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17)

 

 

或许是一种好运气的先见之明。信寄出去没几天,毛毛家就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天下午,毛毛家来了一个16岁左右的姑娘,一样的大眼睛,白皮肤,爸爸妈妈都说跟当年刚见的安宁像极了,只有毛毛觉得安定姐姐虽然也漂亮,但跟安宁姐姐并不一样。安定给王老师一家带来了一筐橙子和一提篮鸡蛋,说是安宁叮嘱她来看看王老师一家。然后给毛毛的是一只米老鼠的蓝色塑料壳电子表,说是安宁走之前专门寄回来说要给毛毛的。毛毛想起来一年多以前安宁姐姐刚去上海的时候写给他的信里说过看到有很漂亮的电子表,并许诺以后会给他买一块。原来安宁姐姐还一直记着,但是她并没有收到毛毛的回信说毛毛不要电子表,只要安宁姐姐回来看他,信里还有三毛钱,是平时毛毛成绩好时爸爸妈妈给的奖励里毛毛存下来的,毛毛说要安宁姐姐吃饭的时候多打一两个菜。安宁姐姐不知道毛毛不要电子表,安宁姐姐不知道毛毛想她回来看他,安宁姐姐也没有吃着毛毛存下来的钱买着的一个多余“打牙祭”的菜。

而现在安宁姐姐已经走了。

安定带来了橙子鸡蛋和电子表,也带来了安宁出国的消息。

由于安宁在学校的出色表现,安宁被选派出国到美国学习。安宁姐姐走了,十几天以前,从上海,坐上飞机,飞过太平洋,去了那个叫作德克萨斯的地方,要去五年。毛毛在地理课上学过太平洋,学过一点点美洲,也在收音机里听到过美国,但是德克萨斯究竟是个什么概念,毛毛脑子里一片空白。

毛毛脑子里只是在想,上封信终于写对了地址,但是还是一样寄不到了。寄丢的不只是那一年多里的三十多封信,毛毛还丢了整个的安宁姐姐。上海已经很远了,这下安宁姐姐去了美国,是不是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有一段时间,毛毛试图不再想起安宁姐姐。不再给她写信叙述学校,描绘生活。不再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第一感觉地想要从以后给安宁姐姐说起的角度去体会。毛毛只是在自己长大,学更多的科目,开始学妈妈所教的物理,和开始长出喉结的同学一起在操场踢球,和爸爸一起借用妈妈二中物理实验室的焊枪焊接自己的电路板,组装自己的小收音机。那一段时间,毛毛觉得都不是怎么思念安宁姐姐了,毛毛也觉得自己长大得很快,虽然才十岁十一岁而已,却已经比身边十三四岁的同学更为成熟了。也从那个时候起,毛毛决定自己是时候不再叫毛毛,而用大名孙剑了。

直到那年全中国开始流行一部电影叫作《红衣少女》。

电影里那个穿没有纽扣的红衬衫的叫作安然的少女一下子红遍大江南北,连毛毛,哦不,是孙剑班上的女同学都开始竞相模仿少女安然去买或者做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来穿。

毛毛,不,孙剑把这部电影看了好多遍。虽然还是有些地方不像,但是孙剑觉得这部电影的编剧和导演一定是认识安宁,才以她为素材拍了这部电影。你看连名字都没有太改,从安宁到安然,也有一个妹妹,从安定改叫安静;安然和安宁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善良,一样的美丽和热情,一样的正直和倔强。思念像突然开了闸的大水,孙剑忍不住又满脑子地想起安宁了。不知道这红衣少女的导演,到底是在南昌就看到的安宁,还是在上海认识的安宁,还是,在那个德克萨斯,才碰到的安宁?不知道安宁现在到底怎么样?过得好不好,还会不会记得,会不会想起,这个那么久都不给她写信了的小毛毛?电影里为什么都没有一个像毛毛一样的角色呢?是因为安宁姐姐把毛毛给忘了所以就没跟导演提?还是导演决定毛毛在安宁姐姐的生活中本来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因此轻轻一抹就像一幅画上涂掉角落里一个浅浅的铅笔划痕一样把他给拿掉了?安宁姐姐大概都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毛毛已经从二年级的小毛毛长大成初二的孙剑了吧。安宁姐姐会不会像黄大爷一样都不知道毛毛叫孙剑啊?不对,姐姐知道的。最开始收到过姐姐寄到东风小学班上去的卡片上还写着“东风小学三四班孙剑收”,后来大概是知道毛毛跳级了,这才把信寄到二中妈妈那里,写着“转毛毛收”。不过既然姐姐知道毛毛叫孙剑就好了,这样也不会有一天姐姐来找毛毛却不知道那个叫孙剑的就是,这样长大成人的毛毛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叫孙剑了。

84年的夏天,孙剑用攒了很久的压岁钱悄悄买了一件那一年特别流行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 他也另外作了一个更大的木箱子,把红衬衫,还有以前收藏东西的那个小木箱,都一起放在了里边,锁起来,放在床底下。每天睡觉,有时候白天累了晚上睡得快,有时候睡得不快免不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半天,梦里梦外,孙剑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或者说,不太完整。他又开始给姐姐写信,整封的,半封的,几句的,装进信封,放进箱子里。孙剑不知道究竟哪一天姐姐会有机会读到它们,或者究竟会不会有机会读到它们,但他还是写了,也许是为了写给自己,也许是为了找人说话,也许,是试图填补心中那份踢多少球流多少汗也挥之不去的空虚。对于他的年纪,甚至对于和他同年级比他大上两三岁的孩子,这份早到的伤感都显得过于不衬了。生活是喧闹的,爸爸妈妈都一如既往地是那样理解支持小孩注重沟通的模范父母,只是孙剑,生活中只有一份淡淡的伤感作为底色,如果以前安宁在上海的时候生活中的亮色是在心底的盼望的话,现在确实没有什么颜色了。其实这些只是当时的一种感觉,多少年后在回想起来,孙剑觉得那一段日子还是有很多值得怀念的地方的,譬如像那样爽快地踢球,在酷暑的中午,在大雨中,譬如为了比赛中的一个球不惜扑得腿上蹭下一大块皮,譬如像再后来每天下午放学打篮球一直打到天黑,譬如像当时几个至交好友的兄弟。

88年的暑假,孙剑从高二即将升上高三。从高二开始窜个头的孙剑一下子变高变瘦,不再像是以前胖嘟嘟长着可爱孩子脸的小男孩。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除了课堂上的座位从坐了多少年的第一排开始一排一排往后移之外,课后的运动也慢慢从足球场移向篮球场。高二暑假里,学校组织高二学生在假期里上课,每天课后,孙剑便和玩得好的几个哥们一起打篮球,每天打到太阳下山,月亮露脸。一般打完球之后大家就都冲到操场一侧工地上,把喉咙对着自来水一阵猛灌。但是有时候,只要谁口袋里有几个钱晃荡的时候,通常就会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来几瓶冰啤,打完球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坐在工地旁,看着天空初上的月亮星星,随便聊起各种各样的话题。

有一天,当大家正在这样坐着,喝着,聊着的时候,两个女生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 两人看上去大概是大学生打扮,明显跟中学女生有某种气质上的差异,好像都走了远路有点累的样子。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问,你们谁是王建华老师的儿子?孙剑一愣,随即乖乖地站了起来,茫然地望着两个女生。女生开始说明来意,说是妈妈以前的学生,现在在昌航,来给孙剑讲讲考大学的经验。戴眼镜的女生很牛的样子,巴拉巴拉说了半天,然后很严厉地说,都要高考了,怎么还这么贪玩打球,还喝酒,怎么就不学好。

孙剑被那个凶巴巴的眼镜姐姐几句话说得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时候旁边另外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姐姐说,看孙剑这么聪明,高考一定不成问题。

那天回到家以后跟妈妈提起两个昌航女生的事,妈妈说那是她两年前毕业那班上的学生。原来是妈妈看高三在即,就联系了以前班上在昌航的一些学生问一问昌航的情况,结果那个学习委员,就是戴眼镜的那个女孩,就专门跑过来了一趟。孙剑给妈妈描述了半天另外那个长得挺漂亮,甜甜美美又不凶的姐姐,妈妈始终想不起是谁,在昌航的学生很多,不知道学习委员是叫了谁一路来。

晚上躺在床上,孙剑想起白天的事情,想起那个人很好说他好话的姐姐,不知不觉就又想起安宁姐姐来。安宁姐姐从来不凶,也不会批评人,总是像春风一样让人亲近,却又真正让人尊重她。安宁姐姐呀,不知现在到了哪里了。

 

 

MoveSoon 发表评论于
安宁 even did not go back to visit her sister and 毛毛before left for US? Hard to believe she really cares about other 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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