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沉沦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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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鬼天!”

老队长恨恨地将那一丁点烟头摁灭在眼前陈旧的饭桌上,从那条长板凳上直起腰,一旁的老伴连忙从墙壁上取下那件沉重的尚在嘀嗒雨滴的橡胶雨衣展开递过来。

老队长反剪双手利落地套上。他已然习惯了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爷们生活,每每此时他都能品出一种温馨,心腹里也有种涩涩怪怪的滋味。他在想:这也许就是年轻人所称谓的柔肠百转吧。

那点温馨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厚重的橡胶雨衣特有的阴重立即压迫到整个骨骼,以至于他在扣纽扣时,那手竟莫名地错乱起来。

他转身凑到15w昏暗的电灯下,准备瞅一瞅扣眼的位置,电灯灭了。

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透过虚掩的对开门缝,在堂厅里投下两个鬼魅般阴影。

“咣!!!啦啦啦——”

“啊——!”

老伴猛地窜上前狠狠地抓住老队长的胳膊,啊地一声尖叫。

老队长浑身打了个激凌,头上湿湿的毛发猛然竖了起来,他明显地感到太阳穴上的青筋正突突突跳个不停。

“啪!”慌乱中他们打翻了一条大板凳。

“怕什么怕?!”老队长对着老伴大吼一声,但只有他知道那声吼更多地只是在给自己壮胆。

“点灯!”他用不容置辩的口吻命令老伴。

老伴终于怯怯松手去厨房点煤油灯去了。

“啊!——”

厨房里猛然传出尖叫。

“怎么啦?”老队长抢向厨房,就在他刚要进厨房门时,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嗖”地一下从他胯下窜过。

“喵呜。”

随着那声“喵呜”,老队长和老伴快要离散的魂魄才渐渐拢了回来。

“这畜牲,你也来吓我!”老伴在厨房愤愤骂道。原来她在灶洞口摸火柴时惊吓了睡在灶下的小猫。

“扑嗤。”老队长从怀里掏出火机打燃,豆般火焰便在微风中飘忽,他赶紧用左手挡上。

老俩口手忙足乱地点上灯,罩上玻璃罩。俩人对望了一眼都在心窝里长长吁了口气。

老伴将灯放在堂厅的饭桌上,老队长又开始扣起雨衣的纽扣,老伴在一旁默默地望着他。

像以往无数次一样,这会他的纽扣扣得相当顺利,带上雨帽。

“小心点。”老伴终于打破沉默,或许她刚从惊吓中醒过神来。

“哪那多废话!”老队长低吼。心里却慢慢飘来一块阴影,紧紧吻合着他的心扉,竟有了不祥的预感。

“妈的!”他又恨恨骂道。

 

屋外的闪电断断续续,雷声忽远忽近,冽冽作响隆隆有声。他知道没有风,所以那雨便如同瀑布夹杂在隆隆的雷声里“哗——”

他已然感到整个身心都浸透在这无休无止的哗哗声中。

不知是不是因为持续十多天雨水的缘故,他忽尔有种窒息的感觉。也许这感觉前几天就存在,但这一刻却体会得异常真切!

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也从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胆怯,而且是在老伴面前表现得如此落魄懦弱。他的脸上隐隐有股烧灼感。

“这死老婆子!”他在心里骂了一声,本欲再骂个痛快,但想到这当口,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他并不迷信,但冥冥之中他确实又有着一种敬畏,对天地、对神灵,还是对心底里的那点道德?

一想到道德,老队长有点得意,腰板便又硬朗了几分——罗家大屋上下老少二三百口人,没有人会戳他的脊梁骨的。

趁着那份喜气,他拉开门。“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嘛!

外面的雨声一下子清晰多了,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席面而来,凉意顺着他厚重的雨衣钻进他的衣里,紧贴着他的肌肤;他扯了扯身上的雨衣,接过老伴递过来的充电灯。

一道亮光射出。

黑黝黝的树木,银晶晶的雨柱,视野便随之开阔。

老队长头也不回地将那双长统靴迈出门外。

头上、身上、脚上、地上,雨珠飞溅。

 

老队长姓罗。老队长的辈分在罗家大屋并不算长,靠他上两代的是“燕翼”两辈,再往上是“祯祥”,好在罗家大屋“翼”字辈已是屈手可数,而“燕”字辈的也就剩下硕果仅存的罗庆了。往下便是“谋远”两代,也是罗家大屋占人数最多的一辈。

老队长很喜欢自己的辈分。“贻”嘛,诸事皆宜,远比他的下一代人要好得多,凡事不是“谋”就是“远”。他不明白祖先为何在续谱时偏偏选中这么不吉利的字眼,到了他的下辈便既要讨口饭吃,又要谋福、谋财、谋寿、谋禄……

这下好了,从八几年开始打工的打工,做买卖的做买卖,能读书的也都远走高飞,全都越谋越远了。弄得时下村子里年轻力壮的都寻不到一个,偌大个村落,除了老弱病残,便是孤儿寡母。唉……

但老队长很庆幸,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却硬朗得厉害,倒不像城里二儿媳的父亲;同样的年龄,听说走起道那种感觉使人看着老替他悬着半颗心,说不准那天就会一口气上不来,或者那天上街摔一筋头,就……但人家的命却好,老俩口子还住那么大的房子,没事还养一条癞皮狗玩。乖乖,听二儿子说那狗东西竟然经常吃罐头。啧啧,老队长咽了一下快要溢出的唾沫。

也是的,老俩口连打针吃药都不花钱,还月月有人给他们送那么多的钱,能花掉吗?不给点狗花花,又能做什么?要是那钱花不完给点程敬家小梅子治治病多好;总比给狗糟蹋了强。

老队长实在想不懂,现在城里家家都是防盗门,大锤都砸不开,你还养那狗做什么?真是的。

那一次老队长进城前和老伴一直亢奋到半夜,那还是四五年前的事。九七、九八?当老队长背着大包小包陪着笑脸送到他们家的时候,人家坐在沙发里,一双脚就架在那只癞皮狗的身上,连坐都没让一下,只是冷冷说了句,“就放那吧。”

最后如何出门,老队长已然记不起来了,只感觉自己一直立在那讪讪地笑;也就不过几分钟,便在儿子的拉扯下出了门。

还没完全下楼,他便冲儿子大吼:“我还没喝上水呢!”

一甩衣袖,坐车回家了。以致后来儿子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接,也不让老伴接。

 

“咔嚓”一声,天空中滚过一阵破碎的声响。

老队长收回思绪,雨衣帽檐上的雨帘使他的视线相当模糊,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崎岖小路,“噗嗤噗嗤”的脚步听起来有点心酸。

他定了定神,回头看了看身后,其实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已经翻过了屋后的那道岗。别说此时,就是明朗的星空下,他也不会望见村头的那株老枫树的。

老枫树太老了。老到老队长爷爷的爷爷都说不清那株枫树究竟是什么时候就有的;老枫树也太粗了,粗到他爷爷的爷爷时五六个小伙子手拉手都无法拦腰抱过来——这一点是不容置辩的,因为老队长同辈以及老队长的下辈无一例外都采取了这一简单而又有趣的丈量方法。即或不丈量,从那纵横交错拱出地面如箩般粗细的树根,遮天蔽日的虬枝繁桠,都能感受到它的伟岸。

小时候的星空里,大枫树下便是老队长们的欢乐场。他们在那抓小鸡、抢羊、跳皮筋……每到盛夏季节,吃过晚饭,除了腿快的孩子捷足先登,便是打着饱嗝的爷们。躺在躺椅里,或坐或睡在竹榻上,轻摇着蒲扇。也有那啥都不带的,光着膀子骑在大枫树的根上,这种人中青年居多,三五成群三言两语便扯上了,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的。最后一拨是那将屋里收拾利落的老婆子大嫂子小媳妇,她们一来,大枫树下便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那笑声便扬了又扬。大嗓门粗嗓门破嗓门,全都肆无忌惮。更有那俏俊的怀中抱有婴儿的媳妇,也少了白日的那份羞涩和矜持,常常当着爹爹爷爷(相当于书面上的爷爷和叔叔——作者注)们面前也不避嫌,趁着夜色将那饱满的乳房去堵那啼哭的孩子,以致不要败了大伙的兴趣。

当然,也有那好两盅而又性急的,自会招呼老婆孩子将椅凳都挪到大枫树下,拣两个小菜,就着欢笑;偶尔也会拉扯上一两个同道,悠哉乎哉地干上了。

这种场合是少不了罗翼祥的。等到人都齐了气氛也酝酿得差不多了,他便拎着一张破竹椅和一把破琴(二胡)姗姗而来,将破椅子重重往大枫树下的正中一放,一屁股坐上去,那把破竹椅便“吱嗄”一下,然后翘起二郎腿,架上二胡。

老队长一直很奇怪,不管声音再吵闹人再多再杂,只要那破竹椅四脚一落下,人声便立即降了许多,及至那竹椅“吱嗄”一下,嘈杂声几近绝迹。没有规定没人招呼,还就那么灵光;而且老队长还发现那个位置似乎永远都是为他预留的。

等到罗翼祥“嗯嗯”两声,整个大枫树下已然鸦雀无声,连最顽皮的孩子都会停下来、拢过来,只有满树的枫叶瑟瑟作响。

一首悲怆凄厉的“梁祝化蝶”,便在星空下萦绕,穿过枫叶穿过树梢环绕树干,逼退了那份燥热浸湿了人们的心扉,连蛙鸣虫唧都静谧了。

但罗翼祥并不仅仅只拉《梁祝》。《梁祝》既终,他会长舒出一口气,继而曲调一转,琴声欢畅,流水淙淙朗月星空,人们耳熟能详的《王小六打豆腐》《皮瞎子算命》什么的便一路吟唱。自有那会的,忍不住技痒,合着拍打着点,摇头晃脑一招一式的比划;不会或半会的跟在后面哼哼唧唧……也许这才是一屋老小真正期待和喜欢罗翼祥的地方。

但六几年村上办土戏班,当时的大队书记周传印曾几次登门邀请他都没有出山;倒是便宜了罗疯子那家伙,竟然还反串花旦,过足了七仙女的瘾。

年轻的罗翼祥有着一副白净的脸庞修长的身材,春秋季节喜着一袭洁白长衫,穿一双黑色大口布鞋;临风而立就有股玉带飘仙的感觉,将小他十几岁的老队长们羡慕得要死。

二八时的老队长和小伙伴们也曾求过他,想跟他学琴(二胡),但罗翼祥一语未发,只冷冷地盯着他们看,结果是他们一个个灰溜溜退出了他那间老屋,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和他提拜师的事。

渐渐地,随着岁月的流逝,大枫树下人迹渐稀,但这并未影响到罗翼祥的琴趣;终于有一天当人们路过大枫树,在那微微的夜风吹拂下,瑟瑟树叶的招呼中,浓浓阴影的笼罩里,人们猛地体味出了一种空寂、胆怯和恐怖。

当人们猛然醒悟过来时,罗翼祥失踪了。

大枫树从此阴森起来。慢慢地人们走路办事都愿意多走几步,再也没有多少人从大枫树下施施然坦荡而过。

不久之后,大枫树下便出现了未曾燃烬的纸灰,一匹半匹的红布。罗家大屋里的人初时似乎对这些有点莫名其妙,但当有一天四邻八乡的乡亲纷涌沓至,大枫树上挂满花花绿绿的布匹,四周纸灰飞扬时,他们心里便也有了一种恐慌一种敬畏;先是老奶奶大嫂子,而后是小媳妇大姑娘,出门寻财寻路的老少爷们……

老队长并不迷信,意识中今夜也应该去拜拜大枫树,遗憾地是自己竟然神魂出窍走出了村外。

 

老队长其实满可不必懊悔,要不了十多分钟他就要穿过前面的刘新屋。刘新屋和罗家大屋一样都是居住在这八汊湖的一个分汊上。刘新屋似乎比罗家大屋和八汊湖更亲近一点。观音庙就坐落在湖岸的一个小山包上。

观音庙背岗面湖,三经两厢,四周翠竹成荫。门前有台阶顺坡而下几近湖水;湖岸边置一凉亭,雕栏飞檐,七彩画枋。三经两厢的庭院中竖一汉白石观音雕塑,手持绿柳掌托玉瓶,面带慈祥,仿佛要一汲八汊湖之水以济苍生。

但老队长对观音庙却有股腻味,倒不是村里舍近求远将“抗洪抢险指挥部”设在那里,冲突了那里的宁静与肃穆,破坏了那里的神圣和庄严,只是因为庙里年青的主持——唯一的一位小尼姑——小玉。

现时的观音庙已大不如前了,除了一年一次的娘娘会、年前节后,平时少有香客。

如果能挺过今晚……

凭着经验,老队长知道肆掠了十多天的雨水就会逐渐北移,红旗圩就可安然无恙。但老队长心里也没有半点把握。每到三四月份,桃李绽放江鲫弄潮时便会有这么一段痛苦的经历,苦痛的记忆。对于老队长抑或是其他人来说,他们也许早就麻木了;麻木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村里招呼一声便会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扛起铁锹、镐耙、粪箕扁担上了圩堤,似乎这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一种义务。

这一个多星期的守堤守得太艰辛了!

红旗圩原先只是八汊湖的一个湖汊。在那火红的年代,大寨和愚公的精神沸腾了整个大队的村民,老少上阵披星戴月。用那时最时尚的话叫“春风吹,战鼓擂,人定胜天谁怕谁”。不用一个月,一条宽广高大足足四五里长的圩堤挤占了八汊湖的三分之二的水道。

圩里肥沃的土地在当时的那些年也确实带给了大伙沉甸甸的喜悦,而且这属于村里私留地,按规定是不须上缴国家口粮的;所以,每年的圩堤维护工作也就搞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随着分田到户,那些路远的分到圩田的已经惰于耕作,慢慢地任由青草野芦滋生,不到两年的时间,那抛荒之势便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终于演绎到了抗洪堤上人迹寥寥。

前年村里突然作了决定,收回了村民的所有圩田,承包给了下江的养蟹人。

汛期来临,村里便会组织闲余人员交由养蟹人守圩,费用是每人每天二十元钱。

老队长并不缺那二十元钱,但他是队长,而且还是党员,现在守堤到了关键时刻,他不能不来。虽说他白天已在圩堤滚了一天,虽说他晚上可以不来。但他就是放不下。当然,他这队长也不是罗家大屋里的老老少少选举出来的。罗家大屋谁也没有那份闲心。分田到户时罗家大屋的老少爷们曾开过会,抓过阄。“队长不要钱,一人当一年”嘛。但二三户轮下来,到了老队长这里就轮不下去了,下一户已举家外出打工了;村里说“再干一年吧”。老队长也就不好推辞——谁叫生产队时自己就是队长?

及至下年,下年的下年,却越来越找不着主儿了,到后来连那抓阄的排序也给弄没了;老队长也便在“再干一年”又“再干一年”后,无可推卸地承担起这一没有任何官衔的称谓。

刚开始承包给下江人养蟹时,村里确实开过村民大会征求过意见,但到会者除了几个队长便是后街村部旁几个无事的老头,全村的老少谁也没有对这件事真的上过心。但会上除了村干部,几乎所有人都持反对意见——现在的八汊湖已比不得往昔。由于经年失修,八汊湖的河床已经比二三十年前高起很多;更重要的是养蟹会破坏圩堤的防汛能力,承包出去,用不了三五年圩堤就会毁于一旦;而且,谁也无法保证居住在圩堤低岸的老住户不会遭受灭顶之灾。

一股冰凉的雨水扑面而来,灌进老队长的颈脖溜过他的胸脯,带着他的心沉入脚下无边的土地——起风了。

鸿归 发表评论于
谢谢科夫,在写这本书时,我时时在思考两个字:错位!这也是目前国内最普遍的顽疾。
农民是否一定要离开那片土地才能走向富裕?答案肯定不是。现行的政策,就像一把鞭子将农村的精英和生力军一遍遍地赶向城市,而相应的设施和服务又明显滞后;结果是农村的局面越来越糟。
科夫 发表评论于
进城打工,跑买卖...农村的生力军为城市带来了繁荣。

城市的繁荣也掠夺着乡村往日的生机。生产力的优化组合往往就是这样残酷...

没有一场变革不需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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