟我女朋友说一声,回去晚了,怕她担心。”他一副好男人的模样。
坐在车里,看见他女朋友开门出来,月光下很端庄贤淑的样子。
“哇!你捡的这个床垫比我们的都好。”以高金宝为首,以孔明汤京京为副,合手惊讶。
那晚睡在床垫上,感觉就是舒服。如今钱也有了,床垫也有了,正好睡一个实心觉,可恨被京京纠缠到半夜:“你说,他为什么叫霍山东?他老家在山东吗?”她同一个问题问它一百遍。
“我哪里晓得,你自己问他好了。”我对她没好气。
这天以后不久,京京果然与霍山东交往起来,时不时见他送她回家。
“京京不会对霍山东有意思吧?”我问孔明。
“你看霍山东开的那个车,显然比彭导油水大多了。”
“看车能看出谁的油水大?”我这人比较单纯。
“哈,你还不知道,看男人有没有钱,一是看他的车,二是看他带出去的女人。”
“我见过他女朋友,长得挺漂亮的,听说他们在台湾时就认得,都同居好几年了。”
孔明哼了一声:“那就要看谁更有手段。”
京京每天浓妆重彩,使出浑身解数吸引霍山东,看得孔明在旁边为她着急:“不行不行,京京的手法太陈旧了。霍山东这种纨绔子弟,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她该打温柔牌才对。”
手法不对头没关系,只要有老天爷照应。一个周末,霍山东带女朋友在高速上飙车,撞上一棵大树,车子全毁。他自己倒没事,仅受了点擦伤;而他女朋友却伤得高位瘫痪,不得不被家人接回台湾。不久,又见霍山东新买了一辆敞篷车。俏丽的京京依偎着坐在他身边,香车美人,霍山东额头上还粘了一块纱布,俨然一条好汉。
那天我跟高金宝、孔明一道去超市,迎面遇见霍山东开着敞篷车在小镇上招摇过市,京京从副驾驶位上站起来,挥动玉臂向我们高呼:“嗨!嗨!你们开着拖拉机哪儿去?”
高金宝的车年久失修,时常发出轰隆隆的吼声。当街受了这番奚落,他咬牙切齿,发誓要报仇雪恨。没过几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机会来了。
霍山东有一位兄长,旅美多年,老谋深算得很。他一再向弟弟力陈利害:
“她持的是J签证,毕业后非得回大陆不可,逃不掉的。”
听从兄长的劝告,霍山东快刀斩乱麻,连夜将京京扫地出门。接到她的求救电话,我忙去敲隔壁的门:“京京刚才来电话,请你们去霍山东那里接她回来。”
孔明起来应门,高金宝睡在床上按兵不动,嘴里恨恨不休:
“找我们干什么?我们又没有敞篷车,只有拖拉机,别委屈了她这位大小姐。”
不过恨归恨,经不住孔明的再三劝说,高金宝终归用拖拉机接回了京京。她一进屋就倒在床垫上,头蒙在被子里痛哭。我最不善于安慰别人,不知是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只得也把头埋进被子里,听不见就等于她没哭。因为北京人,因为清华毕业,因为拿奖学金,京京在我面前,处处高人一等。这种时候,你说我不幸灾乐祸,那绝对是假的。
第二天起床,她一扫昨夜的悲伤和落魄,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天塌不下来,我在美国,还怕嫁不出去?美国男人又不在乎处女。霍山东他这个王八旦,占了老娘的便宜,几辈子不得好死。”言下之意,她把她的处女身给了霍山东。原来那个彭大导演,忙乎了老半天,却是空忙一场。
关于美国男人对于处女的看法,我请教过西蒙。他没正面回答,却眯起眼睛回味我们第一夜的情景:“那是一个充满东方神秘色彩的初夜。”记得我害怕极了,在他怀里蜷成一团,他用他那燃烧的吻,将我的身体一寸寸吻开。既然他认定那是我的初夜,我不得不欣赏他的说法,为那个下雨的夜晚自豪。
进入四月,密西西比的天气燥热起来,这时侯有人来学校散发传单,鼓动学生暑假到阿拉斯加出海捕鱼。说是可以挣大钱,至少几千,甚至上万。彭导演磨拳擦掌,绍兴师爷跟在他屁股后面雀跃不已,很有大干一番的架式。他们邀我同去:“女的不用出海,等我们把鱼打回来,你们在岸边加工,同样赚大钱。”
有大钱赚,我当然去。高金宝却警告我:
“去阿拉斯加做工,极辛苦不说,赚钱也没保证,还要看收成,捕到鱼才有钱。”
我铁着心要去赚大钱,自然听不进他的话。兴奋之中,传来彭导演出车祸的消息。那晚上他率领绍兴师爷一伙人,开车去孟菲斯赌狗,途中与一辆货车迎面相撞。满车的人都没伤着,只彭导演的双腿被夹成血肉模糊,动弹不得。虽性命无虞,却腿伤严重,要养好几个月。借着通知家属的名义,在杨主席的带领下,绍兴师爷彻底搜查彭导的房间,翻看了他所有的私人信件,不料挖出一个骇人听闻的内幕来。
“难怪他比我们富裕,只早来一学期,还有钱买车开,原来他得的全是不义之财!他跟纽约的一个老富婆关系不正当。那老太婆写给他的信,别提多肉麻了。同住一个屋这么久,谁知他彭导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师爷白净净的脸上红晕突起。
彭导演去不成阿拉斯加了,绍兴师爷也就犹犹豫豫打起退堂鼓,口气全变了:
“这事得三思而行,三思而行!”
看他这副熊样,我只好力邀孔明去阿拉斯加,捕鱼发大财。他却死心塌地紧跟高金宝:“老高已经为我安排好了,我准备去洛杉矶打工。”
阿拉斯加就这样泡了汤,想想真一个没劲。我承认我也不够勇敢,豁不出去。
“你说,暑假我去哪儿打工好?东海岸还是西海岸?”我问孔明。
“你下学期还在这读书吗?”
我用劲摇头:“这鬼地方没工打,奖学金又申请不到,在这读书等于死路一条。”
“那你上哪读书就去哪打工,免得到时再花路费钱。”
“我在东西两岸都联系好了学校,读书不成问题,只看哪里让我好赚钱。”
“听老高说各有千秋,东岸城市地铁发达,适合我们没车的穷学生,也正因为如此,各地去那找工的学生多,竞争激烈,像我们这种没经验的人,工更难找;西岸城市公共交通不方便,找工相对容易。老高答应帮我解决交通,所以我去西岸。你不是有亲戚在旧金山开餐馆吗?你一去就有现成的工做,当然去你亲戚那。不然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个落脚处都没有。”
孔明说得不无道理,但我还是想去东岸,因为费城有一个潘东海。写信问他的意见,他竟然也主张我去投奔叔外公。于是我买好灰狗票,只等学校五月初放假,便启程去旧金山。
正当西部计划已成定局之际,上帝却把传教士派来了。周五考完最后一门,我打算周六一早开路。周四傍晚,我在房间里打点行装,突然接到杨主席的电话:“有人从康州来找你,他现等在国际学生办公室,我马上送他到你那里来。“
传教士进了门,我仍然不敢相信是他。
“天哪,我的天哪,你真的来了!”我连声惊叫。
“那天早上在孟菲斯分手时,我不是跟你说过,后会有期吗?”他神情得意。
“你要是再晚来两天,我就不在这里了,你怎么赶得这样巧?”
“能不巧吗?这都是上帝帮我算好的。”他笑弯了眉毛。
晚上安排他在厅里打地铺,我坐在地上与他聊到半夜,他一再劝说我:“你得重新考虑一下暑假安排,我觉得旧金山不适合你,还是跟我去康州吧。”
我问哪点不适合。
“反正……反正不适合。”他支吾其词。
“你又不保证我找得到工,我跟你去那个小镇做什么?”
深夜我摸黑回房,京京还没睡,她和衣坐在床垫上问:“你刚来美国不久,怎么会有真正的美国人来找你?他来这干什么?”在她看来,我一个湖南来的,就只配有湖南人来找。
反正过两天就要散伙了,我再不怕得罪她,狠狠回敬她一句:
“你才管得宽呢,他来干什么,关你屁事!”
不过传教士为什么突然跑来密西西比?我心中何尝不无疑虑,不便直接问,我旁悄侧击问过他好几回。他憨厚地笑笑,并不正面回答我:“那天睡醒后,我一灰狗就坐过来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与他早已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然而每次就这个问题,我请他解释时,他总是嘿嘿一笑,环顾左右而言它,不曾给我一个好说法。
周五考试完毕,还剩下半下午,我邀传教士同去瞻仰福克纳的故居:“听我丈夫李天豫说,福克纳是美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刚来时就想去看他的故居,一直没去成,今天再不去,恐怕日后难有机会。”
故居建于百余年前,希腊复兴式风格,高大的门廊柱气势贵族。室内布置基本保持福克纳生前的状态,书房里摆着他用过的打字机,他亲手制作的书架,桌上放有他亲笔写的作品提纲,起居室里有他弹过的钢琴,卧室的床头有几本翻开的书,是他亲眼读过的。总而言之,无处不残存大师的痕迹,甚至大师的气味。
大门正前方是一条幽深的林荫道,直达一座同心圆状的花园,中间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周围开着形形色色的鲜花。房子北面是仆人住的小屋,西北面立着一座谷仓,正西是福克纳亲手搭建的马棚。我和传教士弯腰走进夕阳空照的马厩,陈旧的马粪味,激起了我们对大师的深切怀念。就在这时,我突然改变初衷,决定跟传教士去东部。
“真是太好了!”传教士极具智慧地浅浅一笑,他冥冥之中的使命,就是要将我引向与西蒙那场致命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